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下冊_第五部 除魔儀式_第二十章 循環終結

湯姆

湯姆·羅根做了一個很扯的夢。他夢見自己殺了父親。

他知道這個夢很扯。他父親在他小學三年級時就過世了。呃……說他“過世”可能不太正確,應該說“自殺”纔對。拉爾夫·羅根灌了一杯鹼水杜松子酒,上西天用的。之後,湯姆就由哥哥姐姐照顧,但所謂的照顧有名無實,只要他們一個不高興,他就會捱打。

所以,他不可能殺死父親……然而在那個嚇人的夢裡,他握着一根看似無害的握把抵着父親的脖子……只是那握把並非無害,對吧?握把頂端有一個按鈕,按下去刀刃就會彈出來,直接捅進父親頸子裡。我不會那樣做的,爸爸,不用擔心,夢中的他心想,但手指卻摁下了按鈕,彈出刀刃。他父親睜開眼睛瞪着天花板,嘴巴張開發出嗆到血的咕嚕聲。爸爸,不是我做的!他在夢中大喊,是別人——

他想醒來卻做不到,最後(但結果一點也不好)掉進另一個夢中,開始在又長又黑的甬道里涉水前進。他的睾丸發疼,臉龐刺痛,因爲都是擦傷。他有夥伴同行,卻只看得到輪廓。不過無所謂,重點是前方的那羣小孩。他們必須付出代價,必須

(捱打)

接受懲罰。

這一場夢不但痛苦,而且臭得要命。水滴聲不斷,迴音處處,他的鞋子和褲子都溼透了。甬道有如迷宮,那羣小鬼就在前方,也許他們覺得

(亨利)

湯姆和他朋友會迷路,但出糗的是他們

(哈哈,死小鬼!)

因爲他還有另一個朋友,沒錯,很特別的朋友,這朋友會替他指路,用……用……

(月亮氣球)

又大又圓而且裡面會發光的東西,像舊式街燈一樣散發神秘的光暈。每一個岔口都有一個氣球飄着,上面畫的箭頭指向其中一條甬道,是他和

(貝爾齊和維克多)

那羣看不見的朋友要走的路,而且是正確的路。沒錯,他聽見他們在前面涉水而過,迴音陣陣,輕聲細語因爲反射而扭曲。距離愈來愈近,他們快追上了。追上之後……湯姆低頭看見自己手裡依然握着那把折刀。

他忽然怕了起來——這感覺很像他在每週小報上讀到的出竅經驗,靈魂脫離身體進入另一人體內。現在這副軀體感覺不對,彷彿他不是湯姆,而是

(亨利)

另一個人,比他年輕。他驚慌失措,開始掙扎着想要擺脫夢境。這時一個悅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現在是什麼時候不重要,你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貝弗莉在前面,和他們一起。而且我的朋友,你知道嗎?她和他們乾的勾當可不只是偷抽菸而已。你知道嗎?她上了她的老友威廉·鄧布洛!沒錯!她和那個口吃的怪胎幹了一炮!他們——

你騙人!他試着大吼,她不敢!

但他知道是真的。她之前用皮帶抽我的

(踢我的)

睾丸,然後跑了。這會兒又跟別人上牀,這個下賤的

(小孩)

小爛貨真的讓他戴綠帽。親愛的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非得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可——先是她,然後是鄧布洛,那位小說家朋友。誰敢攔他,誰就絕對跟着倒大黴。

雖然已經氣喘吁吁,他還是加快了腳步。他看見前方又有一圈光暈在暗處上下飄浮——下一個月亮氣球。他聽見人的說話聲,雖然聽起來像小孩,但他絲毫不在意。就像那聲音說的:何時、何地、何人不重要,重點是貝弗莉在前面。哦,親愛的左鄰右舍、親朋好友——

“快點,你們兩個,賣力點!”他說。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他,而像是小孩,但他依然無所謂。

快到月亮氣球時,他轉頭張望,頭一回見到自己的夥伴。兩個人都死了。一個沒有頭,另一個的臉裂開了,像是被超大利爪抓的。

“我們已經儘快了。”臉裂開的男孩說。他的上下脣兜不攏,各自嚅動,詭異到極點。就在這時,湯姆尖叫一聲醒了過來,夢境化成碎片,而自己就站在巨大空無的邊緣。

他試着維持平衡,但一個不穩又跌回了地上。地板上鋪了地毯,但摔跤還是讓他受傷的膝蓋一陣劇痛。他用前臂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

我在哪裡?我他媽的人在哪裡?

他感覺到微弱但清晰的白光,一時以爲自己又回到夢中,白光是那些古怪氣球發出的,把他嚇得半死。接着他想起浴室的門沒關,裡面的日光燈亮着。每到一個陌生地方,他總是會留着浴室的燈,免得半夜起牀小便撞傷小腿。

這點發現將他帶回了現實。剛纔是夢,荒唐的夢。這裡是緬因州的德里,他在飯店。他一路追着妻子來到這裡,噩夢做到一半從牀上摔下來,就這樣,簡單得很。

這並不是噩夢。

他嚇了一跳。聲音彷彿不是來自他心裡,而是在他耳邊說話,聽起來完全不像他在自言自語——那聲音很冷、很陌生……卻有魔力,令人信服。

他緩緩起身,在牀頭桌上摸到一杯水,拿起來喝了。他抖着雙手順了順頭髮,桌上的時鐘指着三點十分。

回去睡吧,睡到早上。

陌生聲音回答了:但早上人就多了——太多了。再說,你現在下去就可以贏過他們,可以第一個到。

下去?他想起剛纔的夢:水和滴滴答答的黑暗。

燈光似乎突然變亮了。他不想轉頭,頭卻還是不由自主動了。他呻吟一聲,因爲浴室門把上綁着一個氣球,繩子近一米長。氣球閃閃發亮,發出鬼影般的白光,看起來像沼澤裡的鬼火,如夢似幻地掛在垂着灰色苔蘚的樹木之間。氣球微微鼓脹的表面畫着一個血淋淋的箭頭。

箭頭指着通往走廊的門。

我是誰不重要,那聲音溫柔地說。湯姆察覺它不是來自他腦中或耳邊,而是來自氣球,來自那道詭異又可愛的白光。重點是,我會看着事情發展,讓結果如你所願,湯姆。我要看她捱揍,我要看他們每個人捱揍。他們老是破壞我的好事……也太遲了。所以聽好了,湯姆,仔細聽好。都到了……跟着跳動的氣球……

湯姆豎耳傾聽,氣球裡的聲音開始解釋。

它解釋了一切。

說完之後,它亮光一閃就消失了。湯姆開始更衣。

奧黛拉

奧黛拉也做了幾次噩夢。

她從夢中驚醒,直挺挺坐在牀上,被子垂到腰間,小小的乳房隨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和湯姆一樣,她的夢境也是混亂而痛苦,而且也變成了另一個人——或說她的意識進入(並且部分融入)另一個軀體和心靈裡。她到了一個黑漆漆的地方,和幾個人在一起,並且感覺危險正在迫近——他們是自己選擇的,她很想尖叫阻止他們,要求他們解釋清楚……但她融入的那個人似乎知道緣由,而且相信這麼做是必要的。

她還發現有人在追趕他們,而且愈來愈近,一點一點拉近距離。

威廉也在夢裡,但他之前說他忘了童年往事肯定影響了她,因爲威廉在她夢中還是個男孩,十歲、十二歲左右——頭髮還在!她牽着他的手,隱約感覺自己非常愛他,而她願意繼續都是因爲深信威廉會保護她和所有人,相信威老大會帶他們安然度過,重見天日。

哦,但她好害怕。

他們來到一處岔口,眼前有許多甬道。威廉逐一打量,其中一名同伴——手臂裹着慘白石膏的男孩——說話了:“那一個,威廉,最後那個。”

“你、你確、確定?”

“對。”

於是他們往那裡走,遇見一道不到一米高的木門,很像童話故事中的門,門上有記號。她想不起那個記號,不確定它是哪個古怪的字母或符號,但她心裡的恐懼衝破了臨界點,將她從另一個人(一個女孩)的身體抽離出來,雖然她不曉得那個身體歸誰

(貝弗莉——貝弗莉)

所有。她直挺挺坐在牀上,汗流浹背,瞪大眼睛喘息,彷彿剛跑完步。她的手滑向小腿,心想或許會摸到夢中跋涉而過的水。但腿是乾的。

她搞不清方向——這裡不是他們在塔培加峽谷的家,也不是他們在弗利特租的房子。這裡哪兒都不是,只有牀、梳妝檯、兩張椅子和電視。

“哦,天哪,奧黛拉,拜託——”

她雙手用力抹臉,暈眩逐漸消失。她在德里,緬因的德里,丈夫出生長大卻不復記得的城鎮,這裡她不熟,感覺不是什麼好地方,但至少不是默默無聞。她來這裡是因爲威廉在這裡,而他們明天就會碰面了,在德里旅館。無論這裡有什麼天大的不對勁,也不管他手上的新疤是怎麼回事,他們都會一起面對。她會打電話給他,跟他說她來了,和他會合。之後……呃……

老實說,她不曉得之後會如何。暈眩再度出現,讓她感覺置身在哪兒都不是的地方。十九歲那年,她和一個雜牌劇團搞過一次巡演,在四十多個不怎麼樣的小城鎮演了四十幾場不怎麼樣的《毒藥與老婦》,過了不怎麼樣的四十七天。起點是麻省的皮博迪晚餐劇院,終點是索薩利托的山姆再演劇院。途中在愛荷華州的艾姆斯劇院、內布拉斯加州的大島劇院或北達科他州的歡騰劇院,她都曾像這樣半夜驚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何時,又爲什麼來到這裡,心裡驚慌失措,有時連自己的名字都覺得陌生。

此刻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噩夢滲入了醒來後的現實,讓她夢魘般驚魂未定。小城有如蟒蛇般纏繞着她,她感覺得到,而且很不好受。她發現自己竟然希望當時聽從弗雷迪的建議,不要亂跑。

她將思緒集中在威廉身上,就像溺水的婦人抓着帆桁或救生圈一樣抓着他不放,只要

(我們都在下面飄着,奧黛拉)

是會漂的就好。

她脊骨一涼,雙臂交叉捂住胸部,渾身發抖,看見皮膚冒起雞皮疙瘩。她似乎聽見一個聲音,不過是來自她腦海中,彷彿裡面有一個外來者。

我瘋了嗎?天哪,是嗎?

沒有,她的心回答,你只是暈眩……時差……擔心你先生。沒有人在你腦袋裡說話,沒有人——

“我們都在下面飄着,奧黛拉。”浴室裡有聲音說。聲音很真實,和屋子一樣真實,而且陰險。陰險、齷齪、邪惡。“你也會一起飄。”那聲音發出猥褻的輕笑,愈來愈低,最後像水管卡住一樣咕嚕作響。奧黛拉叫了一聲……隨即用雙手捂住嘴巴。

我沒聽見。

她大聲說了一句,逼那聲音回嘴。但它沒有。房間裡安靜無聲,遠處有一輛火車駛過黑夜。

她忽然覺得好需要威廉,無法等到早上。她住在標準化的汽車旅館套房,裝潢和其他四十九個房間一模一樣,但她突然無法承受。完全受不了。一旦有聲音出現,那就太過了。太詭異了。她彷彿又掉回剛剛纔逃出來的噩夢裡,恐懼、孤單到了極點。比那更糟,她心想,我覺得自己死了。她胸腔裡的心臟忽然停了兩拍,讓她喘息,發出驚詫的咳嗽。她感覺自己像被關進監獄,得了幽閉恐懼症,心想自己的恐懼是不是來自很普通無聊的身體毛病:她快心臟病發了,甚至已經發了。

她的心跳慢了下來,但還是不穩定。

奧黛拉打開牀頭桌的燈,看了看錶。三點十二分。他應該在睡覺,但她這會兒什麼都不在乎,只想聽見他的聲音。她想和他共度今晚。只要威廉在她身邊,她的生理時鐘就能和他同步,穩定下來,夢魘就不會靠近。他賣噩夢給其他人——那是他的工作——但她從他身上得到的向來只有平靜。除了根植在他想象世界裡的冰冷核心,他似乎充滿了平靜,只會帶來平靜。她翻開電話簿,找到德里旅館的電話,撥了號碼。

“德里旅館。”

“請轉接鄧布洛先生,威廉·鄧布洛先生。”

“都沒人在白天打電話給他嗎?”接待員說,奧黛拉還來不及問對方是什麼意思,電話已經接通了。鈴聲響了一次、兩次、三次。她想象他全身裹着被子躺在牀上,只有腦袋露出來,伸出一隻手尋找話筒。她看過他那麼做。她露出甜蜜的微笑,但當鈴聲響了四次、五次、六次之後,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鈴響第七聲還沒結束,線路就斷了。

“對方沒有接聽。”

“哦不,福爾摩斯,”奧黛拉說,她從來沒有這麼不安和恐懼過,“你確定撥對房號了?”

“當然,”接待員答道,“鄧布洛先生五分鐘前才接了一通內部電話。我知道他接了,因爲總機的燈亮了一兩分鐘,我想他一定是去那個人的房間了。”

“嗯,幾號房?”

“我不記得了,應該是六樓吧,我想。不過——”

她掛上話筒,一股詭異而又心痛的確定感油然而生。女人。打電話的是女人……而他去找她了。嗯,現在該怎麼辦,奧黛拉?要怎麼處理?

她感覺淚水涌了上來,刺痛她的眼和鼻子,喉嚨也開始哽咽。不是憤怒,起碼還沒……只是難受,感覺失去,被拋棄。

奧黛拉,剋制一下,你太急着下結論了。夜深人靜,你做了噩夢,這會兒又發現威廉和女人在一起,但那未必是事實。你現在要做的是讓自己醒着——反正你也睡不着了。打

開燈,繼續讀你在飛機上讀的小說。還記得威廉的話嗎?書是最棒的毒品。別再神經兮兮,大驚小怪,耳朵幻聽了。多蘿西·塞耶斯和溫西爵爺纔是正途。讓《九曲喪鐘》陪你到天亮吧,那纔是——

浴室的燈忽然亮了。她看見光從門下透出來。接着門把咔嗒一聲,門晃悠悠地開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再度下意識伸手遮胸,心臟開始敲打肋骨,腎上腺素的酸味躥到了嘴巴。

那聲音沉着嗓子,拖着尾音說:“我們都在下面飄着,奧黛拉。”最後一個字拉得特別長、特別低,有如漸弱的尖叫:“拉——”同時發出噁心、嗆到似的咕嚕聲,感覺非常像笑聲。

“是誰?”奧黛拉邊退邊喊。這絕不是我的想象,不可能,你不可能說這只是——

電視打開了。她轉身看見穿着橘釦子銀西裝的小丑在屏幕上跳來跳去,眼睛是兩個黑洞,塗着脣膏的嘴脣咧成獰笑,牙齒像剃刀一樣利,手裡拿着一個滴血的頭顱。那頭顱眼睛翻白,嘴巴鬆弛張開,但她一眼就認出那是弗雷迪·費爾斯通的頭。小丑又跳又笑,不停甩動手裡的頭顱,血濺屏幕。她聽見血附着在屏幕上嗞嗞作響。

奧黛拉想要尖叫,但發不出聲音,只微微呻吟一聲。她慌亂抓起掛在椅背上的裙子,又拿了皮包,隨即衝進走廊將門甩上,臉色紙白,氣喘吁吁。她將皮包扔在兩腳之間,開始套裙子。

“飄呀!”輕笑聲從她背後傳來,她感覺一根冰涼的手指碰到她的腳跟。

她又猛然尖叫,從門邊跳開。只見死白的手指從門下伸出來,左抓右摸,指甲剝落,露出毫無血氣的紫白皮肉。手指劃過走廊地毯的粗毛,發出沙沙的粗糙聲響。

奧黛拉拎起皮包拔腿就跑,光着腳丫朝走廊盡頭奔去。她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想找到德里旅館,找到威廉,就算他和一票女人滾牀單也無所謂。她要找到他,叫他帶她離開,不要再見到躲在德里的那個可怕的東西。

她衝到走道,奔向停車場,焦急地左右找車。她的心凍結了幾秒,甚至想不起自己開的是哪種車。後來總算找到了:煙棕色的達特森。她看見車從輪轂蓋底下被凝滯的霧氣包圍。她匆匆跑到車旁,但皮包裡卻看不到鑰匙。她愈找愈慌,在面巾紙包、化妝品、零錢、墨鏡和口香糖之間不停地翻找,弄得亂七八糟,完全沒注意一輛破爛的旅行車停到她的車前,也沒留意開車的男人。她沒發現車門開了,男人走下車來。她只是愈來愈確定自己將車鑰匙留在了房裡,但她不能回去,不能。

她的手指在一盒薄荷糖底下摸到了鋸齒狀的堅硬金屬。她一把抓住,勝利地低呼一聲,隨即驚慌失措,生怕這是停在四千公里外弗利特火車站停車場的路虎的鑰匙。她手忙腳亂地將鑰匙插進鎖孔,急促呼吸幾口,接着轉動鑰匙。這時,一隻手突然搭上她的肩膀,嚇得她大叫……這回很大聲,驚動了附近的一條狗,讓它跟着狂吠。除此之外,停車場依然安安靜靜。

那隻手強勁如鋼,狠狠抓着她的肩膀逼她轉過身來。只見一張又腫又脹的大臉湊到她面前,眼睛閃閃發亮,浮腫的嘴脣咧成醜陋的微笑。她發現男人的門牙斷了,斷得很不整齊,像被蠻力弄斷的。

她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那隻手抓得更緊,手指嵌進她的肩膀。

“我是不是在電影裡見過你?”湯姆·羅根低聲說。

埃迪的房間

貝弗莉和威廉一言不發,匆匆穿好衣服,隨即朝埃迪的房間趕去。奔向電梯途中,他們聽見電話鈴聲,隔着牆感覺像在別的地方。

“威廉,是你房間嗎?”

“有、有可能,”威廉說,“可能是其、其他人打、打的。”他按了“上”的按鈕。

埃迪打開房門,臉色發白緊繃,左臂凹成奇怪的角度,不禁令人想起當年。

“我沒事,”他說,“我吞了兩顆止痛藥,現在已經不太痛了。”但情況顯然不太妙。他雙脣緊抿,幾乎抿成一條線,因爲驚嚇而顏色發紫。

威廉往他背後看,發現地上躺了一具屍體。光看一眼就讓他明白了兩件事:那人是亨利·鮑爾斯,而且死了。他走過埃迪身邊,跪在屍體旁。礦泉水瓶的瓶頸插在亨利胸前,勾着襯衫的碎片。亨利眼睛半開,目光呆滯,滿嘴是血,表情猙獰,雙手像兩隻利爪。

光被遮住,威廉擡頭張望。是貝弗莉。她低頭面無表情地看着亨利。

“他追了我、我們一、一輩子。”威廉說。

貝弗莉點點頭:“他看起來一點也不老。你發現了嗎,威廉?他看起來一點也不老。”她忽然回頭望着坐到牀上的埃迪。埃迪看起來很老,又蒼老又憔悴,手臂無力地垂在腿上。“我們得找醫生來看埃迪。”

“不行。”威廉和埃迪異口同聲。

“但他受傷了!他的手臂——”

“和上回一、一樣,”威廉站起來,將她摟在懷中看着她的臉說,“只要我、我們出去……只要和這個鎮、鎮子扯、扯上關係——”

“他們會以謀殺罪逮捕我,”埃迪悶悶地說,“甚至逮捕我們所有人,或是拘留我們。然後就會出事,只有德里纔會出的事。例如我們可能被關在牢裡,結果有警察抓狂開槍殺了我們。或者我們可能死於屍毒,或決定在牢裡上吊自殺。”

“埃迪,你瘋啦!那是不——”

“是嗎?”埃迪問,“別忘了這裡是德里。”

“但我們已經長大了!你該不會認爲……我是說,他三更半夜跑來……攻擊你……”

“用什、什麼?”威廉說,“刀、刀子呢?”

她四下看看,但什麼都沒發現,又跪下來往牀下看。

“不用找了,”埃迪用虛弱的帶着嘶鳴的聲音說,“他剛纔用刀捅我,被我用門狠狠夾住他的手臂,刀就掉了。我把它踢到電視機底下,後來就不見了。我已經找過了。”

“貝、貝弗莉,打、打電話給其、其他人,”威廉說,“我想我、我有辦法幫、幫埃迪固定他、他的手臂。”

她看了威廉很久,接着又看看地板上的屍體。眼前的景象,就算腦殘的警察看了也知道怎麼回事。房裡一團混亂,埃迪的手臂斷了,這傢伙死了,顯然是夜裡有人闖入,標準的自衛殺人。可是她忽然想起羅斯先生,想起他起身看了一眼,接着只是摺好報紙走回屋內。

我們只要出去……只要和這個鎮子扯上關係……

她想起小時候的威廉,想起臉色蒼白疲憊、半帶瘋狂的他說:德里就是它,你們懂嗎……不管我們去哪裡……只要被它抓到,他們都不會看到,不會聽到,也不會知道。你們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們能做的只是把開始的事情做完。

貝弗莉低頭看着亨利的屍體,心想:他們兩個都說我們又變成鬼魂了,一切再度重演。所有事情。小時候我可以接受,因爲小孩根本和鬼魂沒兩樣,可是——

“你確定嗎?”她急切地問,“威廉,你確定嗎?”

威廉坐在牀邊,輕輕觸碰埃迪的手臂。“你、你呢?”他問,“在經歷過今、今天這麼多事、事情之後?”

她確定,因爲那些事。他們聚會結束前的混亂。美麗的老婦人在她的眼前變得又幹又癟。

(我父親也是我母親)

圖書館輪流回憶往事和館裡發生的怪事。所有這些。儘管如此……她的心焦急大喊要她立刻停止,用理智阻止事情繼續下去,否則他們今晚一定會跑去荒原尋找那個抽水站,然後——

“我不知道,”她說,“我真的……不知道。就算髮生那些事,威廉,我還是覺得可以報警。或許可以。”

“打、打電話給其、其他人,”他又說了一次,“看他、他們怎麼想。”

“好吧。”

她先打給理查德,再撥給本,兩人都答應立刻過來,完全沒問出了什麼事。她在電話簿裡找到邁克的電話號碼,但打了沒有人接。鈴聲響了十幾回之後,她掛上電話。

“打圖書館試、試試看。”威廉說。他已經取下埃迪房裡小窗戶的窗簾橫杆,正在用他浴袍的腰帶和睡衣的束腰繩將橫杆固定在埃迪手臂上。

她還沒找到電話號碼,房外就有人敲門了。本和理查德同時抵達。本穿着牛仔褲,襯衫沒塞進去;理查德穿着亮灰長褲和睡衣,戴着眼鏡的眼睛小心地打量房間。

“天哪,埃迪,發生了什麼——”

“天哪!”本驚呼一聲。他看見亨利躺在了地上。

“安、安靜!”威廉厲聲說,“把門關、關上!”

理查德將門關上,眼睛一直盯着屍體:“亨利?”

本朝屍體走了三步就不再前進,彷彿怕它咬他似的。他無助地望着威廉。

“你、你說吧,”威廉對埃迪說,“媽、媽的,我的口、口吃愈、愈來愈嚴、嚴重了。”

埃迪大略交代經過,貝弗莉找到圖書館的電話撥了號碼。她暗自希望邁克睡在圖書館,甚至有牀在辦公室。但她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電話鈴響第二聲後被人接了起來,一個她從來沒聽過的聲音對她說“喂?”

“嗨,”她擡頭看着其他人,伸手要他們安靜,“請找漢倫先生。”

“你是誰?”對方問。

貝弗莉舔舔嘴脣,威廉全神貫注地望着她。本和理查德左右張望。她開始警覺起來。

“你又是誰?”她反問道,“你不是漢倫先生。”

“我是德里警察局的警長安德魯·拉德馬赫,”對方說,“漢倫先生目前在德里醫院,不久前被人攻擊,身受重傷。好了,你到底是誰?我要你報上姓名。”

但她幾乎沒聽見最後一句。震驚有如巨浪席捲了她,將她不斷擡高,推出自己之外,讓她暈眩。她腹部、雙腿和胯下的肌肉鬆弛麻木,她像個旁觀者似的心想:嚇到尿褲子一定就是這種感覺,沒錯,無法控制肌肉——

“他傷得多重?”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和紙一樣薄。她看見威廉站到她身旁摟住她的肩膀,本也在,還有理查德,心裡忽然感激涕零。她伸出手,威廉握住她的手,理查德將手放在威廉手上,本將手放在理查德手上,埃迪也走過來將沒受傷的手放在最上面。

“請報上你的姓名。”拉德馬赫不客氣地說。那一瞬間,她心裡那個被父親和丈夫餵養的膽小鬼差點脫口而出:我是貝弗莉·馬什,人在德里旅館,請你派內爾先生過來,這裡有一個半是男孩的男人屍體,我們都很害怕。

她說:“我……我恐怕不能告訴你,現在還不行。”

“你知道什麼內情?”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驚詫地說,“你怎麼會認爲我知道?拜託!”

“也就是說你習慣每天凌晨三點半打電話到圖書館,”拉德馬赫說,“是這樣嗎?我聽你在放屁,小姐。被害者遭人攻擊,以他的傷勢來看,要是拖到太陽出來必死無疑。所以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誰?知道多少?”

貝弗莉閉着眼睛,使勁握着威廉的手又問了一次:“他有生命危險嗎?你不是說來嚇唬我的吧?他真的有可能會死?請你告訴我。”

“他傷得非常重,你是應該害怕纔對。好了,我要知道你叫什麼,還有爲什麼——”

她彷彿置身夢中,看見自己的手往前飄,將話筒掛上。她轉頭看着亨利,震驚有如冰冷的手甩了她一巴掌。亨利一隻眼睛閉着,被戳穿的另一隻眼睛還在流血。

亨利好像在對她眨眼。

理查德打電話到醫院,威廉扶貝弗莉到牀邊,讓她坐在一臉茫然的埃迪身旁。她以爲自己會哭,卻沒有掉眼淚。她當下最強烈的感覺只有一個,就是找人拿個東西蓋住亨利·鮑爾斯,他眨眼的表情真的一點也不酷。

電話接通,理查德立刻搖身一變,成了德里《新聞報》記者。他聽說德里圖書館館長邁克·漢倫先生加班時遇襲,醫院對於漢倫先生目前的狀況有什麼評論嗎?

理查德一邊聽着一邊點頭。

“我瞭解,克帕斯奇恩先生——您的恩是恩典的恩嗎?好的。您是——”

他繼續聽着,同時入戲地用手指比畫,裝出抄筆記的聲音。

“嗯哼……嗯哼……是,好的,我瞭解。通常這種情況,我們會稱呼您是消息來源,之後再……嗯哼……沒錯!就是這樣!”理查德衷心笑了幾聲,用手臂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接着再往下聽,“好的,克帕斯奇恩先生。是的,我會……好的,我記下來了,克、帕、斯、奇、恩,沒錯!捷克猶太人嗎?真的?真是……真是太特別了。好的,我會的。謝謝您,晚安。”

他掛上電話,閉起眼睛。“天哪!”他低沉沙啞地喊了幾聲,“天哪!天哪!天哪!”他揮手似乎想將電話掃下桌,但隨即垂了下來。他摘下眼鏡,用睡衣擦了擦鏡片。

“他還活着,但狀況危急,”他對其他人說,“亨利砍了他好幾刀,像砍聖誕節火雞一樣。其中一刀砍到他的腿動脈,體內的血幾乎全流光了,但他還活着。邁克勉強幫自己弄了止血帶,否則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早就死了。”

貝弗莉開始落淚,雙手掩面啜泣,哭得像孩子一樣。房裡靜默良久,只聽得見她的哽咽抽泣和埃迪的急促喘息。

“變成聖誕節火雞的人不止邁克,”過了一會兒,埃迪說,“亨利看起來就像剛和洛基大戰了十二回合一樣。”

“你還是想報、報警嗎,貝、貝?”

牀頭桌上還有面巾紙,但已經泡在礦泉水裡溼透結塊了。貝弗莉繞了一大圈避開亨利,走進浴室,拿了一條毛巾用冷水弄溼。毛巾貼着她發燙腫脹的臉頰,感覺真舒服。她覺得自己又能清楚思考了——還不夠理性,但很清楚。她忽然確信現在使用理性只會害他們喪命。那個警察,拉德馬赫,他在懷疑她。他當然會懷疑了,因爲沒有人會半夜三點打電話到圖書館。他覺得其中必有蹊蹺。要是他知道她打電話的房裡有一個死人躺在地上,胸前插着破瓶子,他會怎麼想?他會相信她和其他四個男人前一天來德里聚會,正好被這傢伙遇到?換成她是警察會相信嗎?會有人相信嗎?他們當然可以補充說明,表示他們回來是爲了解決躲在德里下水道里的怪物。是啦,這麼說他們一定會相信是真的。

她走出浴室,看着威廉說:“不了,我不想報警。我想埃迪說得對,我們可能會出事,被幹掉。但這不是真正的理由。”她看着他們四人,“我們發過誓,”她說,“我們發過誓了。威廉的弟弟……斯坦……還有其他人……現在又包括邁克。我準備好了,威廉。”

威廉看了看其他人。

理查德點點頭:“好吧,威老大,我們拼了。”

本說:“現在少了兩個人,勝算更低了。”

威廉沒有說話。

“好吧,”本說,“她說得對,我們發過誓了。”

“埃、埃迪?”

埃迪虛弱地笑了笑:“我還是可以趴在某人背上下去,對吧?假如梯子還在的話。”

“不過這回沒有人丟石頭,”貝弗莉說,“他們三個都死了。”

“現在就開始嗎,威廉?”理查德問。

“對,”威廉說,“我想是時、時候了。”

“我可以說句話嗎?”本突然說。

威廉看着他,微微一笑說:“當、當然。”

“你們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本說,“不管這一次結果如何,我只是……你知道,想讓你們知道一點。”

他看着其他人,其他人也嚴肅地望着他。

“我很高興記得你們。”他又說。理查德哼了一聲,貝弗莉輕笑,接下來所有人都笑了,和當年一樣望着彼此。雖然邁克在醫院生死未卜,雖然埃迪的手臂斷了(又斷了),雖然夜色深沉,他們還是笑個不停。

“乾草堆,你真是太會說話了,”理查德笑着擦了擦眼淚說,“當作家的應該是他纔對,威老大。”

威廉依然只是面帶微笑:“那、那麼——”

他們坐進埃迪租來的豪華轎車裡,理查德開車。霧變濃了,有如香菸在街道上方飄移,但還不至於淹沒街燈。天上繁星亮如冰晶,春天的星星……但坐在前座的威廉仰頭靠着半開的窗戶,卻彷彿聽見夏雷在遠方響起,大雨已經在地平線某處彙集。

理查德打開收音機,基恩·文森特正在唱《你爸爸來啦》。他按下按鈕轉檯,歌手變成了巴迪·霍利。他又按一次,這回是埃迪·科克倫的《夏日藍調》。

“孩子,我很想幫你,但你太年輕,沒資格投票。”那低沉的嗓音唱道。

“把收音機關掉。”貝弗莉輕聲說。

理查德伸手去關,手卻忽然僵住了。“別換臺,請繼續收聽理查德·託齊爾的《全是死人搖滾秀》!”小丑尖叫大笑,聲音蓋過了埃迪·科克倫的撥絃吉他聲,“別碰按鈕,繼續收聽搖滾金曲。這些歌雖然已經不在榜上,卻長存我們心中,而且不斷出現。來吧,各位!我們播放所有暢銷歌!所有金曲!不相信的話,歡迎收聽今天早上的墳場客座DJ喬治·鄧布洛怎麼說!說吧,喬治!”

收音機忽然傳來威廉弟弟的哭聲。

“你讓我出門,結果害我被它殺了!我以爲它在地下室,哥哥,我以爲它躲在地下室,沒想到它在下水道。它在下水道里把我殺了。是你讓它殺我的,哥哥,是你讓——”

理查德狠狠關上收音機,把旋鈕都弄掉了,啪一聲掉在踏腳墊上。

“鄉下的搖滾樂真難聽,”他說,但聲音有點顫抖,“貝說得對,還是不聽的好,你們說呢?”

沒有人回答,威廉臉色僵硬蒼白,在街燈照耀下顯得若有所思。雷聲又在西方響起,這回他們都聽見了。

荒原

還是那座橋。

理查德將車停在橋邊,所有人下車走到扶手前(還是那道扶手)往下望。

還是那片荒原。

二十七年的歲月似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有高架橋是新的。但威廉覺得新橋很不真實,跟電影裡的接景或後屏幕投射效果一樣飄忽。矮樹叢和小樹林有如不均勻的色塊,在濃霧中閃着微光。威廉想:這就叫“記憶的執着”吧,只要在對的時間用對的角度看,影像就會和噴射引擎一樣激起大量情緒。你會清楚看見中間發生的事物都消失了。假如說慾望能終結世界和需求的循環,那循環已經終結了。

“走、走吧。”威廉說完翻過欄杆,其他人跟着他走下碎石散佈的堤岸。下到地面後,威廉不自覺地想找銀仔,隨即笑了出來。銀仔這會兒正靠在邁克家車庫的牆邊呢。事情發展至此,它卻似乎完全置身事外,感覺還真奇怪。

“你帶、帶路吧。”威廉對本說。

本看着他,威廉讀出本眼神中的意思——拜託,都二十七年了,威廉——但本點點頭,開始朝樹叢走去。

小徑(他們的小徑)早已雜草蔓生,他們五人只好穿過荊棘、帶刺小樹和香得太膩的繡球花叢前進。蟋蟀在他們四周唧唧鳴叫,令人昏昏欲睡。幾隻來早的螢火蟲在黑暗中穿梭,以爲夏日的濃香派對已經開始。威廉覺得還是有孩子到這裡玩耍,只不過他們有自己的秘密小徑與路線。

他們來到地下俱樂部之前所在的空地,但空地已經消失,被樹叢和黯淡的弗吉尼亞鬆重新佔據了。

“你們看。”本低聲說,隨即走到空地(空地還存在於他們的記憶中,只是被後來加上的接景蓋過了)中央,抓起某個東西。是他們在垃圾場邊緣找到的桃花心木門,用來當作地下俱樂部的屋頂,看來好像扔在這裡十幾年了,沒有人動過,骯髒的門板上牢牢纏附着攀緣植物。

“別碰它,乾草堆,”理查德低語道,“那玩意兒太舊了。”

“本,帶、帶路吧。”威廉在本背後又說了一次。

於是他們跟着本往左離開已經不存在的空地,朝坎都斯齊格河走去。流水聲愈來愈響,但他們還是走到差點掉進河裡才發現自己到了,因爲岸邊植物長得太茂盛,像一堵牆似的。本的靴子踩在岸邊,泥土立刻崩了。威廉及時抓住他的頸子,把他拉了回來。

“謝了。”本說。

“沒什麼。換作從、從前,就是你拉、拉住我了。從這、這邊走嗎?”

本點點頭,帶他們沿着雜草蔓生的河岸走,一路對抗糾結的樹叢,心想當年身高只有一米三的時候,走起來輕鬆多了,因爲樹叢和灌木打結的地方都比你高(印象中和實際上應該都是吧,他想),只要稍微低頭就行了。唉,一切都變了。各位,我們今天學到了一課,就是事情改變愈多就愈多改變。說事情改變愈多就愈不改變的人顯然是智障,因爲——

他左腳忽然鉤到東西,整個人砰一聲往前摔了出去,頭差點撞上抽水站的水泥涵管。這一帶黑莓長得又濃又密,幾乎將涵管蓋住了。他站起來,發現臉上、手臂和雙手有二十多處被黑莓樹的尖刺劃傷了。

“乾脆湊成三打吧。”他說,感覺鮮血細細滑下臉頰。

“什麼?”埃迪問。

“沒事兒。”他彎腰看自己被什麼東西絆倒。應該是樹根吧。

結果不是。是鐵做的人孔蓋。有人把它推開了。

當然了,本心想,是我們推開的。二十七年前。

但他還沒看見生鏽鐵蓋上有兩道閃亮的新刮痕,就知道自己錯了。抽水站哪天故障了,遲早會有人下去修理,人孔蓋就是這樣移開的。

他站起來,五人圍着涵管往下看,但只聽見微弱的滴水聲。理查德將埃迪房裡的火柴都帶來了。他點了一整盒扔進涵洞裡,他們看見涵管潮溼的內壁和沉默碩大的抽水機。就這樣。

“可能故障很久了,”理查德不安地說,“不一定今天才壞——”

“是最近的事,”本說,“起碼是在上次大雨之後。”他從理查德手中拿了另一盒火柴點了一根,指着鐵蓋上的新刮痕。

本搖熄火柴,威廉說:“底、底下有東、東西。”

“什麼東西?”本問。

“看不清、清楚,好像是帶、帶子。你和理、理查德幫我把它翻、翻過去。”

他們抓住鐵蓋,將有如超大硬幣的蓋子翻了過去。這回由貝弗莉點火柴,本小心翼翼地拾起壓在人孔蓋下的皮包,抓着帶子將皮包拎起來。貝弗莉搖熄火柴之前看了威廉一眼,手立刻僵住,直到火燒手指才驚呼一聲將火柴扔到地上。“怎麼了,威廉?那是什麼?”

威廉兩眼沉重,目光無法從磨損的皮包和長皮帶移開。他忽然想起他買下這隻皮包送給她那天,皮件店內室收音機播放的那首歌:《索薩利托的夏夜》。真是怪到極點。他唾液全消失了,舌頭和口腔內壁跟鉻一樣光滑乾燥。他聽見蟋蟀叫,看見螢火蟲,聞到周圍失控的墨綠深夜的味道。他心想:這又是它的把戲,只是幻覺,她在英格蘭,這只是惡作劇,因爲它在害怕,沒錯,它可能已經不像召喚我們回來時那麼確定了,而且說真的,威廉,拜託——世界上有多少長皮帶皮包?一百萬?一千萬?

可能不止,但這個樣式的只有一個。他是在伯班克一家皮具店買的,當時店裡內室的收音機正在播放《索薩利托的夏夜》。

“威廉?”貝弗莉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搖他。好遠。海面下一百三十公里。《索薩利托的夏夜》是誰唱的?理查德一定知道。

“我知道,”威廉對着瞪大眼睛一臉害怕的理查德說,“是柴油樂隊。誰說我想不起來?”

“威廉,你怎麼了?”理查德低聲說。

威廉尖叫,從貝弗莉手中搶過火柴點了一根,接着一把搶走本手上的皮包。

“天哪,威廉,你在——”

威廉打開皮包倒過來,裡面掉出一堆奧黛拉的東西,讓他害怕得沒辦法再放聲尖叫。除了面巾紙、口香糖和化妝品之外,他看見一盒薄荷糖……還有弗雷迪·費爾斯通在她簽約出演《閣樓》當天送她的珠飾隨身鏡。

“我太、太太在下面。”他說完跪在地上,開始將東西收回皮包裡。雖然頭上早已寸草不生,他還是不自覺地做出撥頭髮的動作,彷彿要將垂到眼前的頭髮撩開。

“你太太?你說奧黛拉?”貝弗莉瞪大雙眼,一臉驚詫。

“這是她的皮、皮包,她的東、東西。”

“天哪,威廉,”理查德呢喃道,“不可能的,你知道——”

他翻出她的鱷魚皮夾,打開舉起來。理查德點了一根火柴,看見一張他在六部電影裡見過的臉龐。奧黛拉加州駕照上的相片沒那麼美豔動人,但肯定是她。

“但亨、亨利已經死、死了,維克多和貝、貝爾齊也是……所以是誰抓了她?”威廉起身看着他們,眼神焦灼專注,“是誰抓了她?”

本伸手按着威廉的肩膀:“我想我們最好下去查個清楚,嗯?”

威廉轉頭看他,彷彿不確定本是誰。接着他回過神來。“對、對,”他說,“埃、埃迪?”

“很遺憾發生這種事,威廉。”

“你能爬、爬上來嗎?”

“我做過一次。”

威廉彎下腰,埃迪右手勾住威廉的脖子,本和理查德推着他,讓他雙腳纏住威廉的腰。威廉一隻腳笨拙地跨過涵管邊,本看見埃迪緊緊閉上眼睛……忽然覺得自己彷彿聽見世界上最險惡的追殺者正在逼近。他轉身一看,以爲會看見亨利三人從濃霧和樹叢裡殺出來,結果只聽見四百米外微風吹拂竹林的沙沙聲。他們的宿敵都死了。

威廉抓着涵管粗糙的水泥邊緣,用腳摸索着一步一階往下爬。埃迪死命扣住他的脖子,讓他幾乎無法呼吸。她的皮包,天哪,她的皮包怎麼會在這裡?無所謂。神哪,要是你在,而且肯接受我的請求,就讓她平安無事吧,別因爲我和貝今晚所做的事、因爲我那年夏天所做的事而讓她受苦……是小丑嗎?是鮑勃·格雷抓走她的嗎?如果是,我想連神也救不了她。

“我很害怕,威廉。”埃迪氣若游絲地說。

威廉一隻腳碰到冰冷的死水。他放低身子浸入水中,想起那感受和潮味,想起這地方帶給他的幽閉恐懼……還有,他們出了什麼事?他們是怎麼在下水道和甬道里找路的?他們當時到底去了哪裡,又是怎麼出來的?他還是想不起來,他心裡只有奧黛拉。

“我、我也是,”他半蹲着放下埃迪,冰涼的水灌進他的褲子淹過睾丸,讓他打了個哆嗦。兩人站在淹到小腿的水裡,看其他人順着鐵梯爬下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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