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以陳留郡主的身份在城裡亮了一圈相,現在的石永嘉已是大晉武昌郡王的未婚平妻,可在司馬白離開之後,石永嘉最後還是選擇待在了原地。
她仍然窩在那所偏僻的小院裡,閉門不出,概不會客。
並非司馬白限制了她的行動,相反,司馬白現在連一個守衛都沒留。那晚兩人深論局勢合謀對策,在達成協議之後,司馬白當場就表態了,郡主便是想去建康也聽憑自由。
但石永嘉似乎有些習慣了這所小院子。
每日裡剛一用過午飯,她便搬着小胡凳放在門檻前,倚門廊,捧書本,曬太陽,打瞌睡,發發癡呆,看看晚霞,晚飯不擺上桌子,是絕不起身回屋的。
聽到碟碗碰桌的聲音,石永嘉從瞌睡中醒來,一睜眼便見有衣半蹲着靠在身前,兩隻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什麼事,這麼要緊的樣子?”有衣反常兩三天了,石永嘉哪能看不出侍女心裡憋着事兒。
有衣神情認真,比劃了幾下手指。
石永嘉莞爾一笑,摸了摸有衣的腦袋:“沒有呀,孤沒覺得委屈,婚儀有何要緊的,孤難道還真嫁給他不成?”
有衣則用力搖着頭,兩隻手又是一番比劃。
慵懶笑着的石永嘉突然面色一凝:“是嗎?”
有衣的意思是,你明明認真了。
見石永嘉好像根本未察覺到她自己現在是個什麼狀態,只當主子是離了規源金血一時間看不清世間險惡,有衣又是連連手語:
他看你的眼神有兇光!
他心思太深了!
你白送了他四萬兵!
他拿了嫁妝卻不回彩禮!
他一旦得逞了必然會害你的!
有衣一副兇險莫測的樣子,手指沒完沒了不停飛舞,看來這幾日是憋的夠嗆,非要把一肚子的擔憂全倒出來。
石永嘉忽然伸手按下了有衣的胳膊:“你竟這樣想啊,孤還沒蠢到那地步,就不能是在利用他嗎?”
有衣則搖了搖頭,重複了一開始的動作:你明明認真了。
“是這樣嗎?你若不提醒,孤倒還真沒發覺呢。”石永嘉伸了個懶腰,扶着有衣站起身來,竟沒有再反駁,“只是真的很佩服他,在這樣的局勢下,他竟還敢見縫插針倒打一耙去取江陵,連孤都不敢這樣謀劃的。”
用這樣的辦法取回江陵,她非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到。她現在既挾持不了李勢,更做不到用一支降兵去鯨吞實力並不遜色多少的對手。
做不到,便不會去那樣謀劃!
正如驟聞武昌事變,意識到大和尚佛圖澄在借用她的殘局下棋,她其實是能夠看破佛圖澄的用意和後着的。
戰局重開,第一個要搭進去的,就是君子冢在晉國深耕多年才培養起的暗中實力,時機未到曝光於晉廷,只能白白浪費。第二個,無可避免的要調動江淮兵力,使之爲了策應武昌而疲於奔命。第三個,則是逼着虛弱不堪的襄陽守軍再次南下!
拿到武昌看似功勳赫赫,是爲戰事打開了新的局面,然而在黃石灘大敗的前提下,實則是竭澤而漁,是會一舉耗光羯趙爭儲各方的氣力。
同樣,晉國腹心之地必然也要打個稀巴爛,也會耗光晉廷的家底。
戰局重開,兩方皆輸,漁人得利!
這是陽謀!
石永嘉也能想出對弈之法,那便是避戰,可她心中縱然有韜略,偏偏力有不逮。
因爲要止戈,唯有用武!
然則這恰恰是那個男人最擅長的。
正因爲如此,直到司馬白提出去取江陵,她纔在驚愕中收起了一直以來的俯視優越感,真正重新審視起她和司馬白的關係,也終於將司馬白放在了分庭抗禮的位置上。
面對以戰避戰的共同目標,她所掌握的情報、她謀局天下的眼界,恰恰同司馬白摧鋒陷陣的能力相得益彰。
此刻的她,需要司馬白。
尤其在這兩天裡,她越發感覺到自己實在太驕傲了。
她要在這裡偷得浮生半年閒,畢竟總得有一個男人配合她去演一場心目已久的人間煙火,所以她選了看起來還算不錯的司馬白。她一直自認是賞賜了那男人天大的便宜一般,可是司馬白這個堪爲任何人最堅強後盾的男人,是供女人需之即用,用過即棄的嗎?
哪怕這個女人是她石永嘉!
她見過的女人中,可足渾錚鑼,賀蘭千允,李虞,甚至還有褚妙子,哪個不是天下男人夢寐以求的女神?但司馬白之於她們,或是求而不得,或是愛而卑微,又或得而難聚,唯獨她石永嘉,竟然以屈尊權宜看待這個男人!
或許,真正幸運的人,真正得了便宜的人,是她石永嘉吧。
一旁的有衣聽了那佩服二字,眼睛瞪的圓圓,只覺不可思議,這二字竟是從主子嘴裡說出來的?
她連連比劃手指:他去取江陵,還不是靠你送他兵馬?!
對於侍女的不服氣,石永嘉只苦笑了一聲,擺了擺手:
“你真當離了孤,他就辦不成麼?孤走那麼一圈說那兩句話,固然讓他名正言順,可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孤打了敗仗,連累兄弟們成了階下囚,他們難道還有更好的出路嗎?”
說着說着,石永嘉似乎有了一些傷感,
“況且他心腸很好,又會打仗,兄弟們跟着他,也算是個好歸宿。有衣,你不覺得,他其實真的...”
眼見主子眼神漸起迷離,有衣心中更是擔憂,拽着石永嘉衣袖,跺着腳手語道:
你糊塗了啊!他姓司馬,你姓趙!
石永嘉停下腳步,默然靜立了一瞬,忽然噗嗤笑道:“人間煙火,半年而已,又有何妨?像孤這樣勢利眼的女人,豈會分不清戲臺與現實?”
她似乎不願再從這件事上糾扯,接着換了話茬,
“只看他這雷厲風行,或許都用不到半年呢,江陵那邊應該打起來了,一仗熔鑄軍心,他算是真正的爪牙磨礪,羽翼豐滿,一飛沖天了。”
猶如承應着她這句話,漢水之畔,四個拳頭重重擊碰在了一起。
被後世稱爲武烈四如相的四個人,裴山、賈玄碩、周飴之、荀羨,在迎風獵獵的厭旗下低沉起誓:爲王前驅,唯死而已!
而他們身後,鐵甲森森,一望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