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這蜀中盛會,已經全是陰謀的味道了,司馬白正自推敲原委,想要抽絲剝繭尋出這陰謀底細,忽聽門外一人問道:“殿下可在?”
司馬白從窗中見了來人,慌忙放下手中竹簡,兩步迎出門外:“太常快請!”
三公之下,九卿之首,大晉太常卿,蔡謨。
蔡謨笑呵呵的邁進門:“殿下是在讀書麼?是臣叨擾殿下了,只是閒來無聊,特尋殿下手談一局。”
司馬白沒料到蔡謨真的來尋自己下棋,歉聲道:“本該我登門求教的,卻勞太常親至。”
蔡謨進了屋,剛要應酬兩句,卻見房中竟連一個小廝丫鬟都沒有,不禁大爲吃驚。
這是他第二次來司馬白這裡,頭次是隨司馬昱一行人來看望,那次人多到也沒注意這些細節,今次才發現了屋裡的冷清。
他轉身便怒斥身後隨從:“我竟不知殿下居所寒簡至斯!你們連個下人也不知與殿下備配麼!?”
那隨從噗通跪地叩頭,暗道冤枉,這事也不歸他管,他如何知道昌黎郡王連個使喚丫頭都沒有?
蔡謨又衝司馬白深深一揖,“臣有罪!是臣疏忽了,怠慢了殿下!”
司馬白連忙扶起蔡謨寬慰道:“太常不必自責,驛院自有配備僕人,是我粗簡慣了,把他們清退了。”
“可殿下身邊怎能沒人服侍!”
蔡謨仍是長揖不起,他雖不管這些雜事,但也知道,哪裡是司馬白粗簡,自使團入駐驛院以來,早便把原本的僕人都遣到了外庭,身邊留的都是自家隨身帶來的使喚人,用自己人方纔安心穩妥。
而司馬白倉促來歸,誰曾料到他竟連個隨身僕人都沒有?
他不禁暗罵慕容鮮卑,竟如此苛待大晉質子!
其實不僅是蔡謨沒注意這件事,司馬昱、荀羨等人也來看望過司馬白,但他們自己出入內外都是侍者如雲,誰去在意司馬白沒有使喚人?
哪個會是考慮這些瑣事的?
也就是蔡謨今日偶然想到這點而已。
司馬白訕訕一笑,自遼東亂起至今,他早已過慣了軍旅生活,天天刀頭舔血的,身邊除了貼身侍衛,哪有什麼使喚丫頭?
錚鑼照顧過他一陣子,可入涼前被代王妃召回了盛樂,聽說是代王妃想撮合她和侄子慕容雋,看來這個妮子着實是個有心數的,兩下里都沒耽誤功夫。
而千允倒是渴望陪伴郎君,但她再沒心數,也知道大晉上邦最講儀禮,冒冒失失就要被瞧不起,硬是待在代使院子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都城的繁華在她眼中一文不值,只一心等着郎君家裡人來提親。
裴山領着王營兵馬駐紮城外,司馬白這裡便只留了幾個兵頭子照料。
“太常真的不要自責,我是軍營住慣了,身邊有幾個兵頭子就夠用了,喏,”
司馬白指了指愣頭杵在那的於肚兒,意思是趕緊招呼客人,結果看他杵着懶散散一動不動,瞪眼罵道:“還不快去弄些茶和點心去!”
在這幫兵頭子裡,於肚兒算是最心細的了,所以被坐鎮城外軍營的裴山指派貼身照顧司馬白。可他不知是裝傻還是真不知禮數,竟兩手一攤:
“殿下平日都不碰這些玩意,我去哪弄茶和點心?酒倒是有不少!”
司馬白一怔,他雖然也是個兵頭子,但豈能被江東來人看做是不諳風雅?
他大感面上無光,當下呵斥道:“你跟誰哭窮的!那以往昱王和桓將軍他們來,怎麼有茶?”
“他們不就來了那一兩回麼,茶點也都是人家那邊自己帶的,殿下不見跟前伺候的都是渾身噴香的小娘皮。”
司馬白一聽小娘皮還噴香之類的污言穢語,只羞的想鑽地縫,這還沒回朝,便要被京中的風雅人物瞧不起了!
他一腳踹了上去,大罵道:“滾!太常面前也不知斯文一些!丟人現眼!封二呢?準又去哪勾搭小娘皮了!把他給我喊來伺候,好歹也是個嘴甜的!”
其實於肚兒這話倒也不假,司馬昱來過一次,桓溫來過兩次,都是匆匆來匆匆去。
蔡謨聽了更是羞愧,他豈不知這是於肚兒的故意揶揄?不禁暗歎大家竟不約而同的和昌黎郡王生分!
可這能怪誰?太白經天,太白不去,刀兵不斷,傳了十幾年的兇象,誰能真的沒有芥蒂呢?
“讓太常見笑了。”司馬白讓着蔡謨坐下,慚愧道,“這個墩貨!我早晚好好收拾他!”
蔡謨看着氣急敗壞的司馬白,卻忽然正色說道:“血戰棕衡莊五晝夜,死守平郭東城不失一寸牆頭的悍將,豈是墩貨?”
咦?
司馬白吃了一驚,應允慕容鮮卑的事情,司馬白並不打算反悔,也反覆交代部屬們管緊嘴巴,但如今看來,世上真是難有不透風的牆啊。
他眼中精光一掠而過,撓了撓頭:“太常是剛知道的,還是早就知道?”
蔡謨嘆道:“前夜才收到的密報,提及了殿下赫赫功勳,着實難以置信,所以臣不得不親自向殿下求證。”
“前夜才收到?”司馬白脫口而出,心中一曬,蕭關城他都犁完一遍了,朝廷竟纔剛剛收到棘城戰報,這要是行軍打仗,如此遲滯的諜報如何堪用?
“朝廷的諜報是夠拖沓的。”蔡謨臉上一紅,慚愧道,“不瞞殿下,燕地諜樞在大戰中被人趁隙摧毀,裴公亦遭慕容皝猜忌,海路也被趙國封鎖了,不論明暗,朝廷與燕地的聯絡都斷了。這份密報還是輾轉涼州傳到成都,虧的我在此,不然何時能傳回建康還是未知數。臣看了密保既驚且怒,實未料到,慕容鮮卑竟敢貪天之功!”
司馬白倒覺無所謂,呵呵一笑道:“追剿羯趙敗軍是慕容恪帶的兵,密雲山大敗羯趙也是慕容恪的功勞,何來貪功之說?”
“笑話!若無殿下......”
未待蔡謨說完,司馬白深深一揖,打斷道:“裴家對我恩重如山,慕容鮮卑也待我甚厚,我屬下也盡是燕地人,我既能平安歸朝,便也允諾慕容皝不提燕地舊事,其間苦衷想必太常能夠理解,還望朝廷成全!”
“臣懂。”
司馬白雖然語焉不詳,但蔡謨心裡透亮,總算明白了慕容鮮卑爲何突然送回質子,這樣的質子誰敢留在身邊?
說起來能送質子平安歸來,慕容皝倒是厚道人了。
蔡謨點頭道:“臣執管朝廷諜探,只對陛下一人負責,這份密報哪怕是涉及殿下,但殿下自己也是無權查看的,何況他人?只要陛下同意,這份密報不會再有第三人看見,臣也自當守口如瓶,只是卻委屈了殿下,這般赫赫功勳竟要拱手讓與他人。”
司馬白笑道:“哈哈,這有什麼!世事哪有兩全,我吃用人家十六年,臨走還受了人家一營精銳,拿人手短嘛!”
蔡謨聽司馬白提起那一營精銳,悉心叮囑道:
“殿下那營親衛,便是放在東軍和西軍中,也是出類拔萃的精銳之師!像於將軍、熊將軍和仲室將軍這樣的人才,怎能屈就雜役瑣事?殿下務必好生籠絡他們,切不可再如剛纔那般隨意折辱!臣稍後便安排雜役僕人過來侍奉殿下。”
蔡謨的一片好意讓司馬白心中一暖,他呵呵笑道:“是的,多謝太常教誨,我日後一定再客氣些。”
“殿下過謙,臣萬萬擔待不起教誨二字!”
看着泰然自若的司馬白,蔡謨不禁嘆息,晉室出了司馬白這等英傑,是祖宗終於顯靈了,這是百年福澤修來的,竟因一些讖諱之說而不容於當朝權貴,可惜可嘆!
總得想個法子讓庾亮通融纔是,但卻是相當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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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於侯善守,天下無雙,素鎮淮南,北人不得犯。
時人贊曰:江淮有於,方得無虞。
七十做壽,朝臣進賀,或問侯之夙願,侯笑曰:願常守。
繼問守何,侯默然,竟泣曰:武烈門前一小廝。
——《晉書·列傳·於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