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誠恭送了詠善,匆匆忙忙就去着手辦事。
詠棋還押在審訊廳,這個落難的鳳凰,倒還真不好處置,輕不得,重不得,殺不得,又款待不得。
本來想着詠善是要親自報仇的,不料到了最後,他又說“親自刑訊詠棋”是笑話。
這個小傢伙,心思真是不好猜,教人想奉承也奉承不上。
一頭吩咐下去,立即在牢房下面挖一條可以通熱氣的地龍和一個燒柴火的土坑,一頭又命人去把自己屋裡那套珍藏的軟縛繩子取過來,再親自領着兩三個院吏去準備關押詠棋的大牢房裡,把所有礙眼的、會被用來自盡的、有可能用來自殘身體的東西,統統搬走換掉。
不但如此,鋪被也重新弄了一套上好加厚的新東西。
那詠善王子百般怕詠棋冷着了,牢房裡面又臭又薄的鋪被,想來不會合他的意。
弄了半天,總算大致弄好了。
張誠這才腰痠腿軟地回到審訊廳,命人把詠棋押去牢房裡關好,自己往椅子上仰天一躺,一邊抹着汗,心道,可別讓我猜中,詠善殿下今晚八成還要過來,只要有這詠棋在內懲院一天,老子我清淨的日子就算沒了。
哎喲,我的媽呀,奉承了那個yin森森的詠善殿下,淑妃娘娘那邊,可怎麼辦呢?
不出所料,詠善果然當日夜裡就來了。
冒着細細的小雪,乘着一頂小暖轎,一下轎子,見了出來迎接的張誠,開口就問,“都安排好了?”
“是,一切都按殿下的吩咐,都安排好了。”張誠應着,跟在他後面,“時間急,難保有不周到的地方,殿下哪裡不滿意,還請提點一下。”
詠善不在意地嗯了一聲,走到白天去的牢房邊上一看,愣了一下,隨即淡淡笑了,“你倒很伶俐。”掃了張誠一眼。
爲了方便院吏們查看牢房內況,牢房本來一律都用了木門木排。可現在,原先可以一目瞭然看進去的木排木門上都掛了一層厚厚的氈子,從頭垂到地上。頓時,隨時可窺的牢房,變成了一個隱蔽私事的空間。
“原本還怕殿下怪罪,說多此一舉呢。”張政有點得意,但又不敢露出居功的表情,“小的也沒別的心思,只是詠棋王子身虛體弱,又一路顛簸,地龍要明天才弄好,所以掛些東西,擋擋風。要是殿下覺得不好,明天等地龍弄好了,就摘下來。”
“這樣就好,不必摘。”詠善命人開了鎖,不用旁人侍侯,親自把門推開了一半,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道,“你要孝敬的寶貝呢,怎麼沒見到?”
“殿下進去就見到了。”張誠笑吟吟道,“小的斗膽,幫他給換了軟的……”
說到一半,擡眼一看,頓時嚇了一跳。
詠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盯着張誠,竟像老鷹盯着耗子似的,“誰要你換的?”
“小的……”
“我要你佈置地方,你碰詠棋幹什麼?”
“這……”張誠的冷汗一下就淌下來了,在詠善的視線下,連呼吸都覺得困難,這小孩子哪來那麼大的震懾力?“木枷鐵鏈都是極重的東西,壓在詠棋殿下肩上,搖搖欲墜,所以……”
“多壓一下又不會死。給你一次機會,好好記住,沒我的吩咐,誰也不許碰詠棋。他是我哥,是前太子,”詠善冷冷說着,到最後語調一沉,“你們這些東西,有資格碰他一根指頭?”
張誠不敢答話,閉嘴垂頭。
隔了一會,詠善似乎平靜下來,徐徐問,“你綁他哪裡了?不是一整套的軟縛子嗎?都綁了?”
“不不,就只是手,稍微綁了,不敢太緊。其他的,都放在裡面的桌子上。”
看見張誠這樣一個老手也嚇得好像驚弓之鳥,詠善見好就收,不再說什麼,點點頭,推開牢房的門,走了進去。
一進門,就不由暗歎了一口氣,
詠棋……
這個人啊……
這略帶點秀氣的身子,這總是似乎帶了霧氣,朦朦朧朧難以看透的眉目,終於,又印在自己眼裡了。
詠善在門前止住了腳步。一股熱氣衝上心頭,隱忍得太久,熱氣也變成了痛楚,他不得不回身,把牢房的大門拉上,仔細鎖好,藉着這一點點時間收斂好眼睛裡泄漏的秘密,才意氣風發,高高在上地轉過去,打量着此刻坐在牀頭,那抹纖柔瘦削的身影。
其實也沒什麼。
除了最近這幾個月,他被父皇趕去了當南林王,其實從小到大,十六年來,有哪一天,他不在自己的眼裡呢?
可自己?
哼,沒有一天被他看在眼裡的。
就連今天監審,他一腳跨進審訊廳,張口一叫,居然就是“詠臨”。
混蛋!
“是你?”詠棋坐在新鋪了牀墊的牀緣,聽見腳步聲,擡起頭來看了一眼。
被燭光照耀的側臉帶了點紅光,另一邊則顯得蒼白。但神態依然安詳沉靜,見詠善緩緩走過來,他開口,平靜地道,“詠善,我要見一見父皇。”
“見父皇幹嘛?”詠善在他身邊坐下,目光一掃,已經掃到他被縛在身後的雙手。
紅色的軟繩,倒十分配他雪白透明的肌膚。
“父皇被奸臣矇蔽了,他們陷害我,還要陷害母妃和舅舅,還有我的太傅們。我要……面見父皇,澄清事實。”詠善的目光還是讓詠棋很不自在。他下意識地躲避着,一邊說,一邊不露痕跡地別開臉,裝做在凝視掛了氈子的牆。
因此,他沒注意到詠善臉上的表情。
“父皇不會見你的。”詠善勾起脣角,似乎在笑詠棋的天真,漫不經心地道,“父皇何等睿智,誰能矇蔽聖聰?他是擔心宋家勢力重燃,要再借這個機會重重打擊,讓宋氏無法翻身。這個道理,其實你心裡也明白,只是你不願意相信罷了。”
詠棋怔了一下。他看着別處,緩緩搖頭,還是平靜的語氣,“不管怎樣,我要親見父皇,我是他的親生兒子,總不能一個面也不見,就送我去死地。”
“你不會死的,但也不會見到父皇。這裡不挺好的,安安靜靜,衣食無憂,沒有爭鬥,也不會有人欺負你。”
詠棋忽然覺得身後有異,轉頭一看,蹙眉道,“詠善,你在幹什麼?”
詠善抓了他一把頭髮,正放在鼻尖。
見詠棋轉頭看他,輕輕一笑,隨口家常般地閒聊道,“你的頭髮好香,是玫瑰花露的味嗎?一路上從南林押回來,虧你還有心思保養頭髮。”
“頭髮就是頭髮,哪裡有什麼香味。”詠棋這才發現,詠善坐得離自己太近了。他從前只是覺得對着這個弟弟的目光覺得有點難受,今天雙手被縛在身後,不知爲何,卻猛地覺得心裡冒起一股寒氣,悄悄往一邊挪動,頭皮傳來疼痛的感覺,嘆了一聲,“放開吧,真的沒什麼香味,你弄錯了。”
“沒有?可我真聞到了,我再聞一下。”詠善低頭,把掌中的頭髮湊到鼻尖上去仔細嗅。
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莫名其妙讓人覺得尷尬非常。詠棋雙手都被綁了,沒有辦法,忍着頭皮劇疼,猛地向後一退,頭一甩,硬把頭髮從詠善的指縫裡抽了出來。
詠善猛一擡頭,詠棋已經從牀邊站了起來,從容道,“代奏見父皇的事,你要是爲難,我也不勉強。天色不早,你的宮殿離這裡又遠,早點回去吧,路上不要着涼了。”
他有點心驚。
張誠把窗戶也有氈子遮住了,月光撒不進來。只有一個蠟燭在遠處的桌上點着,昏囧囧的燭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搖晃,彷彿在不安地跳着舞。
這樣的光,跳動着照在靜默的詠善臉上,一瞬間,在詠棋眼裡造成了驚人的假相。
詠善的臉在猙獰地抽搐!
和詠臨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露出讓人恐怖的表情,就好像他隨時會撲上來,發狂似的,把眼前所有的一切,狠狠地、徹底地、不留餘地地,撕個粉碎,咬個粉碎。
要是在他面前的是個人,一定會被咬斷了喉管,吸乾了血,然後嚼盡皮肉,再吞下骨頭。
可怕……
詠棋情不自禁退了一步,定了定神。
哦,他看錯了,那是晃動的燭光。從擡頭開始,詠善臉上的肌肉一絲也沒有動過,他保持着一向的高深莫測的表情,還是似笑非笑的,讓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也許就是爲了這個,纔不喜歡接近他吧。
詠臨,和他恰好相反。
那個傻弟弟,是從來不會掩飾自己的想法的。
“這麼急着趕我走?”良久,詠善才開口說話,“我以爲你還會問問我詠臨的情況呢。畢竟你離開京城幾個月了,詠臨,又是你最疼愛的弟弟。”
“詠臨……他怎樣了?還好吧?”
“你站着,我坐着,要仰頭和你說話,多累啊。”詠善盯着他,笑道,“你坐過來這裡,我告訴你。”
詠棋沒想到他會提這個,打量了詠善一眼,沉吟片刻,搖頭道,“不必了。”
“哦?你不想知道詠臨的境況?他可是一直都惦記着你。”
“他的境況,總不會比我差。”詠棋輕輕地說,“要是見到他,替我問候他一聲。要他別來看我,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
詠善又沉默了。
他坐在牀邊,擡頭,看着那張優美的脣裡微微張合。
這人,說話的模樣還是那樣恬靜,淡淡的,沒有陷入絕地的驚惶失措。
他明明是害怕的。
白天在刑訊廳,張誠指着滿牆的刑具威嚇時,詠善銳利的眼神沒有放過他身上的輕顫。
黑寶石似的瞳仁深處藏着膽怯,卻還是玉樹臨風般挺立着,就像一尊準備着受難的玉雕。瞧着那隱隱流露驕傲和倔強的臉,詠善恨不得徑直撲下高臺,壓住他,就這樣,用十指,把他揉碎了。
對!
把他揉碎了!
白天強行壓抑住了,但現在,不是時機正好嗎?
詠善狠狠地咬了一下牙。
四下無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這個……這個從沒把自己放在眼裡,只寵着詠臨的人……
“坐過來。”良久,一直沒有任何表示的詠善低聲道。
“我不累。”
“都是兄弟,親近一下,這有什麼?”不知什麼時候,詠善的臉在燭光印照下多了一分令人心悸的邪氣,冷冷地笑了一下,“要是逼我對你動了手,那可就大家都沒意思。”
聽見這般不懷好意的語調,詠棋猛地怔住了,驚詫地去瞅詠善,撞上詠善的目光,更是心裡一縮。
這,這是什麼眼神?
詠棋沉下臉,“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詠善輕描淡寫地道,“你看看這四周是什麼地方,是牢房,天昏地暗,不見天日的地方。詠棋,你攥在我的手心裡了,明白嗎?”邊說着,邊拍拍繡着滾邊金色的長袍下襬,緩緩站起來。
詠棋不由自主向後退開一步。
“退啊,”詠善臉上露出淡淡的譏笑,揚揚下巴,“退到牆邊,再延着牆,退到牆角,退吧。”
他一步一步,朝詠棋壓過來。
詠棋身不由己地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驚惶從烏黑的眸子深處浮現,俊秀的臉勉強保持着不動聲色,竭力和詠善對視着,一邊退,一邊警告,“詠善,這裡雖然是內懲院,到底還是皇宮裡面,有規矩的地方,你不要胡來。”
“那你叫啊,我也沒有堵住你的嘴巴。”詠善並不在意,淡淡道,“大聲點,我還沒怎麼聽過你大聲叫喚呢,哥哥。”
他好整以暇地靠近,真的把詠棋逼到了牆角,卻不忙着動手,淺笑着享受着詠棋的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