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下冊_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_第十八章 牛眼彈弓

“好了,乾草堆,”理查德說,“換你了。紅髮姑娘已經把自己的煙和我的煙都抽光了,時間也晚了。”

本擡頭瞄了時鐘一眼。沒錯,已經晚了,將近子夜。只能再講一段往事了,他心想,十二點前再講一個,幫大家暖暖身子。該講哪一段呢?不過,這當然只是玩笑,而且不怎麼好笑,因爲只剩一段往事可講。起碼他只記得那一段,就是銀彈頭的事:七月二十三日晚上,他們在扎克·鄧布洛的工作間做彈頭,二十五日用到。

“我也有疤,”他說,“你們還記得嗎?”

貝弗莉和埃迪搖搖頭,威廉和理查德點頭。邁克默默坐着,臉色疲憊,但雙眼清醒警覺。

本起身解開工作衫的扣子,將衣服拉開,露出H形的舊疤。疤痕斷斷續續,因爲剛有疤時,他的小腹還很大,但形狀依然清晰可辨。

H那一橫中間還有一條疤痕垂直往下,看起來清楚多了,很像白色活結切斷後懸落的繩須。

貝弗莉伸手捂嘴說:“是狼人!在那間屋子裡!哦,天哪!”說完便轉頭望向窗外,彷彿看見它在暗處徘徊似的。

“沒錯,”本說,“你們知道有趣的地方在哪裡嗎?這一道疤是兩天前纔出現的。亨利劃傷我的疤痕一直都在,我很確定,因爲我在赫明頓讓一位朋友看過。他叫瑞奇·李,在酒吧當酒保。可是這道疤——”他笑了笑,但聽不出笑意。他扣上釦子,“它就這麼重新出現了。”

“就像我們手上的疤。”

本扣好工作衫,邁克說:“沒錯,就是狼人。我們那一回全都看到它化身爲狼人。”

“因爲理、理查德就、就是那、那樣看、看到它的,”威廉低聲說,“對吧,不、不是嗎?”

“沒錯。”邁克說。

“我們那時很親近,對吧?”貝弗莉說,聲音帶着輕柔的讚歎,“親近得能夠讀到彼此的心思。”

“大毛怪差點就拿你的腸子當鬆緊帶了,小本。”理查德說。他說這話時沒有半點笑容。他推了推修補過的眼鏡,臉色蒼白憔悴,彷彿鬼魅。

“威廉救了你一命,”埃迪忽然說,“我是說,貝弗莉救了我們大家,但要不是你,威廉——”

“沒錯,”本附和道,“真的是,威老大,我那時就像在迷宮一樣。”

威廉指指那張空椅子說:“斯坦利·烏里斯幫過我,結果付出了代價,說不定正因此才喪命。”

本,漢斯科姆搖搖頭說:“別這麼說,威廉。”

“但事、事實如此。如果你、你有錯,那我、我也有錯,我、我們所、所有人都有、有錯,因爲我、我們沒有收、收手。就算帕特里克出事,還有冰、冰箱上寫的、的字,我們還是沒停手。我想我、我的錯最、最大,因爲我、我希望大、大家繼續,因爲喬、喬治,說不定是因、因爲我認爲只要幹掉殺、殺死喬治的東西,我爸、爸媽就會再、再、再——”

“再愛你?”貝弗莉溫柔地問。

“對,當然。但我不、不認爲我們誰、誰有錯,小本。斯坦利的個、個性就是那、那樣。”

“他無法面對。”埃迪說。他想起基恩先生跟他說了噴劑的真相,但他到現在仍然拋不下那玩意兒。他心想自己或許能戒掉“感覺生病”、認定自己沒辦法健康過活的習慣。但事後想想,也許正是這個習慣救了他一命。

“他那天很棒,”本說,“斯坦利和他的鳥。”

所有人都呵呵笑了,轉頭望着留給斯坦利的椅子。要是世界不這麼瘋狂,好人最後都會得勝,斯坦利這會兒就該坐在那張椅子上。我想念他,本想,真的好想他!他說:“你還記得那天嗎,理查德?你跟斯坦利說你聽說他殺了耶穌,他冷冷回說:‘應該是我爸吧。”

“我還記得。”理查德說,聲音幾不可聞。他從後口袋掏出手帕,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將眼鏡戴回去,收起手帕,低頭看着雙手說:“你還在等什麼,幹嗎還不說,小本?”

“很難過對吧?”

“是啊,”理查德說,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懂他在講什麼,“那還用說,一定會難過的。”

本看了大夥兒一眼,點點頭說:“好吧,十二點之前再講一段往事,幫大家暖暖身子。威廉和理查德想到子彈的點子——”

“不對,”理查德反駁,“是威廉先想到的,也是他最先緊張的。”

“我只是開始擔、擔心——”

“其實沒什麼關係,我覺得,”本說,“那年七月我們在圖書館耗了很久,想找出銀子彈的做法。原料我有,我爸有四枚銀幣。但威廉開始緊張,擔心我們要是沒打中,被那怪物掐住脖子,不曉得會有什麼下場。後來,我們發現貝很會用他的彈弓,就決定將其中一枚銀幣做成彈頭。我們準備好材料,所有人一起到威廉家。埃迪,你也在——”

“我跟我媽說我們要一起玩大富翁,”埃迪說,“我手臂真的很痛,但我非走不可。我母親氣壞了。我走在人行道上只要聽見有人在後面,就會立刻轉頭,生怕是鮑爾斯。這對疼痛一點幫助也沒有。”

威廉咧嘴笑了:“我們只是站在一旁,看本做彈頭。我覺得本真的做得出銀、銀子彈。”

“嘖,我可不確定。”本說,其實他到現在依然胸有成竹。他記得屋外天色漸漸變暗(鄧布洛先生答應開車送他們回家),蟋蟀在草叢中鳴叫,螢火蟲開始在窗外閃爍。威廉沒忘了在飯廳擺好大富翁的道具,弄成好像已經玩了一個多小時的樣子。

他記得那些,以及灑在扎克工作臺上的潔淨黃光。他記得威廉說:“我、我們得小、小心,別把這裡弄得一、一團糟,我爸會、會——”他連說了好幾個“氣”,最後總算擠出“氣死”兩個字。

理查德做出用手擦臉的動作:“結巴威,有沒有毛巾讓我擦口水?”

威廉作勢打他,理查德縮起身子,用小黑奴的聲音尖叫。

本懶得理他們。他看着威廉將工具和器材一個個放到燈光下,暗自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擁有這麼好的工作臺。不過,他的心思還是放在接下來的工作上,雖然沒有製作銀子彈那麼困難,但還是得小心。粗心不是藉口。沒有人教過他或對他說過,但他就是知道。

威廉堅持本做彈頭,就像他硬將彈弓交給貝弗莉一樣。這些事可以討論,他們也討論過了,但直到二十七年後的現在,本開口訴說往事時,他才發現當時竟然沒有人質疑銀子彈或銀彈頭能不能阻止怪物——唯一的證據頂多是一千部恐怖電影吧。

“好了,”本說。他摁了摁指關節,看着威廉說,“你有模型嗎?”

“哦!”威廉嚇了一小跳,“在這、這裡。”他伸手到褲口袋掏出手帕,放在工作臺上將它打開。裡頭是兩顆顏色昏暗的鐵球,球上各有一個小洞。這兩顆鐵球就是軸承鋼珠的鑄模。

自從決定改做彈頭不做子彈之後,威廉和理查德就回去圖書館查數據,看軸承鋼珠是怎麼做的。“你們幾個小不點兒還真忙!”斯塔雷特太太說,“上星期是子彈,這星期是滾珠!現在可是暑假!”

“我們喜歡鍛鍊腦袋,”理查德說,“對吧,威廉?”

“沒、沒錯。”

他們發現只要有模子,製作滾珠其實不難,問題是去哪裡弄模子。不過,很有技巧地問了扎克·鄧布洛兩三個問題之後,事情就解決了……德里只有一家器械行買得到這種模子,就是基奇納精密儀器店。知道答案後,窩囊廢俱樂部的夥伴都不是很驚訝。經營儀器店的基奇納先生,是基奇納鋼鐵廠創辦人兄弟的玄侄孫。

威廉和理查德拿着夥伴們臨時湊出來的現金——十元五毛九——將錢放在威廉的口袋裡一起去了儀器店。威廉問卡爾·基奇納,兩個直徑五釐米的滾珠鑄模要多少錢,外表像老酒鬼、味道像馬毯的卡爾反問道,兩個小鬼要買鑄模做什麼。理查德讓威廉回答。他知道這樣比較容易成功。小孩會取笑威廉口吃,大人卻會不好意思,這招有時真的很好用。

威廉解釋到一半——他和理查德在路上編了理由——卡爾就揮手要他別說了,跟他們說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價錢:一個模子五毛錢。

威廉掏出一張一美元鈔票,不敢相信他們這麼好運。

“別指望我給你們袋子,”卡爾·基奇納說,他瞪着一雙紅眼瞅着他們,目光充滿輕蔑,一副看透世事(而且還看透兩次)的樣子,“除非消費五美元以上,否則別想拿到袋子。”

“沒、沒關係,老、老闆。”威廉說。

“還有別在外頭鬼混,”卡爾說,“你們兩個都需要剪頭髮了。”

到了店外,威廉說:“你有、有沒有發、發現,理、理查德,除了糖、漫畫書和電、電影票之、之外,小孩子買任、任何東西,大人都、都會先問、問你爲、爲什麼?”

“當然。”理查德說。

“爲、爲什麼?怎、怎麼會這、這樣?”

“因爲他們覺得我們很危險。”

“真、真的嗎?你這、這麼認、認爲?”

“是啊,”理查德說,說完咯咯笑了,“我們就鬼混一下吧,怎麼樣?把領子豎起來,對別人冷笑,而且把頭髮留長。”

“去、去你的。”威廉說。

“好的,”本仔細看了模子,將它們放到臺上說,“很好。現在——”

他們讓出一點空間,用充滿希望的眼神望着他,就像對車子一竅不通的人看到技師來修他的車一樣。不過,本沒注意他們的神情,他的心思完全在眼前的工作上。

“把彈殼給我,”他說,“還有噴燈。”

威廉將一片切割過的迫擊炮彈殼遞給本。那是扎克在巴頓將軍麾下渡河進入德國五天後撿的紀念品,曾經被他拿來當成菸灰缸,那時威廉很小,喬治還在用尿布。後來扎克戒了煙,彈殼也不見了蹤影,威廉一週前纔在車庫找到它。

本將彈殼放進扎克的老虎鉗裡夾緊,從貝弗莉手上接過噴燈,接着伸手到口袋拿出一枚銀幣,將它丟進自制的坩堝裡。銀幣掉進坩堝,發出一聲悶響。

“銀幣是你爸爸給你的,對吧?”貝弗莉問。

“對,”本說,“但我已經不太記得他了。”

“你確定要這麼做?”

他微笑看着她說:“對。”

她報以微笑,本覺得夫復何求。要是她再對他微笑一次,就算要他做出足以殺死一票狼人的銀彈珠,他也甘願。他匆匆撇開目光說:“好,開工了,沒問題的,簡單得很,對吧?”

其他夥伴遲疑地點點頭。

多年以後,本重述往事,心想:現在的小孩隨隨便便就能買到丙烷噴燈……不然也能在父親的工作間裡找到一把。

不過,一九五八年還不是這樣。扎克·鄧布洛家裡有丙烷燈,這一點讓貝弗莉很緊張。本看得出她很緊張,想跟她說別擔心,但怕自己的聲音會發抖。

“別擔心。”他對站在貝弗莉身旁的斯坦利說。

“啊?”斯坦利看着他,眨眨眼說。

“不用擔心。”

“我沒擔心啊。”

“哦,我以爲你很擔心。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很安全。我只是怕你,呃,怕你擔心。”

“你還好嗎,小本?”

“我很好,”本呢喃道,“把火柴給我,理查德。”

理查德給他一盒火柴,本扭開氣槽閥門,在噴嘴下方點了一根。只聽見砰的一聲,噴嘴裡躥出一道橘藍色的明亮火焰。本將火焰調成藍色,開始加熱彈殼底部。

“漏斗呢?”他問威廉。

“在這、這裡。”威廉將本剛纔做的漏斗遞給他。漏斗底端的開口和鑄模口配合得幾乎天衣無縫。本量也沒量就做到了,讓威廉大開眼界——簡直不敢置信——卻不知該怎麼表達纔不會讓本難堪。

本全神貫注,反而能和貝弗莉說話——就像外科醫生對護士講話一樣冷淡而精確。

“貝,你手最穩,請把漏斗插進洞裡。拿一隻手套戴上,免得燙傷。”

威廉拿了一隻他父親的工作手套給貝弗莉。她將錫漏斗插進鑄模,沒有人開口說話,只有噴燈火焰嘶嘶作響,感覺很大聲。所有人看着火焰,眼睛眯得像是閉上一樣。

“等、等一下,”威廉忽然說道,隨即衝進屋裡,一分鐘後拿了一副廉價玳瑁墨鏡回來。那副墨鏡已經在廚房抽屜悶了一年多,“你最、最好戴、戴上這個,害、乾草堆。”

本咧嘴微笑,接過墨鏡戴上。

“哇,大明星喲!”理查德說,“是法比安、弗蘭基、艾瓦倫,還是《美國舞臺秀》裡的意大利佬?”

“去你的,賤嘴。”本說,但還是忍不住笑了。說他是法比安或其他大明星怎麼想怎麼怪。火焰忽然一抖,本立刻收起笑容,再度將注意力集中到一個點上。

兩分鐘後,他將噴燈遞給埃迪。埃迪小心翼翼地用沒受傷的手握着。“好了,”本對威廉說,“給我一隻手套,快點,快!”

威廉將手套遞給他。本戴上手套捧起彈殼,另一手轉動老虎鉗的把手。

“拿穩了,貝。”

“我好了,不用再等了。”貝弗莉回答。

本將彈殼往漏斗傾斜,其他夥伴看着銀漿從彈殼流向漏斗。本倒得很準,沒有一滴外漏。他忽然覺得興奮,所有東西似乎都放大了,閃着強烈的白光。他覺得自己不再是又肥又胖的本·漢斯科姆,穿着運動套衫遮掩小腹和奶子,而是雷神托爾,在諸神的鍛冶場製造雷電。

但感覺一下子就消逝了。

“好了,”他說,“我現在要重新熱銀,你們找一根圖釘或什麼的塞進漏斗的開口,免得銀渣凝固在那裡。”

斯坦利照做了。

本又用老虎鉗夾住彈殼,從埃迪手中接過噴燈。

“好了,”他說,“下一個。”接着便開始幹活。

十分鐘後,大功告成。

“接下來呢?”邁克問。

“接下來我們玩一小時大富翁,”本說,“等銀在鑄模裡冷卻,然後我會用鑿子沿着接合線把模子撬開,就搞定了。”

理查德不安地看了看表面裂開的天美時表。這隻表雖然捱了幾次重擊,卻還是照常運轉。“威廉,你爸媽什麼時候回來?”

“最快也、也要十、十點或十、十點半了,”威廉說,“今、今天是兩、兩片連映,在阿、阿、阿——”

“阿拉丁電影院。”斯坦利說。

“對,之後他們會去吃比、比薩,幾乎每次都、都會去。”

“所以我們時間很多。”本說。

威廉點點頭。

“那就進屋裡吧,”貝弗莉說,“我想打電話回家,我答應他們會打。我打的時候,你們都別講話。我爸以爲我去活動中心,他會去那裡接我回家。”

“要是他決定提早去那裡接你呢?”邁克問。

“那樣的話,”貝弗莉說,“我就慘了。”

本心想,我會保護你,貝弗莉。他心裡浮現一個短暫的白日夢,結局甜蜜得令他顫抖:貝弗莉的父親開始教訓她,吼她(即使在想象中,他也想不到艾爾·馬什有多可怕),本挺身擋在她面前,要馬什住口。

你想自找麻煩的話,胖小子,就儘量保護我女兒試試。

漢斯科姆通常是個沉默的書呆子,但要是被惹毛了,可會變成一頭惡虎。他正經八百地對艾爾·馬什說,你想教訓她,得先過我這一關。

馬什往前走……但漢斯科姆眼中的嚴厲讓他停下了腳步。

你會後悔的,馬什呢喃道,但顯然敗下陣來了。他終究是隻紙老虎。

會嗎?漢斯科姆露出加利·庫柏的帥氣微笑說,貝弗莉的父親夾着尾巴離開了。

你是怎麼了,本?貝弗莉喊道,但眼裡滿是星星,你看起來像是想殺了他!

殺了他?漢斯科姆說,脣邊依然掛着加利·庫柏的微笑。不可能的,寶貝兒,你爸爸雖然是個討厭鬼,但畢竟是你父親。我也許會兇他,但那是因爲他不應該那樣對你說話,讓我有點失控了,你知道嗎?

她張開雙臂摟住他,吻他(嘴脣!吻他的脣!),哽咽地說,我愛你,本!他感覺到她微微隆起的乳房緊緊貼着他的胸口——

本微微顫抖,使勁兒將這愉悅而出奇清晰的遐想拋開。理查德站在門口問他要不要來,他忽然發覺工作間只剩他一個人了。

“要啊,”他小小嚇了一跳,“當然要。”

本從門前走過,理查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老了,乾草堆。”本咧嘴微笑,伸手繞過理查德脖子,匆匆勒了他一下。

貝弗莉的爸爸沒問題。她母親在電話裡說他很晚才收工回家,剛纔坐在電視機前睡着了,之後勉強醒來上牀去睡了。

“有人送你回家嗎,貝?”

“有,威廉·鄧布洛的爸爸會送我們回家。”

馬什太太忽然警覺:“你該不會在約會吧,貝?”

“沒有,當然不是。”貝弗莉說。她站在幽暗的前廳,其他人在飯廳,圍坐在大富翁前。她目光穿過連接前廳和飯廳的拱門,心想,但我希望我是。“男生最噁心了。不過他們這裡有一張登記表,每天晚上輪流由一位家長送所有小孩回家。”只有這一點是真的,其他都是瞞天大謊。即使房裡很暗,她還是感覺自己面紅耳赤。

“好吧,”她母親回答,“我只是想確定。要是你老爸發現你小小年紀就開始約會,絕對會大發雷霆。”接着她又想起什麼似的補上一句,“我也一樣。”

“我知道。”貝弗莉說,兩眼依然望着飯廳。她真的知道,但她此刻卻跟六個男孩子在一起,不是一個,而且沒有家長在場。她發現本一臉焦慮地看着她,便朝他擠出一個微笑。本臉紅了,但還是報以微笑。

“你有女生朋友也在那裡嗎?”

我哪來的女生朋友,媽媽?

“有啊,派蒂·奧哈拉在這裡,還有艾莉·蓋格,我想。她正在樓下玩推圓盤遊戲。”她竟然輕輕鬆鬆就撒了謊,讓她覺得很可恥。她真希望和她講電話的是父親,這樣她就會害怕而不是羞愧了。她想自己終究不是什麼好女孩。

“我愛你,媽媽。”

“我也愛你,貝,”她母親停頓了一下,接着說,“小心一點,報上說可能又出事了,一個男孩子,叫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失蹤了。你認識那孩子嗎,貝?”

她閉上眼睛,隨即睜開:“不認識,媽媽。”

“嗯……那就再見囉。”

“再見。”

她回到飯廳桌前,所有夥伴玩了一小時大富翁。斯坦利是大贏家。

“猶太人很會賺錢,”斯坦利一邊說,一邊在大西洋路蓋了一間旅館,在溫特諾爾大道蓋了兩間溫室,“大家都曉得。”

“耶穌基督啊,讓我變成猶太人吧。”本忽然開口說道,所有人都笑了。本已經快破產了。

貝弗莉不時擡眼偷瞄威廉,觀察他乾淨的手、湛藍的眼眸和漂亮的紅髮。他伸手推動小銀鞋造型的棋子,貝弗莉心想,要是他牽我的手,我可能會開心死。她心中頓時閃過一道溫暖的光,讓她低下頭對着自己的手傻笑。

那天晚上的結局一點也不精彩。本從扎克的架子上拿了一把鑿子,鑿尖對準鑄模的接合線用鐵錘敲。模子一下子就開了,兩顆銀球滾了出來。其中一個隱約看得到數字“925”,另一個有波浪般的條紋,貝弗莉覺得很像自由女神像的頭髮。所有人默默看了銀珠子一會兒,斯坦利拿起一顆說:“真小。”

“大衛對抗巨人歌利亞的時候,他彈弓裡的石頭也很小,”邁克說,“我覺得這兩顆銀球很有力。”

“做、做好了、了嗎?”威廉問。

“做好了,”本說,“拿去。”他將另一顆珠子扔給威廉。威廉嚇了一跳,差點沒接到。

所有人將珠子傳着看,細細打量,讚歎珠子的圓潤、重量和真實感。最後珠子回到本手上,他一手拿着望向威廉說:“接下來呢?”

“把珠子交、交給貝、貝。”

“我不要!”

他看着她,雖然和顏悅色,但神情堅決:“貝、貝,這件事我、我們已經、經討論過、過了,而且——”

“我會做,”她說,“時機到了,我會射死那些該死的怪物。假如它們真的出現的話。我可能會害死你們,但我會做。可是我不要把銀珠子帶回家,因爲可能被我

(爸爸)

爸媽發現,我就慘了。”

“你難道沒地方藏東西嗎?”理查德問,“拜託,我就有四五個。”

“我有,”貝弗莉說。她的彈簧牀底部有一個小裂口,她有時會將煙和漫畫書藏在那裡,最近還多了電影和時尚雜誌,“但這麼重要的東西,我不放心放在那裡。你留着吧,威廉,反正時機到來之前就放在你那裡。”

“好吧。”威廉溫和地說。這時,車道忽然燈光通明,“天、天哪,他們竟、竟然早回、回來了,我們快、快閃。”

他們剛在飯廳桌前坐定,莎倫·鄧布洛就推門進來了。

理查德翻了翻白眼,做出擦拭額頭汗水的動作,其他夥伴都開心地笑了。理查德耍寶耍得好。

不久,莎倫走進飯廳說:“你爸爸在車裡等你朋友,威廉。”

“好、好的,媽,”威廉說,“我、我們正好快、快結束了。”

“誰是贏家?”莎倫問,一雙笑容燦爛的眼眸望着威廉的朋友們。那女孩長大以後一定很漂亮,她心想。她猜再過一兩年,要是兒子的聚會不再只有男生,還有女孩子出席,那就得當心了。不過,現在擔心性的問題還太早了。

“斯、斯坦贏、贏了,”威廉說,“猶、猶太人很、很會賺、賺錢。”

“威廉!”莎倫大叫,嚇得滿臉通紅……但孩子們卻鬨堂大笑,連斯坦利也笑得合不攏嘴。她驚詫地看着他們,從訝異變成了恐懼,但她事後什麼也沒有對丈夫說。房裡飄着一種感覺,有如靜電一般,只是更強大、更可怕。她覺得自己要是去碰任何一個孩子,就會被電昏。他們怎麼了?她心慌地想,差一點就脫口而出。威廉向斯坦利道歉(但眼裡依然閃着惡作劇的光彩),斯坦利說沒關係,大夥兒不時會開他玩笑。莎倫一頭霧水,說不出話來。

直到那羣孩子離開,她那令人困惑的口吃兒子回房關燈後,她才鬆了一口氣。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五日,是窩囊廢俱樂部和它正面對決的日子。本·漢斯科姆的腸子差點被它拿去當點心。那天炎熱,潮溼又沉悶,本記得很清楚,那天是酷暑的最後一天,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天氣又涼又陰。

他們早上十點左右抵達內波特街29號。威廉用銀仔載理查德,本騎着藍令自行車,大屁股壓在鬆垮垮的座椅上。貝弗莉騎施文牌淑女車,紅髮用綠帶子紮在腦後,迎風呼嘯。邁克一個人來,大約過了五分鐘,斯坦利和埃迪也一起出現了。

“你、你的手、手臂怎麼、麼樣,埃、埃迪?”

“哦,還不壞,只有睡覺時壓到會痛。東西帶了嗎?”

銀仔置物籃裡有一個帆布包。威廉拿出來打開了,將彈弓交給貝弗莉。貝弗莉臉臭臭地接了過去,但沒有說什麼。帆布包裡還有一個喉糖錫盒子,威廉打開讓他們看那兩顆銀彈頭。所有人圍成一圈,在似乎只剩雜草能長的光禿草坪上默默望着兩顆銀珠子。威廉、理查德和埃迪之前見過這棟房子,其他人沒有,因此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

那些窗子看起來像眼睛,斯坦利想,一邊伸手到後口袋摸了摸那本平裝書尋求好運。他幾乎到哪裡都會帶着它:韓迪的《北美鳥類指南》。那些窗子看起來像骯髒的瞎眼。

好臭,貝弗莉心想,我聞得到,但不是用鼻子,不算是。

邁克想,這好像在基奇納鋼鐵廠的廢墟,感覺一樣……彷彿在呼喚我們進去。

這就是它另一個藏身處,本想,就像莫洛克洞,它從這裡進出。而且它知道我們來了,正在等我們進去。

“你、你們還是想、想做嗎?”威廉問。

他們回頭看他,臉色蒼白而嚴肅。沒有人說不。埃迪慌忙從口袋掏出噴劑吸了長長一口。

“我也要。”理查德說。

埃迪一臉詫異地望着他,等他開玩笑。

理查德伸出手說:“兄弟,我沒開玩笑,我能吸一口嗎?”

埃迪聳了聳沒受傷的肩膀,動作很不協調。他將噴劑遞給理查德,理查德摁下按鈕深吸了一口噴劑。“我就需要這個。”他說着將噴劑還給埃迪,輕輕咳嗽,但眼神很清醒。

“我也要,”斯坦利說,“可以嗎?”

於是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噴劑回到埃迪手上,他將它收回後口袋,露出噴嘴。所有人再次轉頭望着屋子。

“這條街上還有人住嗎?”貝弗莉低聲問。

“這一頭沒有,”邁克說,“不過之前有。一羣遊民在這裡待過一陣子,之後就搭貨車走了。”

“他們什麼都看不到,”斯坦利說,“所以很安全,起碼大部分人不用怕。”說完他看着威廉,“你覺得有大人看得到它嗎,威廉?”

“我不、不曉得,”威廉說,“應、應該有。”

“真希望我們能遇到,”理查德悶悶地說,“這種事實在不適合小孩子,你們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威廉知道。《哈迪男孩》裡的老爸永遠會出面爲兩個兒子解圍,《瑞克的科學探險》裡的父親也一樣。媽的,就連《魔女南希》的爸爸都會及時出現,拯救被壞人綁住扔進礦坑的女兒。

理查德望着封住的房子和它剝落的油漆、骯髒的窗戶及陰暗的門廊說:“我們應該找個大人的。”說完疲憊地嘆了口氣。本忽然覺得大家的決心動搖了。

威廉說:“你、你們過來看、看這個。”

他們繞到門廊左側,擋牆被扯掉的地方。懸鉤子和野化的玫瑰還在……被埃迪遇上的那個麻風鬼碰到的植物仍然枯黑一片。

“那些植物被它一碰就變成這樣?”貝弗莉驚惶地問道。

威廉點點頭:“你們確定要、要進去嗎?”

沒有人回答。他們都不確定,即使知道沒有他們,威廉還是會進去,他們依舊不確定。此外,威廉的臉上有幾分羞愧,因爲就像他之前說的,喬治不是他們的弟弟。

但還有其他小孩,本心想,貝蒂·裡普森、謝莉爾·拉莫尼卡、克萊門茨家的小男孩、埃迪·科克蘭(可能)、維羅妮卡·格羅根……甚至包括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它專殺小孩,媽的,小孩!

“我會,威老大。”他說。

“媽的,我也會。”貝弗莉說。

“當然,”理查德說,“你以爲我們會讓你一個人爽嗎,結巴男?”

威廉看着他們,喉嚨抽動,最後只點了點頭。他將錫盒遞給貝弗莉。

“你確定嗎,威廉?”

“我確、確定。”

貝弗莉點點頭,肩上的重任讓她恐懼,威廉的信任使她沉醉。她打開盒子拿出銀珠子,放了一顆到牛仔褲的右前口袋,另一顆塞進裝彈弓的橡皮罩裡,用手握着杯罩。她感覺銀彈頭緊緊握在手裡,起初很冰,愈來愈暖。

“走吧,”她說,聲音有點顫抖,“免得我退縮了。”

威廉點點頭,接着厲色看着埃迪:“你可、可以嗎,埃、埃迪?”

埃迪點點頭:“當然可以。上回只有我一個人,這次我有朋友一起,對吧?”他看着他們,微微擠出笑容,表情害羞、膽怯而又很美麗。

理查德拍拍他的背,用西班牙人的腔調說:“沒錯,先生。要是有人敢偷您的噴劑,我們會宰了他,而且會慢慢宰。”

“太可怕了,理查德。”貝弗莉呵呵笑說。

“先到門、門廊下,”威廉說,“你、你們都跟、跟在我、我後面,然後進、進地窖。”

“要是你第一個進去,結果那東西撲上你,我該怎麼辦?”貝弗莉問,“打穿你嗎?”

“必、必要的話,”威廉說,“但我建、建議你先試着避、避開我。”

理查德哈哈大笑。

“就、就算搜遍整、整個地方,我們也、也要做,”威廉聳聳肩,“也、也許什麼都、都不、不會發現。”

“你這麼覺得?”邁克問。

“不,”威廉答得簡略,“它在這、這裡。”

本覺得威廉說得對。內波特街29號的房子感覺籠罩在有毒的結界裡。它無影無蹤……但感覺得到。他舔舔嘴脣。

“準、準備好了?”威廉問他們。

他們轉頭看他。“準備好了。”理查德說。

“那、那就走、走吧,”威廉說,“跟、跟緊一點,貝、貝。”說完他跪在地上,爬過枯萎的玫瑰叢,鑽進門廊下。

他們的順序如下:威廉、貝弗莉、本、埃迪、理查德、斯坦利和邁克。門廊底下的枯葉沙沙作響,發出酸腐味。本皺了皺鼻子,他聞到過葉子發出這種味道嗎?應該沒有。他心裡忽然閃過一個不悅的念頭:他們聞到的是他想象中木乃伊發現者打開棺木時聞到的味道:灰塵和陳年刺鼻的單寧酸。

威廉已經將頭伸進地窖的破窗向裡頭窺探了。貝弗莉趴在他身旁問:“看到什麼了嗎?”

威廉搖搖頭說:“但這不、不表示它不在裡、裡面。你看那、那個煤堆,上回我和理、理查德就是從那、那裡爬出、出來的。”

本從兩人中間望過去,看到了煤堆。他現在很興奮,也很害怕,不過他喜歡興奮,下意識察覺可以利用它。看見煤堆有一點像見到之前只在書本上讀到或聽人提過的偉大地標。

威廉轉身鑽進窗戶裡,貝弗莉將彈弓交給本,讓他的手握住橡皮罩和裡頭的銀珠子。“我一下去就給我,”她說,“馬上。”

“沒問題。”

她輕鬆敏捷地從窗戶溜了下去,上衣下襬從牛仔褲腰鑽出來,露出平坦白皙的小腹,讓本(或許還有別人)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將彈弓遞給她,碰到她的雙手,心中一動。

“好了,我拿到了,下來吧。”

本轉身,開始努力擠過窗戶,結果卡住了。他早該知道會有這種下場,躲不掉的。他的屁股被地窖的方窗卡住,動彈不得。本試着抽身,隨即驚慌地發現他是可以脫身,但褲子很可能被扯掉,甚至連內褲也會被拉到膝蓋,屆時他的超級大屁股就會對着心愛的人的臉了。

“快點!”埃迪說。

本雙手猛力一頂,雖然起先沒動靜,但屁股很快就擠過窗戶了。他的牛仔褲全擠到胯下,壓迫着他的睾丸,讓他痛得要命。窗戶上緣勾住他的襯衫,將襯衫撩到他的鎖骨。現在輪到小腹卡住了。

“吸氣,乾草堆,”理查德歇斯底里地笑着說,“你最好快吸氣,不然我們就得請邁克回去拿他爸的起重鏈把你拖出來了。”

“嗶嗶,理查德。”本咬牙切齒地說。他拼命收小腹,身體跟着移動了一點點,但很快又卡住了。

他使勁撇頭,對抗心裡的害怕和幽閉恐懼症。他滿臉通紅,爬滿汗水,鼻子裡是濃濃的腐葉味,讓他想吐。“威廉,你們可不可以拉我一下?”

他感覺威廉和貝弗莉各抓住他一邊腳踝。他又收緊小腹,過了一會兒便笨拙地擠過窗戶了。威廉抓住他,兩人差點跌倒。本不敢看貝弗莉,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難堪過。

“你還、還好嗎,兄、兄弟?”

“嗯。”

威廉顫抖着笑了,貝弗莉也是。本跟着笑了,但直到多年後,他才稍微看出哪裡好笑。

“嘿!”理查德在上面喊,“埃迪需要幫忙,好嗎?”

“好、好的。”威廉和本在窗戶下方站好位置,埃迪背朝下滑了下來。威廉抱住他大腿接近膝蓋的地方。

“小心一點,”埃迪用緊張的語氣抱怨道,“我很脆弱。”

“先生,大家都很脆弱。”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說。

本抱住埃迪的腰,小心不去碰到石膏和吊帶。他和威廉像擡屍體一樣將埃迪拖過窗戶。不過,埃迪只哀號了一次。

“埃、埃迪?”

“嗯,”埃迪說,“沒關係,沒什麼。”但他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呼吸也很急促,瞪大眼睛環顧地窖。

威廉再次後退。貝弗莉站在他身旁,手裡抓着彈弓的握把和橡皮罩,目光不停來回逡巡,隨時準備射擊。理查德也下來了,接着是斯坦利和邁克。三人動作都很平順優雅,讓本又羨又妒。所有夥伴都下來了。威廉和理查德一個月前纔在這裡看見過它。

地窖裡很暗,但不黑。微弱的光線從窗戶照進來,在佈滿灰塵的地上畫出幾攤光影。本感覺地窖很大,太大了,彷彿自己出現了視錯覺。骯髒的椽柱在天花板縱橫交錯,壁爐的通風管生鏽了,幾塊骯髒的白布一條條一片片掛在水管上。那味道也在,骯髒發黃的味道。本心想:對,它在這裡沒錯。

威廉開始朝樓梯走,其他人緊隨在後。他走到樓梯邊停住,朝底下瞄了一眼,隨即伸腳鉤了一樣東西出來。所有人默默看着那東西。是一隻沾滿土和灰塵的白色小丑手套。

“上、上樓。”他說。

他們上樓走進骯髒的廚房,塑料地板凹凹凸凸,中央擺着一張直背椅,整間房就只有這一件傢俱,看起來孤零零的。角落裡有幾隻空酒瓶。本看見貯藏室裡還有酒瓶。他聞到酒味(主要是紅酒)和煙臭味。這兩種味道最重,不過那個氣味也在,而且愈來愈濃。

貝弗莉走到壁櫥前打開其中一個,一隻棕黑色的挪威鼠跌了出來,差點落在她臉上,嚇得她發出刺耳的尖叫。老鼠啪的一聲摔在流理臺上,睜着黑眼珠看了他們一眼。貝弗莉還在尖叫,舉起彈弓拉開彈簧。

“不行!”威廉大吼。

貝弗莉轉頭看他,臉色蒼白驚恐,接着點點頭放下手臂。銀彈沒射出去,不過本覺得只差一點點。貝弗莉緩緩後退,結果撞到本,嚇了一跳。本一手摟住她,摟得緊緊的。

老鼠跑過流理臺,跳到地上,跑進貯藏室不見了。

“它要我射它,”貝弗莉聲音虛弱地說,“讓我浪費一半的彈藥。”

“沒錯,”威廉說,“就、就有點像、像聯邦調、調查局在匡、匡蒂科的訓、訓練場,讓你在假、假造的街上射、射擊冒出來的目、目標。要是你、你打中無、無辜的路人,而不、不是壞人,就會丟、丟分。”

“我做不到,威廉,”貝弗莉說,“我會失誤,你拿去。”她遞出彈弓,可是威廉搖搖頭。

“你非、非得做,貝、貝。”

另一個壁櫥傳出哀鳴聲。

理查德走到壁櫥前。

“別太靠近!”斯坦利高喊,“裡面可能——”

理查德打開壁櫥一看,臉上出現噁心嫌惡的神情,猛力將門關上,死板的迴音在空蕩蕩的屋裡迴盪。

“老鼠窩,”理查德聽起來像是要吐了,“我沒見過那麼大的老鼠窩……可能沒有人見過,”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說,“裡面有幾百只。”他看着他們,一邊嘴角微微抽搐,“它們的尾巴……全都纏在一起,威廉,糾成一團。”他皺起眉頭,“像蛇一樣。”

所有人看着壁櫥的門,哀鳴聲很小,但聽得見。本看見威廉一臉蒼白,威廉後方的邁克臉色死灰,心想,老鼠,大家都怕老鼠。它也知道這一點。

“走、走吧,”威廉說,“這、這條內波特、特街真、真是其樂無、無窮。”

他們走到前廳,灰泥的腐臭味和陳年尿臊味混在一起,很不好聞。窗戶的玻璃非常骯髒,但他們還是看得見自己的腳踏車在窗外街上。貝弗莉和本的腳踏車靠腳架站着,威廉的銀仔靠着一棵枯萎的楓樹。本覺得他們的車好像離他們有一千六百公里遠,宛如倒拿望遠鏡看到的景象。街道荒蕪,柏油路一塊一塊的,溼熱的天空顏色黯淡,行走側線的火車頭不停發出嗚嗚聲……他覺得這些景物都有如夢境與幻覺,只有臭味瀰漫、陰影處處的污穢門廳真的存在。

角落裡有一堆棕色碎玻璃,是萊恩金啤酒瓶的碎片。

另一個角落比較潮溼、鼓脹,有一本文摘版大小的裸女書。封面女郎彎身趴在椅子上,裙子撩起,露出網襪頂端和黑色底褲。本不覺得相片特別性感,即使貝弗莉也看到了,他也不覺得難堪。溼氣已經讓封面女郎肌膚泛黃,紙頁皺褶也成了她臉上的皺紋,挑逗的眼神變得邪淫而死氣沉沉。

(事隔多年,本重述往事,貝弗莉忽然驚呼一聲,嚇了所有人一跳——他們不像聽故事,而是重新經歷一遍。“是她,”貝弗莉大喊道,“是克什太太,是她!”)

本看着封面,那年輕/年老的女郎忽然向他眨眼,用猥褻而誘惑的姿態朝他扭了扭屁股。

本雖然全身是汗,卻不寒而慄,立刻轉開目光。

威廉推開左手邊的門,其他夥伴跟着他走進房間。這個房間很像庫房,之前可能是客廳。天花板的吊燈上掛着一條皺巴巴的綠色長褲。本覺得這裡和地窖一樣大得不合常理,幾乎和一節火車一樣長。這棟房子從外面看起來很小,但客廳竟然這麼長——

哦,那是因爲在外面,他心裡忽然浮現一個陌生的聲音,語氣滑稽尖銳。本立刻察覺那是潘尼歪斯。潘尼歪斯正透過某個瘋狂的心靈頻道對他說話。東西從外面看比實際上小,對吧,本?

“走開。”他低聲說。

理查德轉頭看他,臉色依然緊繃蒼白:“你說什麼?”

本搖搖頭,那聲音不見了。這很重要,很好,不過

(外面)

他明白了。這棟房子非常特別,是一個據點,德里有不少這種地方,甚至很多,讓它進出這個世界。這棟腐臭的房子什麼都不對,不只看起來太大,角度也是錯的,看上去完全錯亂。本站在客廳和門廳之間,其他夥伴正離他而去,相隔的距離感覺有貝西公園那麼大……但他們雖然離他愈來愈遠,身影卻愈來愈大,地板也像是斜的,而且——

邁克轉身喊道:“本!”本看見他神情疑懼,“快跟上,你快不見了!”但他幾乎聽不到最後一個字。那最後一個字就和其他夥伴一樣,有如一列快車揚長而去。

本忽然很害怕,拔腿就跑。門在背後關上,發出一聲悶響。他尖叫……背後似乎有東西掃過,擦過他的襯衫。他回頭張望,什麼都沒看到,但他還是相信剛纔後面有東西。

他追上其他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覺得自己絕對跑了八百多米……但當他回頭一看,卻發現客廳另一頭的牆離他頂多三米。

邁克用力抓住他肩膀,抓得他都疼了。

“你嚇死我了。”他說。理查德、斯坦利和埃迪困惑地看着邁克。“他剛纔看起來好小,”邁克說,“好像離我們有兩千米遠。”

“威廉!”

威廉回過頭來。

“我們千萬不能走散,”本氣喘吁吁說,“這個地方……很像嘉年華里的迷宮之類的,很容易走丟。我覺得它想讓我們迷路,拆散我們。”

威廉抿着嘴脣看了他一會兒。“好吧,”他說,“我、我們大、大家跟緊一、一點,不、不要走、走散。”

所有人點點頭,害怕地聚攏在大廳門外。斯坦利伸手緊緊握住後口袋裡的鳥類指南,埃迪一手抓着噴劑握緊放鬆、握緊放鬆,好像體重九十多斤的瘦皮猴在用網球鍛鍊肌肉。

威廉開門,走進另一個走廊。這條走道比較窄,壁紙是玫瑰和戴綠帽子的森林妖精,已經一片片剝落,像枯葉粘在浮腫的灰泥牆上。天花板上一圈圈陳年水漬有如發黃的年輪。光線照進骯髒的窗戶,在大廳盡頭灑下斑駁的亮光。

忽然間,走道似乎變長了。天花板不斷上升,有如詭異的火箭從他們眼前消失無蹤,門跟着天花板變高,像太妃糖一樣拉長。森林妖精的臉也變長了,顯得很陌生,眼睛有如流血的黑洞。

斯坦利尖叫一聲,雙手捂住眼睛。

“這、這不是真、真的!”威廉大吼。

“是真的!”斯坦利回吼,雙手握拳壓着眼睛,“是真的,你知道是真實的!天哪,我快瘋了,這真瘋狂,太瘋狂了——”

“你、你看!”威廉朝斯坦利大喊,朝其他人大喊。本頭暈目眩,看見威廉彎腰蹲下,然後猛然起身出拳。他左拳沒有打到東西,什麼都沒打到,卻發出沉沉的爆裂聲。灰泥碎屑從已經沒有天花板的地方迸射四濺……接着,天花板又出現了,走廊也變回走廊,狹長低矮骯髒的走廊,牆壁不再延伸到無限遠。威廉按住流血的手看着他們,手上沾滿面粉般的碎屑,天花板上一個拳印清清楚楚地印在鬆軟的灰泥上。

“不、不是真的,”他對斯坦利說,對所有人說,“是假、假的。就像萬聖、聖節面、面具一樣。”

“那是你。”斯坦利悶悶說道,神情驚恐慌張。他左右張望,好像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本原本對威廉的勝利欣喜若狂,但看着斯坦利,聞到他毛孔散發的酸臭味,卻又讓他再度恐懼了起來。斯坦利快崩潰了,很快就會歇斯底里,甚至尖叫,到時該怎麼辦?

“那是你,”斯坦利又說了一次,“換成我,什麼都不會發生,因爲……你有弟弟,威廉,而我沒有。”他環顧四周——先回頭看客廳。客廳瀰漫着陰暗的棕色空氣,又濃又濁,幾乎看不到剛纔進來的門。門又亮又暗,透露着骯髒又徹底的瘋狂。森林妖精在腐朽壁紙上的玫瑰叢下蹦蹦跳跳。陽光打在大廳盡頭的窗上閃閃發亮,本知道他們如果走去那裡,就會看到死蒼蠅……更多碎玻璃……然後呢?地板會裂開,讓他們墜入死寂的黑暗,被張牙舞爪的手指抓進深淵?斯坦利說得沒錯。天哪,他們怎麼會兩手空空,只拿了兩枚破銀彈和不中用的彈弓就闖進它的巢穴?

他看見斯坦利的驚惶傳染到他們身上,有如焚風助長了野火一般。驚惶在埃迪眼中擴大,貝弗莉張口喘息,理查德雙手扶高眼鏡,左右張望看背後有沒有惡魔跟上。

他們渾身顫抖,只想逃跑,早就忘記威廉曾警告他們要緊跟在一起。驚惶有如狂風在他們的耳間呼嘯。本彷彿置身夢中,聽見圖書館員戴維斯小姐對幼童們朗讀童書:是誰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橋啊?他看見那羣孩子、那羣小寶寶彎腰向前,神情專注嚴肅,眼裡閃着對童話始終不滅的着迷:怪物會被擊敗嗎……還是它能大快朵頤?

“我什麼都沒有,”斯坦利·烏里斯哭號道。他似乎變得很小,小得幾乎像是人形文字,能掉進走廊厚木地板的縫隙裡,“你有弟弟,我什麼都沒有!”

“你、你有啊。”威廉吼了回去。他抓住斯坦利,本覺得威廉一定會狠狠揍斯坦利一拳,不禁在心裡呻吟:不要,威廉,那是亨利的方式。你要是揍人,它現在就會殺光我們!

但威廉沒有打斯坦利,而是猛力將他轉成背對他,從他牛仔褲後口袋掏出那本平裝書。

“還給我!”斯坦利尖叫,開始哭泣。其他人嚇呆了,從威廉身旁退開。威廉的雙眼彷彿真的着了火似的,額頭閃亮如燈,抓着那本書對着斯坦利,有如高舉十字架面對吸血鬼的教士。

“你、你有鳥、鳥、鳥——”

威廉仰起頭,頸部青筋暴露,喉結有如埋在喉嚨裡的箭頭。本看着他,心裡對他的這位好友充滿了恐懼與同情,卻也有強烈的如釋重負感。他是不是懷疑威廉?其他人是不是也一樣?哦,威廉,說吧!求求你,難道你說不出口?

威廉真的說出口了:“你有鳥、鳥、鳥啊!你有、有鳥!”

他將書朝斯坦利一丟,斯坦利接住書,愣愣地望着威廉,臉上閃着淚水。他緊緊抓着書,握得手指發白。威廉看了他一眼,接着望向其他夥伴。

“走、走吧。”他又說了一次。

“鳥有用嗎?”斯坦利問,聲音虛弱而又沙啞。

“儲水塔那次不是很有用嗎?”貝弗莉問他。

斯坦利看着她,露出不確定的表情。

理查德拍拍他的肩膀。“拜託,斯坦,”他說,“你到底是人還是老鼠啊?”

“我當然是人,”斯坦利聲音顫抖,用左手背抹去臉上的淚水,“據我所知,老鼠不會尿褲子。”

所有人都笑了,本發誓他覺得房子往後退,逃離笑聲。邁克轉身,像是發現什麼似的說:“那個大房間,我們剛纔經過的那個,你們看!”

其他夥伴轉頭一看,發現客廳已經近乎全黑。不是被煙或氣體遮蔽,而是徹底的黑,近乎凝固。空氣中的光被抽乾了,他們覺得黑暗似乎在翻騰折曲,彷彿就要化成臉龐。

“走、走吧。”

他們轉身背對黑暗,穿過大廳。盡頭有三道門,兩道有骯髒的白瓷門把,一道沒門把,只剩一個洞。威廉握住第一道門的門把一轉,將門推開。貝弗莉擠到門邊,舉起彈弓。

本往後退,發現其他人也一樣,都像受驚的鵪鶉般躲到威廉身後。門裡是一間臥房,只有一張佈滿污漬的牀墊。彈簧早就和牀墊分家了,只在泛黃的牀面上留下鬼影般的鏽跡。房間只有一扇窗,窗外的向日葵不停地點頭。

“這裡沒有什——”威廉話還沒說完,牀墊就開始規律脹縮,接着忽然從中間裂開,流出黏稠的黑色液體,弄髒了牀墊,滴到地板,朝門口流過來,彷彿伸出長長的卷鬚。

“快點關門,威廉!”理查德大喊,“他媽的快關門!”

威廉猛力關門,轉頭看着他們點了點頭。“下一道門。”他說。但他的手才碰到第二道門的門把(這道門在狹長大廳的正對面),就聽見廉價木頭做成的門後傳來刺耳的尖叫。

聽見那尖銳的非人類的叫聲,連威廉都退避三舍。本覺得再聽下去他可能會發瘋,腦海中浮現一隻躲在門後的巨無霸蟋蟀,就像電影裡因被輻射到而變大的怪蟲——例如《末日的開始》《黑毒蠍》或那部描述洛杉磯下水道螞蟻的片子。就算那隻可怕的皺紋怪撞破門板,開始用毛茸茸的節足撫摸他,他也逃不了。埃迪站在他旁邊,他發覺埃迪氣喘如牛。

叫聲愈來愈尖銳,但始終像是昆蟲的嘶鳴。威廉又後退一步,臉上毫無血色,雙眼圓睜,緊抿的嘴脣在鼻子下方有如一條細長的紫疤。

“射它,貝弗莉!”本聽見自己喊道,“從門縫射它,免得它逮到我們!”陽光穿透骯髒的窗戶灑在大廳的盡頭,感覺又熱又沉。

貝弗莉做夢似的舉起彈弓,嘶鳴聲愈來愈大、愈來愈大——

但她還沒拉動橡皮筋,邁克就叫了:“不要!不要!別射,貝!天哪,真是該死!”沒想到他說完竟然笑了,隨即擠到前面,抓住門把一轉,將門推開。門掙脫膨脹的側柱,嘎的一聲開了。“是鹿鳴器!只是鹿鳴器,就這樣,只是嚇唬人的!”

眼前的房間和盒子一樣空。地板上有一個斯特諾燃料罐,上下兩面都切掉了。罐子側面鑿了洞,一條蠟繩穿洞而過,緊緊綁在罐子中央。雖然房裡沒有風,唯一的窗戶關着,還釘了木板,只讓一點光線透過,但嘶鳴聲顯然來自那個罐子。

邁克走到罐子旁狠狠朝它踹一腳。罐子滾到遠處角落,嘶鳴聲停了。

“只是鹿鳴器而已,”他對夥伴說,彷彿是他的錯,“沒什麼,我們經常放在稻草人上,是很普通的把戲,但我不是烏鴉。”邁克收起笑容看着威廉,臉上只剩淺淺的笑意,“我還是很怕它,我想我們都是,但它也怕我們。老實說,我覺得它很怕我們。”

威廉點點頭。“我也這、這樣覺、覺得。”他說。

他們走到大廳盡頭的門前,本看威廉把一根手指伸進原本是門把的洞裡,立刻明白這就是終點,這扇門後不再是唬人的東西了。臭味更重了,兩股對立的力量在他們四周翻騰的感覺也更強了。他瞄了埃迪一眼,見他一手綁着吊帶,沒有受傷的手抓着噴劑。貝弗莉在他另一邊,他看了看她,發現她臉色蒼白,有如握着許願骨一樣抓着彈弓。本想:如果要逃,我會保護你,貝弗莉,我發誓我會全力以赴。

貝弗莉可能察覺到了他的想法,因爲她回頭對他緊張地一笑。他也對她微笑。

威廉將門拉開,門樞發出悶響,隨即恢復沉默。是浴室……但有地方不對勁。本起初的感覺是,有人在這裡打破了什麼。不是酒瓶……是什麼?

白色碎片散落一地,發出不祥的光芒。本明白了。真是瘋了。他笑了出來,理查德也是。

“有人一定放了一個大響屁。”埃迪說,邁克呵呵笑了,點點頭。斯坦利淺淺一笑,只有威廉和貝弗莉一臉認真。

散落一地的白色碎片是陶瓷,因爲馬桶爆開了。水箱有如醉漢般斜躺在水窪裡。它之所以沒事,是因爲馬桶在一個角落,而水箱在斜對面。

所有人踩過碎陶瓷,緊跟在威廉和貝弗莉後面。本想,不管它是什麼,可憐的馬桶都是它弄爆的。他想象亨利扔了兩三枚M-80進去,蓋上馬桶蓋拔腿就跑。除了炸藥,他想不出還有什麼東西破壞力這麼驚人。幾塊碎片比較大,但少得可憐,大多數是吹箭大小的尖銳銀色碎渣。壁紙(和大廳一樣是森林妖精和玫瑰叢)坑坑洞洞,四面都是。看起來很像彈孔,但本知道是陶瓷,被爆炸的力道推着刺入牆中。

浴室裡還有一個浴缸,缸腳之間堆積着多年塵垢。本往缸內瞄了一眼,發現裡頭鋪着一層乾裂的沙礫,生鏽的蓮蓬頭俯瞰下方。上方是洗手檯和置物櫃,櫃門沒關,裡面的架子空空如也,只剩幾個鏽黃色的圓圈,是之前藥罐留下的。

“要是我就不會太靠近,威老大!”理查德厲聲說,本四下張望。

威廉走向地上的排水孔,馬桶之前的位置。他彎腰湊近……接着轉身看着其他夥伴。

“我聽、聽得見水、水泵聲,和在荒、荒原一、一樣。”

貝弗莉走近威廉,本跟在後面。沒錯,他也聽到了,那持續的轟隆聲,只是經過水管的反射,那回音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機器,而是活物發出的聲音。

“它就是從、從這裡來、來的。”威廉說。他仍然臉色死白,但眼裡卻閃耀着興奮,“那天它、它就是從這、這裡來的,它每次都、都是從這、這裡來的!排、排水孔!”

理查德點點頭說:“我們當時在地窖,但它不在那裡——它從樓梯下來,因爲它是從這裡來的。”

“這是它弄的?”貝弗莉問。

“我、我想它當、當時很、很急吧。”威廉認真地說。

本看着排水管。它直徑約一米,和礦坑一樣黑,陶瓷內壁藏污納垢,粘着他不想知道是什麼的東西。轟隆聲從管裡飄上來,令人昏昏欲睡……忽然間,他看見一個東西。不是用肉眼看見的,起碼一開始不是,而是深藏心底的那隻眼睛。

它正朝他們撲來,和特快車一樣風馳電掣,塞滿漆黑的管子。此刻的它是原本的樣貌,雖然還沒人知道那是什麼。上來之後,它就會根據他們的心靈而變化形體。它來了,從地表下的惡臭洞窟和黑暗巢穴直撲而來,黃綠色的眼睛閃着野獸般的兇光。來了,來了,它來了。

接着,他看見它的眼睛從暗處出現。起初有如閃光,隨即顯現輪廓:閃亮而又惡毒。除了機器的轟隆聲,他還聽見一個新的聲音——嗚嗚嗚……一股惡臭從排水管的破爛開口竄了出來,本跌坐在地上,不停咳嗽作嘔。

“它來了!”他尖叫,“威廉,我看到它了,它來了!”

貝弗莉舉起彈弓說:“好極了。”

排水管爆出一樣東西,本此刻努力回想,只記得當時看見一個銀橘色的飄忽身影,但很紮實,一點也不虛幻。他感覺還有一個身影,真實而絕對的身影,跟在它身後……但他的眼睛捕捉不到,看不清楚。

理查德跌跌撞撞往後退,臉上寫滿驚恐,不停尖叫:“狼人,威廉!是狼人!少年狼人!”忽然間,那身影幻化成實體,對本如此,對所有人也是。

狼人神色自若地站在排水孔上方,兩隻毛腳分別站在馬桶之前所在的位置,皺起口鼻,黃白色唾沫從齒間流出。它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雙臂朝貝弗莉掃來,高中外套的袖口往上撩起,露出毛茸茸的手臂,身上的氣味炙熱、原始而又充滿殺氣。

貝弗莉尖叫一聲,本抓住她上衣背後猛力一拉,差點將袖子扯落。只差那麼半秒鐘,狼人的爪子從她面前掃過。貝弗莉跌靠牆邊,銀彈珠從彈弓橡皮罩裡掉了出來,在空中閃閃發光,但邁克的動作比電光還快,一把抓住銀彈珠遞迴給她。

“射它,親愛的,”他說,聲音無比鎮定,近乎平靜,“現在就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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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人仰頭向天高聲怒吼,接着變成令人膽寒的咆哮。

咆哮又變成了狂笑。威廉轉頭看貝弗莉,狼人朝威廉撲來。本將威廉往旁邊一推,將他推倒在地上。

“射它,貝!”理查德大叫,“快點射啊!”

狼人撲了上來。無論當時或回憶往事的現在,本心裡都很確定,狼人很清楚誰是他們這羣孩子中的老大。它要抓的是威廉。貝弗莉拉弓發射,銀彈珠飛了出去。這回又偏了,沒有命中,差了近半米,只在浴缸上方的壁紙上打出一個洞。威廉的手臂撒滿陶瓷碎屑,還有多處流血,破口大罵。

狼人突然轉頭,用閃閃發亮的眼睛打量貝弗莉。貝弗莉慌忙在口袋裡尋找另一顆銀彈珠,本想也不想便站到她前面。她穿的牛仔褲太緊了,但不是爲了引人遐思,而是像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冰箱事件那天她穿的短褲一樣,都是去年的衣服,但她還在穿。她手指摸到珠子,但它滑開了。她又試了一次,這回總算抓到了。她鉤着珠子,將口袋翻出來,十四枚硬幣、兩張阿拉丁電影院的票根和幾撮棉絮掉到地上。

狼人衝向本,他站在貝弗莉前面保護她……卻也擋住了她的攻擊範圍。它仰頭咬牙,有如殺氣騰騰的野獸。本不顧一切地朝它撲去。現在的他無法恐懼,心中只有清醒的憤怒、困惑和時間突然中止的感覺。他雙手抓住狼人粗糙糾結的頭髮——毛皮,他心想,我抓到了它的毛皮——感覺到厚實的頭骨,接着按住狼人的頭死命一推。雖然他塊頭很大,卻完全沒用。要不是他踉蹌後退,撞到牆上,那東西早就用牙齒把他的喉嚨咬開了。

狼人撲了上來,不停咆哮,黃綠色的眼眸閃着兇光,身上飄着污水和其他東西的臭味,粗野難聞,像爛掉的榛果。它舉起一隻巨掌,本拼命閃開,巨掌的巨爪在壁紙上劃出幾道無血傷口,鑿入底下的鬆軟灰泥。本隱約聽見理查德喊了什麼,埃迪吼着叫貝弗莉射它、射它,可是貝弗莉沒有動作。她只剩一次機會。但那不重要,她希望一次就搞定了。她眼前的世界頭一回變得如此清晰冷酷,所有東西都突出明確,她日後再也沒見過如此清晰的三維世界。她看見每個顏色、每個角度、每段距離。恐懼消失了。她有如獵人,感受到對確鑿和臻於圓滿的單純渴求,脈搏變慢,之前歇斯底里握着彈弓顫抖的手也放鬆了,再度變得穩定自然。她深吸一口氣,感覺肺部從來不曾如此飽滿。她隱約聽見噗噗聲,但無所謂,管它是什麼聲音。她往左移,將彈弓的橡皮筋拉成長長的V形,等候狼人的龐然大頭落入準星範圍中。

狼人的爪子再度掃來,本試着閃躲,但轉眼間已經落入它的掌中。它將本往前甩,彷彿當他是破布娃娃。它張開血盆大口。

“渾蛋——”

本用拇指戳進狼人的眼睛,狼人高聲哀號,爪尖劃破他的運動衫。本猛縮小腹,但爪子還是在他身上劃了一道又辣又痛的傷口。鮮血迸出,灑在褲子、運動鞋和地板上。狼人將他扔向浴缸。本腦袋撞了一下,眼冒金星,掙扎着想坐起來,發現腿間全都是血。

狼人猛然轉身,本眼前的世界依然清楚得離譜,他看見它穿着褪色的李維斯牛仔褲,縫線都繃開了,一條粘着乾涸鼻涕的紅色大方巾,就是列車員常帶的那種,從一邊後口袋露了出來。而它身上那件黑橘兩色高中外套上寫着“德里高中謀殺隊”,底下是名字“潘尼歪斯”,中央是背號“13”。

它再度撲向威廉。威廉已經站起來背靠着牆,定定望着它。

“射它,貝弗莉!”理查德再次大叫。

“譁嗶,理查德。”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彷彿來自兩千公里外。狼人的腦袋突然出現在準星裡,她將橡皮罩對準它一隻眼睛,鬆手發射。她兩隻手都沒顫抖,動作就和所有人到垃圾場試射罐子分出高下那天一樣平順自然。

電光火石間,本想:哦,貝弗莉,要是你再失手我們就完了,我不想死在這麼髒的浴缸裡,但我出不去。她沒有失手。一隻圓洞(不是綠色,是死黑)忽然出現在狼人口鼻上端。貝弗莉瞄準右眼,只偏了不到一釐米。

狼人尖聲哀號,聲音聽起來像人一樣,夾雜着驚訝、痛苦、恐懼與憤怒,震得本耳鳴。接着那個圓洞消失了,被泉涌的鮮血遮住。不是流,而是有如高壓水柱般從傷口噴出,弄溼了威廉的臉龐和頭髮。沒關係,本心慌意亂地想,別擔心,威廉,反正出去沒有人看得見,如果出得去的話。

威廉和貝弗莉逼近狼人,理查德在他們後面歇斯底里地大喊:“再射它,貝!殺了它!”

“沒錯,殺了它!”埃迪附和道。

“殺了它!”威廉大吼,嘴角顫抖向下扁成弓形。他頭髮裡有一道泛黃的灰泥碎屑,“殺了它,貝弗莉,別讓它逃走!”

沒子彈了,本慌張地想,我們沒子彈了,你們還在說什麼?殺了它?但當他看到貝弗莉,他就明白了。就算他的心之前還沒向着她,這會兒也愛上她了。貝弗莉再度拉起彈弓,手指包住橡皮罩,不讓人看到裡面是空的。

“殺了它!”本大吼,手忙腳亂地翻出浴缸。他的牛仔褲和內褲都被血浸溼了,黏着皮膚。他不曉得自己傷得到底重不重。剛纔只是一陣灼熱,之後就不怎麼痛了,但血顯然流了不少。

狼人眨着綠色眼眸,目光猶疑、痛苦,鮮血大量噴上外套前襟。

威廉·鄧布洛笑了,笑得很溫和,甚至可愛……但眼中卻沒有笑意。“你不該第一個就找上我弟弟的,”他說,“送這個渾球上西天吧,貝弗莉。”

怪物眼中的懷疑消失了——它信以爲真了。它扭動柔軟的身軀,優雅地轉身潛回排水管裡。它的形體也跟着改變。德里高中外套融入毛皮裡,顏色也消失了,頭骨不斷變長,彷彿用蠟做成的,開始變軟、融化。它的外形變了。本覺得自己似乎見到了它的真面目,讓他心臟瞬間凍僵,氣喘吁吁。

“我要殺光你們!”排水管裡傳出怒吼,聲音粗嘎野蠻,完全不像人,“殺光你們……殺光你們……殺光你們……”聲音愈來愈深、愈來愈遠、愈來愈弱,最後終於消失在泵的隆隆低鳴聲中。

屋子似乎重重砰的一聲靜止下來,其實不然。本發現屋子竟然在縮小,回覆原本的正常尺寸。它剛纔不知施了什麼魔法,讓內波特街29號的房子變大,現在魔力消失了,房子有如橡皮筋啪地彈回原狀,變回平淡無奇的房子,飄着潮氣和一點腐臭味,沒有傢俱擺設,只有酒鬼和流浪漢偶爾來這裡喝酒聊天,睡覺躲雨。

它走了。

它走之後,房子忽然靜得刺耳。

“我、我們得快、快點離、離開。”威廉說完走到本身旁,本掙扎着想站起來,威廉抓住他伸出來的手。貝弗莉站在排水孔附近低頭看着自己,方纔的冷酷瞬間消逝,讓她肌膚回溫,彷彿套入一隻溫暖的長襪。之前她吸的那口氣一定很深。剛纔的噗噗聲來自她上衣的扣子,因爲她的扣子全掉光了,一個不剩。上衣敞開,露出她小小的乳房。貝弗莉趕緊拉上衣服。

“理、理查德,”威廉說,“來幫我拉、拉本,他太、太、太——”

理查德過來幫忙,斯坦利和邁克也來了。四人合力將本扶了起來。埃迪走到貝弗莉身邊,伸出沒受傷的手笨拙地摟住她的肩膀。“做得好。”他說。貝弗莉號啕大哭。

本搖搖晃晃地跨了兩大步,靠在牆上,免得又跌倒。他感到頭重腳輕,世界時而黑白,時而彩色,覺得自己就要吐了。

這時,威廉伸手摟住他,感覺強壯又令人安心。

“傷、傷得多、多重,幹、乾草堆?”

本強迫自己低頭檢視腹部。他發現只是兩個小動作——低頭和拉開運動衫的裂口——竟比剛纔進這棟房子需要更大的勇氣。他以爲會看到自己一半的內臟掉出來,像鬆垮下垂的乳房,卻發現傷口已經不再血流如注,只剩緩緩細流。狼人抓出的傷口又長又深,但似乎不會致命。

理查德走了過來,看見傷口歪歪斜斜,從本的胸口往下愈來愈細,一路劃到上腹部。他擡頭認真看着本說:“它差一點就把你開膛破肚了,你知道嗎,乾草堆?”

“真的是。”本說。

他和理查德意味深長地互望了一眼,接着同時歇斯底里爆笑出聲,噴得對方臉上都是口水。理查德將本摟在懷裡,用力拍他的背說:“我們贏了,乾草堆!我們幹掉它了!”

“我、我們沒、沒有幹掉它,”威廉嚴肅地說,“我、我們只是運、運氣好。趁它還、還沒回心轉、轉意之、之前,我、我們快、快走吧。”

“走去哪裡?”邁克問。

“荒、荒原。”威廉說。

貝弗莉走到他們面前。她依然緊抓上衣,雙頰鮮紅:“地下俱樂部嗎?”

威廉點點頭。

“誰可以借我一件衣服?”貝弗莉問,臉紅到了極點。威廉低頭瞄了她一眼,臉龐瞬間恢復血色。他匆匆轉開目光,但本忽然明白是怎麼回事,心裡頓時充滿鬱悶與嫉妒。因爲那一瞬間,威廉察覺了之前只有本察覺的事。

其他人也看到了,紛紛轉頭避開。理查德朝手背咳嗽,斯坦利臉紅了,邁克·漢倫倒退一兩步,彷彿真的看見她手掌下的乳房,被那小巧白皙的微微隆起嚇到似的。

貝弗莉仰頭,將糾結的頭髮往後甩。雖然還是臉紅,但神情很可愛。

“沒辦法,我是女孩兒,”她說,“也沒辦法阻止胸部變大……到底有誰能借我一件衣服?”

“當、當然,”威廉說。他脫下白色T恤,露出瘦弱的胸膛,肋骨清晰可見,肩膀曬得黑黑的,長滿雀斑,“拿、拿去。”

“謝謝,威廉。”她說。兩人四目相對,周圍熱得冒煙,但威廉這回沒有移開目光。他直直望着貝弗莉,眼神非常像大人。

“不、不客氣。”他說。

祝福你,威老大,本心想,轉頭避開兩人的凝視。他很受傷,就算吸血鬼和狼人也傷不了他那麼深。但他又覺得郎才女貌。他那時還不知道這個詞,不過已經有了那個概念。看他們互相凝視,就像趁

她鬆開手換穿威廉的T恤時,偷看她裸露的乳房一樣錯到極點。但即使如此,你還是不可能像我一樣愛她,永遠不可能。

威廉的T恤幾乎蓋到了她的膝蓋。若非底下還有牛仔褲,她看起來就像只穿着連身襯衣一樣。

“走、走吧,”威廉又說了一次,“我不曉、曉得你們怎、怎麼樣,但我覺、覺得今天真、真夠累的。”

他們都是。

他們在地下俱樂部待了一個小時,窗戶和門都開着。俱樂部裡很涼,而且他們運氣好,荒原那天很安靜。他們默默坐着,沒什麼交談,各自沉浸在思緒裡。理查德和貝弗莉輪流抽一根萬寶路煙,埃迪拿起噴劑匆匆吸了一口,邁克打了好幾次噴嚏,頻頻道歉,說他着涼了。

“您只會着這種道,先生。”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說,語氣還算和善。

本一直希望剛纔在內波特街發生的瘋狂插曲只是一場夢。它會過去,會消失無蹤的,就像噩夢那樣。雖然醒來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十五分鐘後你連夢到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結果不然。當時發生的一切,從他奮力擠進地窖窗戶到威廉用廚房的椅子破窗而出,都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記憶裡。那不是夢。他胸膛和腹部的乾涸傷口也不是夢,不管他母親看不看得見都一樣。

最後,貝弗莉站起來說:“我得回家了,我想趁媽媽回來之前換好衣服。要是她看見我穿着男生的衣服,絕對會殺了我。”

“她會宰了您,女士,”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說,“而且慢慢宰。”

“嗶嗶,理查德。”

威廉一臉嚴肅地看着她。

“我會把衣服還你,威廉。”

威廉點點頭,揮手錶示沒關係。

“沒穿衣服回家,你會怎麼樣嗎?”

“不、不會,反正他、他們很少注、注意我。”

貝弗莉咬着豐滿的下脣點點頭。這麼一個十一歲女孩,個子高高的,除了美麗之外,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詞。

“接下來會怎麼樣呢,威廉?”

“我不、不知道。”

“事情還沒完,對吧?”

威廉搖搖頭。

本說:“它會更想逮到我們。”

“再做銀彈珠嗎?”貝弗莉問他。他發現自己幾乎無法忍受她注視他。貝,我愛你……就讓我保留這一點吧。你可以愛威廉,愛全世界,想愛什麼就愛,但請讓我愛你,讓我繼續愛你,我想這就夠了。

“我不曉得,”本說,“我們是可以再做,但是……”他聳聳肩,沒有把話說完。他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受,就是說不出口——說他覺得像怪獸電影,但又不同。他看到的木乃伊和電影裡的不一樣……讓人確定它的真實性。狼人也是——他能做證,因爲他和狼人近距離接觸過,近得令人手腳發軟,而這是任何電影(甚至3D電影)都做不到的。他曾經將手伸進它鐵絲般糾結的毛髮中,在它的綠色眼眸裡看見淺橘色的微小火光(像毛球一樣!)。這些事情都……呃……都是夢境成真。而夢境一旦成真,就會脫離做夢者的控制,成爲自由的致命怪物,能獨立行動。銀彈珠有用,是因爲他們七人都相信它有用。但他們沒有殺死它。下回它以新的面貌接近他們時,銀彈珠將威力不再。

本看着貝弗莉,心想:威力啊威力。他已經沒事了。貝弗莉再次望着威廉,兩人四目相對,沉浸在對方眼中。雖然只有片刻,本卻覺得好久好久。

說到底,一切都和力量有關。我愛貝弗莉·馬什,所以她對我有影響力。她愛威廉·鄧布洛,所以他對她有影響力。但我想威廉會愛上她的。也許因爲她的臉龐、她說“沒辦法,我是女孩”時的表情,也許因爲瞥見她的乳房,甚至只因爲(光線角度對了)她的眼眸和長相。都無所謂。但只要他愛上她,她就會開始對他有影響力。就像超人很有力量,除了遇到克里普頓石之外。蝙蝠俠也很有力量,只是不能飛,也不能看穿牆壁。我母親對我有影響力,她要工作,她的老闆對她有影響力。人人都有力量……或許只有小孩和嬰兒例外。

但他馬上想到,連小孩和嬰兒也有力量。他們能一直哭,哭到你非得做點什麼讓他們停止落淚爲止。

“本?”貝弗莉回頭看着他說,“你的舌頭被貓吃掉了嗎?”

“啊?沒有,我只是在想力量這件事,關於銀彈珠的威力。”

威廉緊盯着他。

“我在想銀彈珠的力量來自哪裡。”本說。

“這、這、這——”威廉纔開口就停了下來,臉上閃過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真的得走了,”貝弗莉說,“改天見嘍?”

“當然,明天見,”斯坦利說,“我們明天要打斷埃迪的另一隻手。”

所有人都笑了。埃迪拿起噴劑,假裝要丟斯坦利。

“那就再見囉。”貝弗莉說完便爬出俱樂部走了。

本看着威廉,發現他剛纔沒有笑,臉上依然是沉思的神情。本知道你得喊他兩三次,他纔會迴應。他知道威廉在想什麼。他自己接下來幾天也會想着同樣的問題。當然不會一直想。他還得幫母親晾衣服、收衣服,在荒原玩槍和捉迷藏,而八月頭四天大雨不斷,他們七人會在理查德·託齊爾家大玩擲骰子游戲:設路障,拼命將別人送回原點,用各種方法擲骰子,任憑雨在屋外稀里嘩啦。他母親會說她覺得帕特·尼克松是美國最美的女人,但他認爲是瑪麗蓮·夢露(他覺得貝弗莉很像瑪麗蓮·夢露,只有頭髮不像),這會讓她花容失色。他會大吃特吃香蕉小蛋糕、巧克力夾心派和巧克力夾心餅,坐在後院讀《幸運星與水星月亮》。與此同時,他胸口和腹部的傷口也會癒合成疤,開始發癢。因爲生活不會停下腳步,而在十一歲這個年紀,即使聰明靈敏如他,對發生的事件也不會感覺有什麼深刻的意義。他能接受內波特街的遭遇,因爲這世界本來就充滿了驚奇。

但某些特別的時刻,他還是會將問題拿出來思索:銀的力量、彈珠的力量——那種力量到底來自何處?力量的來源究竟是什麼?如何取得?怎麼使用?

他覺得,他們能不能活下去就取決於這些問題。有一天晚上,雨水規律地打在屋頂和窗上,像催眠曲一樣讓他昏昏欲睡。忽然間,他想到還有一個問題。或許這纔是唯一的問題。它是有形體的,他差點就看到了。見到形體就可以揭開秘密。力量也是如此嗎?可能是。力量不是和它一樣,都有改變形體的能力嗎?嬰兒半夜哭泣、原子彈、銀彈珠、貝弗莉和威廉彼此凝望,都是那樣。

所以,力量到底是什麼?

接下來兩個星期,什麼事都沒發生。

德里:插曲之四

你會輸的,

不可能都是你贏。

你會輸的,我不是說了?

我知道,漂亮寶貝,

我知道麻煩就要來了。

——約翰·李·胡克,《你會輸的》

一九八五年四月六日

我說,各位朋友鄰居,我今晚喝醉了,爛醉如泥。我從沃利酒吧開始喝,猛灌純麥威士忌,後來又去中央街,在酒鋪關門前半小時買了第五瓶。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今朝狂飲明朝愁。此時此刻,一個醉醺醺的黑人坐在已經閉館的圖書館裡,面對這本冊子,左邊擺着一瓶老肯塔基威士忌。我母親常說“實話實說,去妖除魔”。但她忘了告訴我,你有時就是拿魔鬼沒轍。愛爾蘭人知道這一點,但那是廢話,因爲他們是白種黑人。而且誰曉得,說不定他們比我們還厲害。

就來談喝酒和魔鬼吧。各位記得《金銀島》嗎?本保酒吧的老船長?“咱們會幹掉他們的,兄弟!”我猜那個蠢老頭真的相信這句話。幾杯朗姆酒或威士忌下肚,你什麼都會信。

喝酒和魔鬼,好的。

我有時很好奇,要是我將深夜寫的這些東西出版,點出一些德里見不得人的醜事,我還能待多久。圖書館有理事會,共十一名理事,其中一位是七十歲的作家,兩年前中風,目前經常需要別人幫忙,才能在每次聚會的議程表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少人看過他從鼻毛濃密的鼻孔裡挖出又大又幹的鼻屎塊,小心翼翼地放進耳朵,好像要仔細保存似的)。還有一位作風強勢的女理事,和醫生丈夫從紐約搬來這裡,經常滔滔不絕埋怨德里太鄉下,沒有人瞭解猶太經驗,還有得到波士頓才能買到像樣的裙子。這個得了厭食症的大小姐上回直接跟我交談,沒通過中間人,已經是大約一年半前的理事會聖誕晚宴了。她喝了一堆杜松子酒,問我德里有沒有人瞭解黑人經驗。我也喝了很多杜松子酒。我說:“葛拉德里女士,猶太人或許神秘到家,但黑人是無人不曉。”她聽完嗆到了,身體猛然一轉,裙襬飄飄,露出了底褲(可惜沒什麼好看,如果是卡羅爾·丹納小姐就好了),我和她最後一次的非正式談話便結束了。損失不大就是了。

其他理事會成員都是伐木鉅子的後代。他們支持圖書館,純粹出於世代相傳的補償心態。他們當年強暴樹木,現在照顧木漿做成的書本,就像花花公子年過四十,決定撫養年少輕狂時留下的私生子一樣。他們的祖父和曾祖父在德里和班戈以北播種、育樹,再用斧頭和鉤梃強暴嫩綠的新木,砍劈、削剪、剝皮,毫不留情。他們從克里夫蘭擔任總統開始,破開大片森林的處女膜,到威爾遜總統中風時,森林已經開墾殆盡。這些穿着蕾絲的惡棍強暴了森林,在森林裡播下殘株與雜木,讓德里搖身一變,從死寂的造船小鎮變成蓬勃興旺、酒吧從不打烊、娼妓徹夜幹活的地方。九十三歲高齡的老伐木工人埃格伯特·梭羅古德告訴我,他曾經在貝克街的一個小房間裡上了一個瘦巴巴的妓女(貝克街已經不存在了,過去歡騰喧鬧的街道如今成了中產階級公寓住宅區)。

“我把小兄弟塞進去時,才發現她躺在一攤精液裡,大概有兩釐米深,剛剛凝固不久。我說:‘姑娘,你難道不擦身體嗎?’她低頭看了一眼說:‘你要是想繼續,我就換牀單。我想壁櫥裡還有兩條。九點、十點那時候,我還知道我躺在什麼上頭,但到了半夜,我已經麻到極點了,就算運到艾爾斯沃斯也不會有感覺。’”

這就是德里二十世紀頭二十年的景況:繁榮熱鬧、酗酒狂嫖。從四月冰融到十一月結冰,佩諾布斯科特河和坎都斯齊格河漂滿了原木。到了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硬木也少了,生意開始走下坡路,一路跌跌撞撞,終於在大蕭條期間壽終正寢。少數伐木鉅子因爲將錢存在紐約和波士頓的銀行,勉強撐過難關,卻讓德里的經濟自生——或自滅。他們退居西百老匯的豪宅中,將小孩送到新罕布什爾、麻省或紐約的私立學校,靠利息和政治人脈過活。

梭羅古德在沾滿精液的牀上和廉價妓女共度春宵的七十多年後,鉅子們留下的光禿禿的野生林地,遍佈在佩諾布斯科特河和阿魯斯圖克郡,以及雄踞西百老匯兩條街的維多利亞式宅邸……當然還有我這間圖書館。但只要我出版任何有關白禮軍團、黑點酒吧大火、布拉德利幫槍戰……或克勞德·赫魯和銀幣酒吧事件的文字,這些家住西百老匯的大好人就會立刻將“我的圖書館”從我手中奪走。

銀幣這家啤酒屋,一九〇五年九月發生了美國曆史上最詭異的屠殺案。德里現在還有幾名耆老宣稱記得當年的事件,但我只相信梭羅古德的說辭。事發當時,他十八歲。

梭羅古德目前住在包爾森贍養院,牙齒全掉光了,講話有濃濃的聖約翰谷下東法語腔,如果把他的話聽寫下來,可能只有老緬因人才讀得懂。我之前在這本胡言亂語冊裡提到緬因大學的民俗學者桑迪·埃夫斯,是他幫我將錄音翻譯成英文。

據梭羅古德說,克勞德·赫魯是“幾女森的間種,乙只言緊會響約光下得木媽言緊乙央頂着泥”。

(翻譯:妓女生的賤種,一隻眼睛會像月光下的母馬眼睛一樣盯着你。)

梭羅古德說他(和所有跟克勞德·赫魯共事過的人都)認爲那傢伙和偷雞的狗一樣機靈……因此他會在銀幣大開殺戒簡直不可思議,不像他會做的事。直到案發之前,德里的伐木工人一直認爲赫魯頂多只會在森林裡放放野火。

一九〇五年的夏天漫長而炎熱,發生了許多場野火。其中最大的一場就是赫魯引發的。他事後承認,他那天只是點了一根蠟燭放進火種和木片堆裡,沒想到卻燒掉了黑文鎮大銀針森林約八萬平方米的原始硬木,濃煙的味道連坐在四十公里之外德里一里坡的馬車裡都聞得到。

那年春天有人提議組織工會,四名伐木工人蔘與籌劃(其實找不到人,緬因州工人當年全是反工會分子,現在大部分還是),克勞德·赫魯便是其中之一。他可能覺得工會活動能讓他有機會說大話,在貝克街和交易街開懷暢飲。赫魯和另外三名伐木工人自稱“籌劃者”,伐木鉅子稱他們是“滋事分子”,並且在門羅、黑文鎮、桑姆納農場和米利諾基特伐木區的伙房外張貼告示警告伐木工人,只要談及工會就立刻開除。

同年五月,特拉普漢諾奇發生罷工,雖然很快就被反罷工者和保安官(這一點其實很怪,因爲當時有將近三十名“保安官”揮舞斧柄敲人腦袋,但在那一天之前,特拉普漢諾奇只有一名保安官,而且根據一九〇〇年的人口普查,當地居民也只有七十九人)破壞,但赫魯和其餘的籌劃者還是認爲罷工大獲成功,因此便到德里買醉慶祝,進行更多“籌劃”……或“滋事”,看你站在哪一邊。總之,籌劃一定很耗水分,他們造訪了地獄半畝地的大多數酒吧,最後在銀幣酒吧落腳。四人勾肩搭背,喝到快尿失禁,從工會歌唱到通俗小調,像是《母親從天堂望着我》——我覺得做母親的從天堂看到兒子這副德行,應該只想轉頭不看吧。

梭羅古德說,赫魯加入工會運動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戴維·哈特韋爾。哈特韋爾是主要的“籌劃者”和“滋事分子”,而赫魯愛上了他。不只赫魯,參與工會運動的男人幾乎都愛哈特韋爾,愛得又深又激情。那是一種驕傲的愛戀,唯有具備神一般吸引力的男人,才能讓他們如此着迷。“戴威·哈特偉爾鄒魯由馮,幹絕犬失屆有乙半疏於他,領一半和他水豁不融。”梭羅古德說。

(翻譯:戴維·哈特韋爾走路有風,感覺全世界有一半屬於他,另一半和他水火不容。)

赫魯跟着哈特韋爾一頭栽進“籌劃”大業,就算哈特韋爾決定到布魯爾或巴斯造船,到佛蒙特州蓋七柱橋或將小馬快遞帶回西部,他也會緊緊跟隨。赫魯狡猾而又苛刻,我想這樣的人在小說裡一定是大壞人,沒有半點長處。但就算一個人一輩子不受信任也不信任人,被社會遺棄又自我放逐(當個窩囊廢),他還是能找到一個朋友、愛人或家人,願意讓他生死與共,就像忠狗對待它的主人。赫魯和哈特韋爾似乎就是這樣。

總之,那天四人住進了布倫特伍德艾姆斯旅館。當時的伐木工人都稱呼那裡是“漂狗”。旅館後來倒了,綽號的由來也隨之湮滅。四人住進旅館,卻沒有人退房,其中一人(安迪·德列塞普)下落不明。根據傳聞,他可能到樸次茅斯享清福了,但我很懷疑。另外兩名“滋事分子”安塞爾·比克福德和戴維·哈特韋爾被人發現面朝下漂浮在坎都斯齊格河上。比克福德的頭不見了,被人用伐木用的雙人鋸硬生生砍斷了。哈特韋爾的雙腿不翼而飛,發現屍體的人都說他們從來沒見過那麼恐懼的表情。哈特韋爾的嘴和雙頰塞得鼓鼓的,發現者將他翻過來撬開雙脣,七根腳趾立刻從他嘴裡掉了出來,落在泥巴上。有些人猜另外三根腳趾是工傷失去的,也有人認爲被他死前吞下去了。

兩人的襯衫背上都釘了一張紙,寫着“工會”兩個字。

自始至終,克勞德·赫魯都沒有因爲一九〇五年九月九日深夜發生的銀幣酒吧事件而受審,因此也沒有人知道爲什麼五月那晚只有他一個人倖免於難。我們只能假設他一個人生活久了,和野狗一樣很懂得抽身之道,一見苗頭不對立刻就閃。但他爲什麼沒帶着哈特韋爾?還是他被其他“煽動者”帶到森林裡了?他們可能想將他留到最後,結果他趁哈特韋爾在黑暗中慘叫(但隨即因爲嘴巴被塞了腳趾而聲音模糊)嚇走野鳥時逃之夭夭。沒有人知道真相如何,也永遠無法確知,但我覺得我剛纔提的這個說法是對的。

從此之後,克勞德·赫魯成了幽靈般的人。他常走進聖約翰谷伐木區,和其他工人一起在伙房前排隊領燉肉吃,吃完走人,沒有人注意到他不是工人。每隔幾周,他就會到溫特波特一間酒吧大談工會的事,誓言揪出殺人兇手,爲朋友報仇。他反覆提到三個名字:漢密爾頓·崔克、威廉·米勒和理查德·鮑伊,這三人都住在德里,在西百老匯擁有復折圓頂山形牆邸宅,房子至今還在。多年後的黑點酒吧縱火案,這三人和他們的孩子都是嫌犯。

有人想逮住克勞德·赫魯,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六月幾場野火之後。但他雖然經常被人瞧見,卻總是溜得很快,對危險有着動物般的直覺。就我目前找到的資料,警方不曾對他發出半張拘捕令,也沒有碰他。也許當局擔心用縱火案把赫魯送上法庭,他不曉得會抖出什麼來。

總之,那年酷暑,德里和黑文附近的森林野火不斷,小孩陸續失蹤,鬥毆案和謀殺案也比平常頻繁。一股恐懼的氣氛籠罩着德里,就和飄向一里坡的濃煙一樣聞得到,也摸得着。

大雨終於在九月一日來到,而且下了整整一週。德里鎮中心汪洋一片,但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西百老匯的地勢比鎮中心高,肯定有不少住戶鬆了一口氣。既然那個瘋子這麼愛躲,就讓他在林子裡窩一整個冬天吧,他們可能是這麼說的。今年夏天他已經沒戲唱了,只要明年六月樹根幹了之前逮到他就好。

接下來就是九月九日。事發原因我無法解釋,梭羅古德也無法解釋,據我所知沒有人能解釋。我只能陳述那天發生了什麼。

那天晚上,銀幣酒吧擠滿了痛飲啤酒的伐木工人。酒吧外天色漸漸變暗,顯得迷濛而漆黑。坎都斯齊格河水面高漲,閃着黯淡的銀光,所有河道都是滿水位。據埃格伯特·梭羅古德說,當時“狂風大作,風從尼庫奉傳進去,吹得尼屁古裂開”。街道泥濘不堪,酒吧裡有一桌人在玩牌,是威廉·米勒手下的工人。米勒是GS&WM鐵路的股東,也是擁有數百萬畝原木林的伐木業鉅子。那晚在銀幣酒吧玩牌的包括臨時伐木工和鐵路警衛,都愛惹是生非,其中兩人還坐過牢。待過監獄的是廷克·麥卡奇恩和弗羅伊德·考爾德伍德,至於其他的人,包括萊思羅普·朗茲(綽號艾爾·卡圖克,這個綽號的由來和漂狗旅館一樣沒人知道),“醜呆”大衛·格雷尼爾和埃迪·金。金留着鬍子,眼鏡和肚子一樣凸。那兩個半月一直有人盯着克勞德,他們可能就是其中幾個。五月哈特韋爾和比克福德遇害當時,這些人好像小小狂歡了一下。但只是好像,沒有半點兒證據。

梭羅古德說,酒吧很擠,塞了幾十個大男人,喝酒吃菜,啤酒和湯汁滴在佈滿木屑的泥土地板上,滴得到處都是。

酒吧的門開了,克勞德走了進來,手裡拿着伐木用的雙刃斧。他走到吧檯前,用手肘擠出一個位子,梭羅古德站在他左邊,他說克勞德聞起來就像燉臭鼬。酒保幫克勞德倒了一杯啤酒,用碗裝了兩顆水煮蛋,再給他一個鹽罐。克勞德遞了一張兩美元鈔票給酒保,將找回的零錢——一美元八毛五——收回伐木外套的口袋裡。他在蛋上撒了鹽吃了,接着在啤酒裡撒鹽,喝完後打了個酒嗝。

“外頭空間比較大吧,克勞德。”梭羅古德說,好像他不曉得那年夏天緬因州有半數執法人員都等着逮赫魯似的。

“你說得沒錯。”赫魯說,只不過他來自加拿大,所以聽起來比較像“尼索得沒搓”。

他又點了杯啤酒,喝完又打了嗝。酒吧依然人聲鼎沸。有幾個人喊他,克勞德向他們點頭揮手,但臉上沒有笑容。梭羅古德說赫魯看起來半夢半醒。打牌的傢伙還在玩兒,艾爾·卡圖克正在發牌。沒有人想到要提醒那幾個傢伙,跟他們說赫魯在酒吧裡……但他們的桌子離吧檯不超過六米,又有不止一個人喊了克勞德,實在很難理解他們爲什麼繼續打牌,沒有意識到他的殺機,不過事實就是如此。

赫魯喝完第二杯啤酒後向梭羅古德打了個招呼,扛起他的雙刃斧離開了。他走向威廉·米勒等人的牌桌,開始砍人。

弗羅伊德·考爾德伍德剛倒了一杯純麥威士忌,正準備將酒瓶放回桌上,赫魯竟然突然出現,斧頭一揮砍斷了他抓着酒瓶的手。那手和身體斷開,露出溼淋淋的軟骨和剁斷的血管,但手指起先沒有鬆開,反而抓得更緊,接着手纔像死蜘蛛般落在桌上,鮮血從斷腕迸射而出。

吧檯有人點酒,還有一個傢伙問酒保瓊西是不是還在染頭髮。“我從來沒染過頭髮。”瓊西沒好氣地說。他很以頭髮爲自豪。

“我在馬寇特尼酒吧遇到一個妓女,她說你那裡的毛白得像雪一樣。”那傢伙又說。

“她撒謊。”瓊西答道。

“把褲子脫了,讓我們瞧瞧。”名叫弗克蘭的伐木工人說。赫魯來之前,梭羅古德和他喝過幾輪啤酒。他這話引來了更多笑聲。

他們背後傳來考爾德伍德的尖叫聲。吧檯邊有幾個人匆匆瞄了一眼,正好看到赫魯將斧頭砍進廷克·麥卡奇恩的腦袋裡。廷克個頭很高,鬍子由黑轉白。被砍時他正要起身,只見他血流滿面地坐回原位,赫魯拔出斧頭,廷克又開始站起來。赫魯斜舉斧頭朝他背上一砍,梭羅古德說他聽見砰的一聲,很像一堆衣服扔在地毯上的聲音。廷克撲倒在桌上,牌從手裡掉了出來。

牌桌旁的其他人咆哮大叫。考爾德伍德右手腕不停出血,他一邊尖叫,一邊用左手去撿自己的右掌。“醜呆”格雷尼爾有槍(梭羅古德稱之爲懷槍,因爲用槍套收在肩膀附近),卻怎麼也掏不出來。埃迪·金想要起身,卻連人帶椅往後摔了出去。他還來不及站起來,赫魯已經跨立在他身上,斧頭在他頭上揮舞。金高聲尖叫,高舉雙手試圖阻擋。

“求求你,克勞德,我上個月纔剛結婚!”金哀號道。

赫魯大斧一揮,斧頭幾乎整個埋進金的啤酒肚裡,鮮血噴到銀幣酒吧的樑柱天花板上。金在地上匍匐前進,赫魯有如劈砍軟木的伐木工人,熟練地前後拉動斧刃,讓它掙脫束縛,從金身上拔出來。接着他又將斧頭高高舉起往下猛砍。金不再尖叫,但克勞德·赫魯還沒放過他,他開始將金剁成碎片,好像要做引火木一樣。

吧檯邊的顧客已經聊起今年冬天會是如何了。來自帕米拉的農夫弗農·斯坦奇菲爾德預測是暖冬,他的座右銘是“秋天大雨、冬天無雪”。在德里諾格勒路擁有農地的艾爾菲·諾格勒(他種豆子和甜菜的地方如今已經沒了,變成長十四公里的六車道州際公路)看法不同,他猜今年會是寒冬。他說今年毛毛蟲身上環圈很多,他還看過八圈的,破了之前的紀錄。某甲說今年會霜凍,某乙說會泥濘不堪,大夥兒立刻想起一九〇一年的暴風雪。瓊西分送啤酒和水煮蛋。在他們身後,尖叫聲還在繼續,血流成河。

問到這裡,我關掉錄音機,問梭羅古德說:“怎麼會這樣?你是說你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還是知道但不理會?”

梭羅古德縮起下巴,抵着沾滿食物的背心的第一顆釦子。他眉頭緊鎖,狹小、擁擠而又飄着藥味的房間陷入冗長的沉默,後來我忍不住了,正想再問他一次,梭羅古德答道:“我們知道,但感覺沒什麼。就好像政治,沒錯,就是那樣。就好像鎮上的事情,最好交給懂政治的人去搞,給懂鎮上事務的人去幹,工人別插手最好。”

“你是說一切都是命,只是不好意思直說?”我忽然問道。這問題就這樣脫口而出,我完全不認爲老邁遲緩又不識字的梭羅古德會回答……但他卻回答了,好像一點兒也不驚訝。

“嗯,”他說,“可能吧。”

吧檯邊的男人繼續聊天氣,克勞德·赫魯繼續砍人。“醜呆”格雷尼爾總算將懷槍掏出來了。克勞德再度劈向破碎得不成人形的金。格雷尼爾的子彈打在斧頭上,發出火光和鏘的一聲。

艾爾·卡圖克站起來,開始往後退。他手裡還拿着牌,但牌從最下面一張開始不斷滑落地面。克勞德緊跟不捨,艾爾·卡圖克伸出雙手,“醜呆”格雷尼爾又開了一槍,但離克勞德超過三米。

“住手,克勞德。”艾爾·卡圖克說。梭羅古德說他好像想擠出笑容。“我不是他們一夥的,我從來不和他們廝混。”

克勞德只低吼一聲。

“我在米利諾基特,”艾爾·卡圖克說,聲音愈來愈像尖叫,“我用我母親的名字發誓,我那時在米利諾基特!不相信的話,你可以去問人……”

克勞德舉起滴着血的斧頭,卡圖克將剩下的牌扔到克勞德臉上。斧頭刷的一聲往下砍,艾爾·卡圖克側身閃躲,斧刃砍進銀幣酒吧的木板後牆裡。艾爾·卡圖克想要逃,克勞德拔出斧頭,放在兩隻腳踝之間。艾爾·卡圖克在地上爬行,“醜呆”格雷尼爾又朝克勞德開了一槍,正中他的大腿。

艾爾·卡圖克披頭散髮,慌張地朝酒吧門口爬去。克勞德口中喃喃自語,一邊咆哮一邊再次揮動斧頭。只見艾爾·卡圖克的頭顱滾過佈滿木屑的地板,舌頭從齒間擠出來,感覺很詭異。頭顱滾到一個名叫瓦爾尼的伐木工人腳邊停了下來。瓦爾尼已經在銀幣酒吧待了快一天,醉得搞不清自己在陸地或海上。他看也不看就將頭顱踢開,一邊吆喝着要瓊西再幫他倒一杯啤酒來。

艾爾·卡圖克又爬了將近一米,鮮血從他脖子噴射而出,接着他才發現自己死了,終於倒地不起。現在只剩“醜呆”格雷尼爾了。克勞德轉身向他,但醜呆已經跑進廁所,將門鎖上了。

克勞德一邊狂砍,一邊咆哮怒罵,胡言亂語,嘴角不停滴着口水。他闖進廁所裡頭,發現“醜呆”不見了,但又冷又透風的廁所沒有窗戶。克勞德低着頭呆立了半晌,強壯的雙臂沾滿鮮血。接着他大吼一聲,掀開茅坑的蓋子,正好瞥見“醜呆”的靴子消失在外屋牆底的破擋板後。“醜呆”在大雨滂沱的交易街上狂奔,從頭到腳沾滿糞便,哀號着他就要被殺了。他躲過一劫,沒在銀幣酒吧屠殺案中喪命。那羣人只有他生還,但他的糞遁法卻從此淪爲笑柄。被人笑了三個月後,他永遠離開了德里。

“把門關上,克勞德,糞坑臭死了。”梭羅古德說。克勞德乖乖地將斧頭扔到地上,走回紙牌散落一地的桌邊,將埃迪·金的斷腿踢開。他坐下來,雙手抱頭,就這樣待着。其他人繼續喝酒聊天。五分鐘後,酒吧來了幾個人,包括三四名警員(帶頭的是拉爾·梅琴的父親的父親,他一看見現場血肉模糊,就心臟病發被送到史拉特醫生的診所去了)。克勞德·赫魯被人帶走,溫馴得像一頭綿羊,似乎沒有睡醒。

那天晚上,屠殺案的消息傳遍了交易街和貝克街的酒吧。帶着酒瘋的正義怒火不斷飆升,酒吧關門時,已經有七十多人集結逼向監獄和法庭。他們手拿火炬及燈籠,有人帶槍,有人帶斧頭,還有人帶鉤梃。

郡警長隔天中午纔會從班戈輪值到德里。拉爾·梅琴的父親心臟病發躺在史拉特醫生的診所裡。兩名警員在辦公室裡玩克里比奇牌,聽說暴徒來了立刻溜之大吉。一班醉漢破門而入,將克勞德·赫魯從牢房裡拖出來。他沒有什麼反抗,看起來腦袋空空,頭昏眼花。

他們將克勞德扛在肩上,像扛着美式足球英雄一樣走過運河街,再將他吊死在運河邊一棵老榆樹上。“他已經神志不清,只踹了兩下就嗝屁了。”梭羅古德說道。就鎮史記載,緬因州這一帶只發生過這一次私刑。不用說,《新聞報》當然沒報道。克勞德在銀幣酒吧大開殺戒時,許多人事不關己繼續喝酒,後來卻把克勞德吊死了。他們的心情一到半夜就變了。

我問了梭羅古德最後一個問題:那天他見到了不認識的人嗎?讓他覺得陌生、古怪、有趣的人?說不定像個小丑?他可能下午在吧檯邊喝酒,深夜趁着酒酣耳熱鼓動大夥兒將談話變成私刑,有沒有這樣的人呢?

“可能有吧。”梭羅古德說。談到這裡,他已經累得頻頻點頭,準備午睡了,“事情發生太久了,先生,太久太久了。”

“但你還記得。”我說。

“我記得自己心想班戈那天一定有遊園會之類的,”他說,“我當時在血桶酒吧喝酒,離銀幣酒吧只有六家店。那裡有個傢伙……蠻滑稽的……不停地空翻和翻筋斗……耍杯子……表演把戲……將四枚硬幣放到額頭上,硬幣沒掉下來……很滑稽,你知道……”

他乾瘦的下巴又抵到胸口,感覺就要在我面前睡着了。他嘴角浮現唾沫,嘴巴四周和女士零錢包一樣皺。

“那之後我又見過他幾次,”梭羅古德說,“我想可能是他那天晚上太開心了……於是決定留下來。”

“沒錯,他已經待很久了。”我說。

梭羅古德只是虛弱地哼了一聲,便在窗邊椅子上睡着了。窗臺擺了一排藥,看起來像一羣老兵。我關掉錄音機,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他就像來自一八九〇年的古怪時空旅人,回憶那個還沒有汽車、電燈、飛機與亞利桑那州的時代。潘尼歪斯也在,帶領他們完成一場庸俗的殺戮——在德里的悠久歷史中,這只是另一場庸俗的殺戮。一九〇五年的屠殺案開啓了一段恐怖時期,來年復活節的基奇納鋼鐵廠大爆炸便是其中之一。

這讓我想到一些有趣的問題,而且據我所知是生死攸關的問題。例如,它到底吃什麼?我知道有些小孩被吃了,因爲身上有咬痕,不過也許是我們讓它這麼做的。因爲我們從小就被教導,只要在森林裡被怪物抓到,一定會被它吃掉。這可能是我們所能想象的最壞的結局。但怪物其實靠信念維生,對吧?我很難抗拒以下這個結論:食物或許是生命的來源,但力量的來源卻是信念。而說到信念,有誰比得上小孩子?

問題是,孩子會長大。在教堂,力量是經由定期儀式來鞏固和更新的,而在德里似乎也是如此。孩子長大之後不是失去相信的力量,就是靈性和想象力殘缺,難道這便是它的自衛之道?

沒錯,我想這就是關鍵。要是我打了電話,他們會想起多少?又會相信多少?是讓他們徹底終結驚恐,還是害他們被殺?他們被召喚了,我只知道這麼多。最新這一週期的每一樁命案都是召喚。我們曾經兩次差點殺死它,最後逼它躲進城鎮底下的渠道和惡臭房間裡。但我想它還知道另一個關鍵:它可能長生不老(或幾乎不會死),但我們會死。信念能讓我們成爲怪物殺手,也是力量的來源,但它只要等信念的力量消退就好。二十七年。也許只是它睡上一覺的時間,就像我們睡午覺一樣短,讓它精神百倍。它醒來還是原本的它,但我們已經少了三分之一的歲月。我們的視野變窄了,對魔力的信念(這信念讓魔力成爲可能)也黯淡了,就像跋涉一整天后的新鞋一樣。

它爲何要召喚我們?何不讓我們自生自滅?我想是因爲我們差點殺死它,因爲我們讓它害怕,因爲它想復仇。

現在。現在我們不再相信聖誕老人、牙仙、糖果屋和橋底下的怪獸,於是它又準備好面對我們了。回來吧,它說,回來吧,讓我們在德里做個了斷。帶着彈弓、彈珠或溜溜球回來吧!我們來玩一場!回來吧,讓我看你們是否還記得最簡單的事,還懂不懂當個孩子,因信念而安全,同時害怕黑暗。

最後這一件事,我可以拿一千分。我怕黑,怕得要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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