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子義也不知該怎麼插話,只好在旁邊聽着。
張太尉接着說:
“擊敗高山人是我大正有史以來打過的最艱難的一仗,比你爹今年打的漠北之戰還要艱難。
古人說不周原是支撐天地的頂樑柱,站在不周原下只能擡頭仰望,而登上不周原,那真是和登天沒什麼兩樣。大正西邊雖然寬廣,但能與不周原相接的幾個隘口一隻手就能數過來,最好走的就在天府道,即使如此路也狹隘難走,有的地方只夠一輛車通過,高山人守住隘口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我親自帶隊攀爬絕壁,連夜入城,拼死打開關口,大軍隨即進入,這才能夠通過,可沒想到上了不周原纔是艱難的開始,不知爲什麼爬的越高人越難受,呼吸越來越難,不少將士睡一覺第二天就沒命了,那種地方走路都難,刀都拿不起來,我纔算是體會到爲何前代征討不周原從沒贏過了。”
張太尉頓了頓說道:
“幸好我催促手下走的快,出其不意繞到高山人都城,雖然一路上損失慘重,但都城修在一谷底裡面,人進去還算舒服,那一戰可真壯烈,因爲置於死地,將士們勇氣百倍,一戰全殲敵軍,攻入都城,劫掠了三天,後來才知道不周原雖然廣闊但適合住人的地方只有幾處,都城幾乎就有高山人九成人口。自那以後剩下的高山人就跑的不見了蹤影,至今已有幾十年,西邊安穩,再也沒有狼煙了。”
蘭子義看到張讓一邊說一邊熱情高漲,就像是他又跨上戰馬縱橫沙場,無論是交戰是的殘酷還是勝利後的喜悅,乃至於劫掠時的兇殘都寫在了臉上,原本看上去已經心灰意冷的臉上又逐漸出現了神色,眼睛也得到了感情的滋潤,一點一點的回覆了光澤。
“張太尉以前一定是員悍將。”蘭子義想着“現在談起來還有這等氣魄當年鎮守邊關時一定是威風八面。”
講完攻破高山人都城的往事後,張太尉一時似乎還沉浸在那份戰勝的喜悅中,忘記了蘭子義他們的存在。蘭子義也不願打擾太尉美好的回憶,只是在旁邊靜靜地坐着。
過了一會,張太尉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現在只是坐在自家的客堂裡,臉上的精神都慢慢消退了,等他徹底回過神來時略帶自嘲的笑了笑說:
“好漢不提當年勇,可是對於老不死的傢伙來說不提當年還能提什麼呢?”
蘭子義說道:
“張太尉功勳顯赫,當年一戰定乾坤,使西邊至今無事,這等經驗當然值得我們這些小字輩好好學習了。”
張太尉聽後笑了笑,沒有回答蘭子義,只是接着自己的話往下說:
“當年打了勝仗,封侯進爵,皇上降旨徵我入朝做太尉,一時之間我張讓譽滿天下。那時我想的是出將入相,入朝後整頓朝綱,輔佐皇上。想的很好啊,只是天下事哪有那麼順利,事事隨人願呢?”
蘭子義聽到張太尉的話也明白了張太尉入朝之後施展不開拳腳,再想想自己現在的處境,頓時覺得遇到了知己。於是說道:
“看來太尉在京城不是很順心啊。”
張太尉笑道:
“誰說的?誰說不順心?很好啊。我張讓身爲三公,位極人臣,滿朝文武有幾個能得到這等榮耀?如今活人做三公的也只有我了,剩下的全是死後追贈,而我現在在京城,有宅院,有莊園,有田地,還有大把的時間和銀子,有什麼不好的?好得很啊好得很,衛侯你可不要嫉妒啊。”
蘭子義聽後也苦笑了兩聲,點了點頭。
張太尉嘆了口氣接着說:
“你爺爺是條好漢,那時被困在舊都附近藏馬坡前我一直督促朝廷發兵解救,可……我沒有帶兵啊。好在你爹很爭氣,沒有辜負你爺爺。”
蘭子義聽着突然想起什麼,問道:
“太尉難道沒有子女?爲何來到莊內沒有遇到呢?”
張太尉說道:
“老夫倒是有三個不肖子,老大隨我征戰不周原,戰死了;老二年幼夭折;還有個老三前兩年剛剛病死,我白髮人送黑髮人,着實傷心了一會。現在倒是有個孫子,只是每天跟着他那羣什麼儒林同道遊山玩水,吟詩作賦,風花雪月,還在二龍山玩什麼詩社,唉,每天連面都見不到。”
蘭子義聽到張太尉的孫子也在參加詩社,一時來了興趣,趕忙追尾:
“張太尉,您的孫子也在參加詩社?晚輩今天也是拜訪了二龍山詩社回來的,因爲晚了所以沒來得及入城。”
雖然蘭子義提到詩社興高采烈,但張讓明顯沒把那個當回事,只是輕描淡寫的說:
“那只是京城紈絝子弟自己搞的個玩意,衛侯何必留戀?當年我剛入京的時候也想着擠進人家文人墨客的圈子裡,可是人家自己有自己的玩法,那裡輪的到我個武夫隨意插足。”
蘭子義一聽到詩社心思就全都扎到那裡去了,也沒管張太尉所說,只是問道:
“敢問太尉的孫子是如何加入詩社的呢?”
張太尉揮了一下手,說:
“嗨,哪有什麼加入不加入啊,從小他就和那些小子混在一起,自然就進去了,還有什麼好加入的。”
蘭子義聽着皺起了眉頭,心想“這是怎麼回事?崔浩告訴我說要經過嚴格的試煉,但張太尉跟我說因爲一起玩耍就能加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過張太尉的話打斷了蘭子義,張太尉說:
“在邊關時只知道一顆人頭一份功,來了京城才知道不會讀書你什麼功勞都沒有。知道爲什麼讀書中進士的官員還沒有把邊關武將給廢掉嗎?只因爲四方還有蠻夷,有仗要打所以要留着我們這羣殺人不眨眼的惡鬼看家護院,立國之初,東邊沿海都在做生意,沒人打仗,於是東軍廢弛,西軍、北軍外接胡虜每天打的不可開交,所以兩軍崛起。等到我把西邊戰事終結後,西鎮就不再需要駐軍了。我入京之後,西軍一天不如一天,現在撤的撤,散的散,前幾天你爹還彈劾了一個,剛被撤職查辦,唉,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打仗時盼着天下無戰事,打完仗後倒是無戰事了,可是天天想着當年縱橫疆場的樣子,老了,老了。”
說着張太尉搖搖頭,捧起茶碗喝了一口。
蘭子義聽到張太尉話音悲涼,回想起前幾日在家時父親謀劃着出賣西軍投靠過來的將領,那一幕還如同剛剛過去一樣,現在再看看張太尉這幅有氣無力的樣子,想想當年氣吞萬里的虎將如今卻是一副蒼老的樣子,連自已昔日手下被人擠掉也只能感慨一二,不在有往昔的氣魄。
蘭子義不無感慨的說道:
“張太尉,您已經功成名就,您的功業必將被世人傳頌,剩下日子頤養天年也是一種享受。”
張太尉產嘆一口氣說道:
“曾經我也和你想的一樣,建功立業,名垂青史,我的事蹟會讓每一個讀到的人熱血沸騰,我和我的將士們打下的山河會如同鐵鑄一般牢固。可到現在纔多少年?我都已經快忘記當年的戰事了,又會有幾人會記得?史官嗎?最多隻會在史料裡天上一句,某年太尉張讓伐不周原,僅此而已。我以爲我會感動這個世界,可實際上我只是感動了我自己。”
蘭子義聽着垂下了腦袋,不再說話,難道這就是武將的宿命嗎?變成這麼一個遲暮的老人?
張太尉又嘆道:
“衛侯明天還要趕早進城吧?老夫雖然還想與衛侯聊一聊塞外的風光,但是不能耽誤了衛侯明天的正事。畢竟像老夫一樣每天閒着沒事的,這京城裡可沒幾個人。衛侯早點去歇歇吧。”
說着招呼僕人進來。
蘭子義抱拳道:
“那就有勞太尉了。”
張讓問道:
“我看衛侯的幾位侍衛與衛侯很親密嘛,今晚打算睡幾間房啊?”
蘭子義看了看桃家兄弟,心中糾結萬分,說道:
“還請張太尉單獨爲晚輩準備間客房。”
張讓點了點頭,桃家兄弟似乎也料到了這件事,倒是沒有太驚訝。
蘭子義與桃家兄弟在張太尉府上住了一夜。第二天天剛亮,幾人便起來,與張太尉告辭後一起騎馬回京。
幾人一路趕回德王府,準備參加王府早課。但剛到王府門口就被告知德王已經去了戶部衙門。
蘭子義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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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爲何要去戶部?”
門口小廝答道:
“昨天衛侯在外,又說不知。皇上昨天降旨,命德王代管戶部。所以今天一早德王就趕去戶部衙門了。”
蘭子義一聽對着桃家兄弟說道:
“逐虎,你們先回去休息,我得趕去戶部。”
桃家兄弟應了一聲,就牽着馬進了王府。
蘭子義則調轉馬頭往戶部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