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橫亙東西的山嶺,無論南來的,亦或北往的,都必須要經過這道山嶺。山嶺以北,叫做北方,山嶺以南,叫做南方。
這條山嶺叫做巒嶺,名字已不可考。
要過巒嶺,必過巒城。巒城依山傍勢,南北行走的商客士俠,難免要在此城中歇一歇腳,巒城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個大城。
城大則人多,人多就必然雜亂,所以城中有宵禁,從子時正到寅時街上便禁止行人往來,從亥時起到卯時城門是嚴閉的。
如遇晚間經此,留宿更是必然。
所以巒城的客棧很多,大大小小,坐落在坊間,不一而足。
這日城中最大的客棧四方客棧來了一行人,爲首的女子臉上半蒙着一層半透的白紗,將半張臉遮住,又隱約露出一點輪廓,從這點輪廓之中,就能看出這是一個美人。
她身後跟着兩個丫頭,長相竟有七分相似。個個穿着華貴,卻也是武林人士打扮,聽那兩丫頭管此人叫做“宮主”,也不知道是哪個宮哪個派的主人。
往來各色人馬小二也都見得多了,對這一行人並沒有任何的驚奇,只是見她們身上的料子極好,才更多了幾分諂媚恭謹,巴望着客人出手能夠大方些。
且說現在已是傍晚酉時,天邊彤霞爛漫,十分好看。這一行人既然進了,定然就是住店的了。那小二把該問的一概問過,不該問的半字不提,領着去看了房間,又叫人給上了酒菜,這纔算完。
這客棧裡原有許多人就在大堂坐着,看着擁擠而熱鬧,大堂擺的桌椅就顯得有些不夠,不過好在還餘下一張空桌,小二扯下肩上的毛巾在桌椅上狠狠擦了一遍,“您請坐。”
來人坐了,跟在她後頭兩個丫頭也就左右落座,一邊慢條斯理吃着店裡的飯菜,一邊留心聽着周圍的對話。
趙周行打京城出來,說的好聽點叫做微服私訪,說的難聽點她這就是偷溜出宮。宮裡頭還躺着個假皇帝抱病臥牀不能早朝,她卻已經到了千里之外的巒城。
那日同聞人合商議過後,聞人合也是難得正經願爲助力,趙周行暫時沒了後顧之憂,這纔出宮來,一是看看能否遇到聞人合所言之人,一是順便考察一下各地民情。
朝中知情不報者大有人在,坐於高位卻被閉目塞聽,談何聖賢之治。
於是各地都曾逗留,雖然一路向南來,中途也耽擱許多時間,到得巒城時,已是初冬的季節。
幸而往南而去,天氣並不寒冷,在這巒城之中,還能感受到一些秋季的餘韻,秋老虎的熱勁還沒散去,只是日子變成了冬罷了。
到了這裡,難免停留些日子,況且聞人合也已說過,若是能遇到那人,就是在此處了。
趙周行到底是有些好奇那人模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想來想去,腦海中也只有一個白鬍子老子拄着柺棍,腳底下踩着朵祥雲的形象。這便是歷代傳說中的形象,而趙周行也沒有辦法想到其他的模樣。
高大俊逸的青年應該是傳說中的將軍,妖冶美豔的女人是志怪故事中吸取精氣的妖精,憨態可掬的娃娃不是人蔘變得就是神仙座下童子,而神仙大都眉毛鬍子又白又長,就和聞人合傳說中的形象一樣。
只是聞人合也和傳言中的形象太不相符,他說的那個人或者也不是一個眉毛都白了的老頭子,萬一和聞人合一樣呢,又萬一是個小孩子呢,也有可能是個仙女姐姐,這都說不準。
趙周行低頭吃着飯,也沒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麼,更沒人關心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這客棧裡頭的人來來往往,大家也都是走南闖北的,美的醜的,瞎的瘸的,什麼樣的人沒見過,除了趙周行剛進來時,大家出於一種新奇感多看了幾眼之外,再就沒什麼人對於這幾位新到的客人表示出好奇了。
覺得秀色可餐的,也只是在心裡過一過癮,這個美人看起來,並不是很好惹的。
於是大家或者繼續方纔的話題,或者換了新的話題。
趙周行左手邊約隔了一張桌子的地方坐着三個老人,正討論着一些國家大事,頗有些憂國憂民的意思,其一說:
“你瞧瞧這都什麼事,好端端的一個女娃娃當了皇帝,還沒當幾天,又生病了。”
另一說:“依老夫之見,恐怕是新帝觸怒了上天,連老天爺都不願意看一個女皇帝。我看吶,這新皇早晚是要讓位的。”
又一說:“國不可一日無君,這皇帝生了病,恐怕京城早亂成一鍋粥了。”
之前的道:“這你就不知道了,現在朝中大事可都是由玄國師打理的,到底是男子,不是一個女娃娃比得了的。”
“聽說那玄國師……”
趙周行右手邊隔了約兩張桌子的地方坐着四個大漢,聲音略高,卻無人敢上前提醒。只聽其中一個道:“媽|的,這什麼酒這麼難喝,小二!”
接着一頓訓斥,就有專做勸慰的出來,“大哥,這小店肯定比不了咱自家的東西,您就消消氣,和一個小夥計一般見識什麼。”
而坐在趙周行後頭有一桌,兩個青年人低聲私語,右手的那個自稱是叫做方朔的,左手那個被稱作“慕兄”,單名一個玉字。
先是那慕玉道:“兄弟我走南闖北這麼久,美人也見過,像這個這麼漂亮的還真是少見。”
方朔說:“慕兄難道想——?”
慕玉忙道:“莫要瞎說,沒看見美人身邊有人跟着。”
方朔說:“愚弟不才,不過這三人中,恐怕只有一人會武,且不是什麼高手。”
慕玉“嘿嘿”一笑,聲音就壓得更低,不知說什麼去了。
而趙周行的前面,只有一桌男女二人,這兩人也不說話,女子穿一襲水綠色衣裙,背對着趙周行,不知道什麼模樣。男子穿青衣,看起來一表人才,正在飲酒。
過了片刻,那男子忽然起身離座,往趙周行這一桌走來,到一步遠的時候,作了一揖,自開了口,道:“在下鄭嘉,邠州人士,可否請教小姐芳名?”
趙周行出來這麼久,這樣子前來討教搭訕的也見了不少,有登徒浪子,也有真心相交,長相大都過得去,許是覺得自己外貌出衆,纔有膽量上前敘話。
而跟着她出來的兩個丫頭,流茉平日就是沉默不語的性子,這會兒只是微微戒備,並不搭話。流珠代替趙周行回了那人,“我家公主的名字也是你能問的?”
是“公主”還是“宮主”不會有人去深究,大家都按照最常理解的那種來,同音不同字,當真方便還不會說錯。
那男子被這麼斥了一句,也不見惱色,只淡淡回了流珠一句:“我沒有問你。”
話音雖不見什麼情緒,聽着卻平白叫人有幾分寒意,流珠撇了撇嘴,一時不知道怎麼回話。這時趙周行纔開口同那鄭嘉道:“敝姓趙,單名一個靈字。”
趙靈,這名字對於趙周行來說,多少已經有些模糊,七歲以前,她就是叫這個名字,後來父皇老了,大約也是明白自己命中無子,立她爲太子,名字也就一併改做了趙周行。
不過是宮中舊事,民間又有誰能知道這些,何況天下之大,重名者不知幾何,誰又能將趙靈和當今天子聯繫到一起?
那人見趙周行鬆了口,就有些喜形於色,撿着些話題開始攀談,諸如從哪裡去到哪裡去,何方人士。
趙周行對他的話並未表現出幾分興趣,草草應付了幾句,那人大約也察覺到,自找了臺階,回去了自己那桌。
那人一走,外頭忽然捲進來一陣狂風,吹得客棧六扇排門聲響大作。店裡夥計匆忙忙放下手裡的活去關了排門,只留下一扇表示這店現在還未打烊。
夥計關了門就往屋子裡縮了縮,嘴裡嘀咕着:“怎麼突然這麼冷?”
賬房在櫃檯後頭,瞄了一眼夥計,道:“起風了當然冷。”
夥計煞有介事的樣子,“你不曉得,我看那外頭,像是要下雪。”
賬房嗤笑了一聲,沒再說話。巒城沒有十月份就下雪的時候,那雪總要等啊等,等到三九天氣,最冷的時候,才落下那麼零星一點,滿足一下文人騷客的牢騷之心。有的時候更是一年都不會下雪。
可就像那夥計所說,外頭還真的就下雪了。那雪花如同鵝毛,層層鋪蓋下來,方纔的風已停了,看來就好像是這雪太重,將風壓停了一般。
這一屋子的人俱都驚奇起來,多是經常在巒城逗留的,呆的久了就覺得這裡不下雪纔是正常,現在下了雪,還是這麼大的雪,就都覺得不可思議了。
還有的不敢相信一樣特意打門口往外望了眼,見着雪已經落了一地,盈盈反着天光,一股子寒意從外面撲面而來,直往那衣領子鑽,這才退回來,口裡唸叨着神奇。
各色人各色反應,趙周行沒被那雪弄得奇怪,反倒覺得這一屋子的人反應奇怪,於是招呼了小二來問,聽過解釋才感嘆一句:“果真是件奇事。”
因着下雪,夥計往大堂裡頭搬了個火盆來,才弄好,就見着打外頭進來一個人。
這人個子不是很高,看起來約摸十三四歲左右,身上繫着件落滿雪花的連帽披風,因爲低着頭,兜帽將半張臉都掩在了陰影下面。懷裡抱着個被布條裹起來的物什,看形狀應是劍,只是普通的劍多爲兩三指寬,這劍卻有掌寬。
這人帶着外面的寒意一起進來,離得近的客人都不由爲這寒意縮了縮身子,夥計卻也只能上前來,問是打尖住店。
“一間上房。”那人開口,聲音大抵是介於成與未成之時,帶着這個年紀褪不去的稚嫩感。
夥計聽了這話連忙努力把一張笑臉變得更加討好幾分,語氣是唯唯諾諾的卻不帶什麼真誠的歉意,“咱們這天字號的房都滿了,只有玄字號的房間了。客官您看這——?”
常在外的都知道這種情況已很是常見,偶爾將就一下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可這人卻並不做什麼反應,只沉默了不說話。小二哥被這沉默弄得有些摸不着頭腦,索性把那說了一半的話接續上來:
“——小店做生意不容易,您看能不能爲難一下,將就一晚上?”
這人還是不說話,只是抱着劍的手臂動了動。
夥計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心道這人可別上來就舞刀弄劍的。他是見過許多“大俠”的,一句話說不好了就要你的小命,真真讓人提心吊膽。
小二正有幾分怯意,卻忽聽得裡頭有一女子開口:“如若這位姑娘不介意,你我可以同住一間。”
小二有些驚詫地往後望了眼,說話的可不就是那個蒙着面紗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