我依言閉上,靜靜的等着。佛印似乎有幾分心緒不寧,輕誦了兩聲佛號,隔了片刻,又輕輕誦了兩聲。我忍不住側耳去聽, 室中卻是鴉雀無聲。隔了許久,忽聽嘩啦啦一聲,佛珠俱都落在木盤之中,接着又是啪的一聲,佛印輕聲道:“阿彌託佛……”
我仍是閉着眼睛,佛印和緩的聲音道:“小妹,天機難測,恕佛印推算不出。”
哦?是否天機不可泄lou?我張開了眼睛,看那九顆佛珠時,不由愕然。那佛珠都是木製,摩挲的極是光滑,此時,卻都在盤中整整齊齊分爲兩瓣,居然沒有一個是完好的。我只覺心頭一沉,緩緩的問道:“卦象何解?可是……全軍覆沒?”
佛印擡頭看一眼我的神情,微喟道:“不是。”
“玉石俱焚?”
佛印仍是搖頭。
“那麼……吉凶各半?”
佛印合什不語,我便再問:“如何是吉。如何是兇?誰又是能致吉凶的藥引?”
佛印沉吟許久,仍是搖頭道:“天機難測,恕佛印不能勘知。”
其實我知道我此刻是在強人所難,可是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事已至此,只怕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了,我便向佛印施禮,道一聲,“多謝!”
佛印還了禮,微微凝眉,緊緊的抿着薄脣,我沒心思多想,只是感覺他也許想知道,便漫漫的答:“我也不知要怎麼做,可是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能想到的法子,都試一試罷。”
佛印緩緩的擡了頭,目光柔潤如珠:“小妹……天道不外乎因果循環,不如靜觀其變。”
“是……可是,萬事都可以隨天去變,不必管他,反正我也不甚在乎。縱算事情當真臨頭,最多也不過是聊盡人事聽天命,唯有此事不成,此事,蘇小妹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佛印沉吟,淺淺一笑,直截了當的道:“小妹。和尚不願你有甚差池。”
這話聽來甚覺溫暖,我便一笑,“謝謝你,佛印……”
佛印一笑,坦然擡眼,注視我的眼睛,“小妹,冥路難行,你雖不惜求死,但是這個法子,行不通……”
我有點兒訝異:“佛印,你當真明察秋毫。”
佛印略略彎腰,聊爲遜謝,一邊含笑道:“和尚少時曾聽過一個傳言,凡人修仙極難,凡人要佔星位,更是難上加難。上有星位者,須青史留名……若千年萬載之後,人間尚記得蘇小妹,那麼,就算是蘇小妹身入冥府。自然也是毫髮無傷,上界自有接引之人。”
我心頭咚的一跳,情知他這麼悠然自在的一句話,此時於我卻是唯一的出路。只消能夠青史留名,上天便會授予星位?便可以藉由冥界的接引進入天庭?只是這青史留名,卻要如何才能做到?
從金山寺走回的一路,我在想,回到蘇府,我仍是在想,只憑蘇小妹這一點兒小聰明,只憑京城裡流傳的這幾句歪詩,休說千年萬載,只消再過十年,誰還會記得蘇小妹?
想蘇府素有才名傳世,蘇洵激流勇退,自此絕足人間,兩蘇才華橫溢,必有詩文傳世,名垂千古……據說神仙最是明察秋毫,想必,就連昔日蘇轍爲我代寫的,也不會算在我的頭上,那麼,我肚裡那點兒墨水,又哪裡寫的出千古傳誦的詩篇?
行也想,坐也想,走也想……不眠不休。看着時辰一分一秒而過,當真憂心如焚。兩天的時間裡,我寫下了無數的詩稿。似乎一擡了眼睛,就看到楊戩站在我的面前,一時銀袍飄逸,一時戰袍威武,一對湛湛星眸,比夜空中的星芒更璀璨……
從來沒這般用心去做詩做詞,撰文做稿,平生不用功,臨時抱佛腳,弄的自己便像是瘋魔了一般。花無期日日都來,軟硬兼施,勸我收手,我卻連應他一聲的力氣也無。直到那一日,他把那織綿迴文帕擲在我面前,“小妹有四季錦繡的四季園,有方寸聚人間的小天下,有這蘭心慧質的織綿迴文帕……蘇小妹自然千古留名,何用置疑?”
不夠,這當然還不夠……我隨手拿過那織綿迴文帕,放在膝頭,帕上字跡,紙上字跡,心中字跡。俱都紛至沓來,直撞入腦海之中,一時頭痛欲裂……我不知自己是暈厥了,還是睡着了,半夢半醒間,仍舊滿天都是紛飛的字跡,直到縱橫交錯,聚而成詩。
“琴清流楚激弦商秦曲發聲悲摧藏音和詠思惟空堂心憂增慕懷慘傷仁芳廊東步階西遊王姿淑窕窈伯邵南周風興自後妃荒經離所懷嘆嗟智…………”
滿紙斷章,卻又句句相連。反反覆覆的推敲,一字一句的改動。最後摹在紙上的,一共八百四十字。縱橫各二十九字,不論是縱、橫、斜、交互、正、反讀或退一字、迭一字,均可成詩,而詩又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
展卷看時,竟覺滿心滄桑。這樣的一幅詩稿,能否讓蘇小妹各垂千古?
在房間裡關了太久,推開房門時,門外陽光正是燦爛,我居然腳下一軟,險些摔在地上,扶着門框站定,緩緩的眯了眼睛。
我的房間外,是蘇府的菜園,處處皆是青枝綠葉。我的眼睛適應了陽光,皺着眉左右張望,卻忽然見到碧綠的藤架下,有一個白衣白裙的姑娘,正坐在架下石凳上,手撫髮髻,向我微微含笑。
我以爲自己看錯了,可是細看了幾眼,確實有個人在那兒,活生生,笑微微的。容貌雖不如何美麗,看上去卻是親切之極。她身上穿的衣服,似乎就是尋常的粗布衣衫,卻是耀眼生花,手裡還挽着一個花籃,便似是一個賣花姑娘一般。
這個女子,出現的好詭異,她分明不是蘇府的人,那麼,她會是誰?我遲疑的走上幾步,忽然微微一凜,她的頭髮衣衫,皆沐浴在陽光之下,卻似籠罩着一層溫潤的光。柔和慈悲,世間所無。我急停下來,猶豫不決,她已經站起身,走到近前,似乎察覺了我的遲疑,微微一笑,“好聰明的小姑娘。”
“呵呵……”唉,我不知道該對她施什麼禮,也不知道該叫她啥啊,真受不了這些沒事兒下凡玩的神仙們……
她微微一笑,拿過我手中的紙張,“我算到你今日當可功成,果然成了……好一幅千古絕作璇璣圖,確是足以讓蘇小妹之名,留傳於千載之後。”
“璇璣圖?這名字不錯……”名字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拿來恭惟一下神仙,再好不過了。
她仍是微笑,緩緩的擡了手放在我的發上,手指柔若無骨:“蘇小妹,你可覺的苦?”
“沒有罷……”
“你逗留人間幾百年,歷盡滄桑,也吃了不少苦,不過都是爲了二郎顯聖真君。若是最終,你仍舊不能與他得成鴛盟,你可會後悔?”
“不會,當然不會。”
她似乎訝異我的回答,略挑一下眉,“哦?”
我不想再細細解釋,只是呵呵笑,她抿了抿脣,也笑出來:“蘇小妹,其實你一直都知道,要怎麼解去你八歲時那一句言咒的,是不是?可是你卻寧願爲了守這空茫童言,苦苦等上數百年?”
這……神仙也這麼八卦麼?我只得含糊開口:“我起初是不知道的,後來知道了……不過,我習慣了嘛,所以並不覺得苦。”
她仍舊微笑,“如果楊戩自此再無神力,只是一介凡人,你可還喜歡?”
“當然啦……”
她抿着脣角,目光裡也帶了笑:“如果他成爲凡人,是被你連累呢?如果不是因爲你,他可是天庭的執法神,三界聲名顯赫的二郎顯聖真君。可是若是與凡人婚配,那便抹殺所有修行,只做凡人……”
哪有這麼多如果?爲什麼這麼危言聳聽的?你到底想做嘛?考驗我對他的誠心麼?我有點兒懷疑……可是三眼的事情,我不敢冒險……我正正經經的答:“若是如此,那求你把我變成男子行嗎?”
“呃?”她非常意外我的回答,神情便有點兒訕訕的:“變男子?變成男子做什麼?”
“他開心,我纔會開心……我不想他做不了神仙,所以,我便去二郎廟做個廟祝好了,一樣是長相廝守,我仍舊會覺得快活……”
她笑出來,道:“不想我們小妹是情可動天,才亦可動天……”
我耐着性子答,“過獎了……”這位美人兒,咱說正事兒行不,一直誇我有什麼用呀?你難道不是來幫我的?
她始終面含微笑:“若說要做男子,我可幫不了你,廟祝,也無須我來幫忙,想做盡可做得……小妹,你若當真有心與真君相會,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是成與不成,全在你自己。”
我有點兒無語,神仙出手,爲什麼總是這麼不痛快呢?要幫就快點兒幫嘛……我施下禮去:“多謝菩薩相助……”
她訝然挑眉,然後輕笑出聲:“你以爲我是菩薩?”
“呃?”難道你不是?這種事情通常不都是觀音菩薩做的嗎?
她笑而不答,擡手xian開了身邊的花籃,從裡面取出了三朵鮮花,交了給我:“這三朵花別在胸前,三界行走,可保無虞……但是能不能上得了天庭,我也不知。”
我接了花,苦笑道:“那您是天庭的神麼?”
她正欲轉身,聞言愣了一下:“自然。”
我陪着笑臉,“您直接帶我上去,不省事兒嗎……”
她掩口一笑:“你當天庭是什麼地方?我悄悄來助你,也不過是看在真君的份上,若是讓那邊那位知道了,只怕要有懲戒呢……你還是自己想辦法吧。”回眸一笑,翩然旋身,然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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