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元康元年(公元291年),有司奏荊、揚二州疆土廣遠,統理尤難。於是割揚州之豫章(今南昌)、鄱陽、廬陵、臨川、南康、建安、晉安,荊州之武昌、桂陽、安成,合十郡,因江水之名而置江州,州治豫章。其後又分廬江之尋陽、武昌之柴桑二縣置尋陽郡(今九江),謂曰三江之口、天下眉目之地,亦屬江州。
此十一郡地處大江腰下,鎖喉東西,西連荊州,東毗揚州,物華天寶且四界無寇,堪爲社稷腹心之地!
這裡是江東本土士族的大本營,以周陸顧孫爲首的四大族羣苦心經營了近百年,牢牢把控着名望、土地、學政、產業、官吏、丁口,乃至軍伍。自武帝平吳至今,外人幾乎針插不進,水潑不入。以庾亮的權術,之前既領刺史又都督軍事,也僅僅是盤踞武昌重鎮而已,對廣袤的郡縣鄉村卻只能遙遙羈縻,甚至直到國破家亡的當口上,才能勉強將南兵調來武昌助陣。
如今接替庾亮,即將在名義上管轄這片土地的人,便是武昌郡王司馬白,新鮮出爐,熱氣騰騰。
加官進爵,這是朝廷的認可,是皇帝的恩賞,是無數人窮盡一生的追求,在屢歷九死一生,在身邊袍澤幾乎死光之後,這樣的好事終於落到了司馬白頭上。
低頭奉詔的那一瞬間,司馬白的眼睛忽然有些溼潤,他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原因,只覺眼前掠過一張張人臉。
龐家父子、柳家父子、楊彥叔侄、小九、仲室紹拙、裴金...
棘城帶出來王營一千二百人,成都一戰後僅剩七百掛零,合了慕容恪贈的兩百金苜蓿、賀蘭千允的嫁妝八百牛頭衛、張淳贈的三百涼州大馬,再加上一千羽林衛,重返江北時剛好三千。
可是現在這三千人又只剩了七百掛零!
合進厭軍的六千烽陽鐵旅殘餘一千餘人,八千乞活雷鎮殘餘兩千餘人,此時此刻,在那旨區區百餘字的天子詔面前,司馬白才徹底明白何爲一將功成萬骨枯。
浮萍般飄搖一十六年,如今總算有了名分,有了堪可立足之地,但司馬白心頭所據,唯有苦澀。
或是許久不曾流眼淚了,他沒有特意去控制,結果仰頭時這副由衷而發的涕零模樣便被王羲之瞧了個正着。
王羲之宣詔的次數也不算少了,所有被封賞提拔之人,無有例外都是鎮定自若的,有的甚至不屑一顧,再不濟也得擺一擺無意功名的灑脫。
像司馬白這種當場感激涕零的,真是獨一份兒!
“武昌王!萬望不要辜負陛下託付!”
王羲之大步上前摻起了司馬白,他心中非但沒有反感和不屑,反倒如釋重負,只覺千里奔波的所有辛苦都值了。
這無關戰事進展,而是朝廷和丞相到底是沒有錯付押注,本就是權宜無奈之舉,好歹是尋了個對的人:武昌郡王久處荒垂,心地質樸醇厚,他若不忠不仁,那這世上就再沒有能知恩圖報的人了!
宣罷天子詔,自然得爲欽使接風洗塵,這一席接風宴真是吃的喜氣洋洋,上上下下一團和氣。
西軍自庾亮以降無不和顏悅色,對司馬白全是依依惜別之情,這讓王羲之大感困惑,在他印象裡,西軍這幫武人一向粗鄙驕橫,何時變的如此斯文收斂了?
況且傳言庾亮和武昌郡王二人極不對付,以庾亮之尊,怎至於同對頭在此裝腔作勢?難道是真心替武昌郡王上任江州而欣慰高興?
這酒宴與其說是給他王羲之的接風宴,倒不如說是給武昌郡王的送行宴。
最沒眼力勁的人也能察覺出誰纔是這場酒宴的中心!
武昌郡王話不多,低眉順目的,偏偏他哪怕咳嗽一聲,嗚哇哇喧鬧的一衆兵頭子立時就鴉雀無聲!
蹊蹺的還不止這些,武城侯周飴之的態度尤讓王羲之驚詫。
江東本土士族素來不買朝廷封疆大吏的賬,南兵將帥更是聽調不聽宣的。
歷任都督江州軍事的大將軍,從最早的王敦,到陶侃,再到剛剛卸任的庾亮,都對此心照不宣,能維持個表面客套,已算互給臉面了。
可這堪稱南兵少當家的周飴之,對武昌郡王何止是畢恭畢敬,簡直俯首帖耳了!
那倆人頻頻推杯換盞,言語不多眉目卻沒斷,只要武昌郡王擡擡眉梢,二人便不約而同的一盞酒見底。
王羲之同樣是好酒之人,他最明白不過了,不是以心相交極熟稔的關係,斷不會這種喝法的。
但他越發糊塗起來,病懨懨的武昌郡王何來如此統御力?!
不錯,就是統御力!
酒席上歷來最見一個人的地位和影響力,遍數朝野上下,有如此分量的人,恐怕不會超過十人。
王羲之端起酒盞正要同這新晉武昌郡王好生攀談一番,卻被一個急匆匆進入宴廳的身影吸引過去。
那人顯然是庾亮的近侍,只見他極失禮的從正堂趨步而入,甚至在階前還絆了一腳,連踉蹌都仿若未覺,便直赴庾亮身前耳語起來。
王羲之不禁琢磨,會是什麼事情讓這近侍如此張惶失措?
只見庾亮的神情由皺眉不悅一瞬間變的呆滯僵硬起來,
吧嗒...
庾亮筷子失手落桌,清脆的響聲讓宴席一片死寂。
一席衆人目不轉睛的盯着庾亮,此時所有人大概都是一個心思:這究竟是出了多大的事啊!?
庾亮卻不理這個弟弟,但好歹搖了搖頭,也算回過了神。只見他緩緩站起,鄭重的轉過身,面向了司馬白,一揖及地:
“稟武昌郡王,武昌,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