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心呀不死心,再怎麼求告無門,走投無路,偏偏就是不能死心。被這個神仙耍,又被那個神仙耍,到頭來,卻仍舊只能找神仙幫忙……
金山寺的院牆很高,若是平日,我定是攀不上的,今天悲憤之下,不知怎麼,就攀了上去,顫顫微微,戰戰兢兢,馬上就要大功告成,卻忽然腳下一空,吧嘰一聲摔在地上,直摔的骨頭都散了,爬都爬不起來。
幾步外的僧房中嚓的一聲,搖曳着亮起了燭光,佛印披衣推門出來,暈黃的燭光爲他的光頭鍍上一層金光,瞧來竟是說不出的溫暖。他略略一頓,走過來,向地上的我合什一禮:“女施主。”
你就不能先扶我起來再說嗎?我躺在地上,仰面看他,月光下,他的神情自然的像街頭重逢,眸光一片溫和。隔了一息,我不動,他也不動,佛印終於曬然一笑,伸手相扶。
我攀着他的手臂站起,佛印的聲音甚是柔和,問道:“女施主從哪裡來?”
我答:“土地廟。”
佛印點點頭,也不再說什麼,便把身上的衣服拿下來,披在我身上,我立刻裹緊了,挽起來,佛印輕聲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女施主聰明穎悟,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我東張西望,順便陪笑:“佛印,不知佛祖這會兒,是在喝大茶,還是睡大覺哦……”嘴裡說着,便要上前。
佛印搖頭,拉住了我的袖子,帶我進了僧房,他移過燈燭,取了一隻木盤,從脖子上解下佛珠,數了九個,回頭對我一笑:“女施主,請閉上眼睛。”
我聽話的閉上,便聽極輕極輕的一串噼啪之聲響過,佛印道:“可以了。”張開眼睛時,佛珠已經回到了佛印的脖子上,木盤也已經收起,佛印微笑看我,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心裡已經明白了七成,卻順從的由他拉住,佛印的手並不溫暖,卻是穩定如山,他一直帶我走進院中,辯別了一下方向,然後腳下一點,便帶着我,輕飄飄的縱上了圍牆,然後輕飄飄的落了下去。
蘇軾蘇轍,雖是文人,卻也都粗習弓馬,現在看起來,佛印顯然比他們要高明,他帶着我奔走如風,只偶爾擡了頭,看一眼月光,分辯一下方向。一直過了近一個時辰,佛印才停下來,月光閃爍,映在佛印胸前的佛珠上,折射出異樣的光彩。
佛印側耳傾聽,微笑道:“想來便在此處。”一邊說着,便帶着我,輕輕縱進了庭院,趨身避在暗角。
那庭院中,有一個男子正在竈前忙碌,不時掀開鍋看上幾眼。頗有點兒手忙腳亂,一邊扇,一邊嗆的直咳。竈上的鍋正冒着熱氣,米香瀰漫。一直到近天明,他才把鍋裡的粥倒在了碗中,輕手輕腳的端去房中。房中隨即有個女子柔媚的聲音響起,輕聲道:“相公。”
“娘子,醒了?”之後便是兩人親呢的絮語,佛印始終微笑傾聽,然後側側臉:“那女子即將臨盆……這便是蘇程氏,即將投生之處。”我四處打量,這小院雖不大,卻處處精緻,瞧來雖不是什麼大富之家,卻也殷實,吃穿不愁,而小夫妻又是好的蜜裡調油,這般親呢,生個孩子出來,一定也是愛如珍寶……
曙光初現,人影漸顯,佛印扶住我的手臂,帶着我縱身出來,微笑道:“女施主,可放心了?”
投生在哪兒,這麼隱秘的事兒,佛印怎麼會知道?我回頭看着他,初遇時的佛印,似乎不拘小節,八風不動,卻偏偏吐語驚人,一針見血,行事似乎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軾轍面前的佛印,風趣恢諧,出口成章;此時的佛印,溫潤明悟,寬容如海……究竟哪一個他,纔是真正的佛印?這許多事,又哪裡是一個和尚能瞭然的?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佛印,你究竟是誰?”
他一笑,眉宇間仍舊佛光普照:“女施主,和尚不過是恰逢其會的路人。”
我細細摸他沒有溫度的手:“你是如來佛下凡吧?”
佛印失笑出來:“女施主當真恢諧……”
“那你究竟是誰?菩薩?羅漢?尊者?”
佛印只是微笑,回手拍拍我的手背:“女施主切莫咄咄逼人,和尚就是和尚……和尚只是和尚……”
“這些事情,土地爺都不知道,一個和尚怎會知道?”
佛印仍舊淡定:“占卜,和尚方纔用佛珠占卜……何況,和尚只是知其然,並不知其所以然,並不能算得高明。”
“那麼,你其實有辦法救蘇程氏的,是不是?”
“並不……休說和尚沒有法子相救,便是有辦法,也不能相救。女施主,生死離別,緣消緣滅,俱是自然輪迴,非幹人力。蘇程氏與三蘇緣消,自然便要故去……與此處緣生,自然便要到來。若當真有人擅改天命,讓蘇程氏長生,那這女子腹中胎兒,未曾出生,便要胎死腹中,女施主卻又於心何忍?”
“這……”我也不由迷茫。
佛印溫潤的目光放在我的臉上,他的聲音好似吟唱般充滿撫慰:“女施主,這世間事,自然,方是大道……太過執念,終究不是好事……”他的手,輕輕放在我的肩上:“女施主,你這一生,可曾對什麼事情,太過執念麼?你可曾想過,也許本當遵循自然,無須如此自苦麼?
執念?我只對三眼執念,一念便系千年,難不成這也有錯麼?可是我也沒法子啊,我在人間流連千載,始終就未發現有誰,比三眼更美……
“真的沒有人,會比三眼更美更好……叫我怎能不執念?”
我只是自言自語,佛印卻微笑,答我:“那位公子雖則人品俊秀,卻也未必是世上無雙……女施主,你只消明白,是當真未曾有人能勝過他,還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倘若有朝一日,無雙美色,便在眼前,女施主,可會生移情之心?”
移情……移情這種事兒……
咦,爲什麼我們明明在說娘,卻轉來轉去,又回到三眼身上?難道蘇小妹的心裡,終究沒有父母兄長,只有一個三眼?日思夜想幾百年,早就習慣了,忽然要改,哪裡改的過來。我對三眼執念,千方百計,卻還是沒能得到他,我難得對孃親執念了,不擇手段,託神求佛,想要爲她續命,卻終究還是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