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點頭表示瞭解,“我馬上過去。”
亭臺樓榭,花鳥魚蟲,春夏交替時期,摘月樓遍地美景。
無憂到時楚璃正依在小樓美人靠前,手裡拿着一本殘卷,裝模作樣地看着。
“殿下找我有事?”無憂走上前,禮節性作揖:“我原是準備進宮看你的,巧了。”
“今天天氣不錯,來一起曬個太陽,”楚璃拍拍身邊,“坐。”
無憂頓了頓,選擇坐在她半丈開外,不僅坐得遠,神態也有些拘謹。
“你……”楚璃瞧瞧她與無憂之間誇張的距離,卟地笑道:“兄長是打算在我們中間騰個位子,來燒水做飯的麼?”
她以爲他是兄長,所以可以全無顧慮。
但無憂心裡清楚,其實自已什麼都不是。
他抱歉地向楚璃頷首,“畢竟男女有別,雖是兄妹,卻也不得不顧些宮規大防,這是爲你好。”
“是麼,”楚璃“啪”一聲將書冊丟在兩人中間,不敢苟同地道:“我可沒你那麼多事,本來還想跟你侃些別的,瞧你一副古板模樣,真心不想跟你瞎扯了,還不如我的阿年有意思。想必你已經猜到我今天讓你來,是爲的什麼事情了。”
無憂點頭。
是爲封王的事。
最近諸事繁多,一度讓上州陰魂密佈,一是上官淳的下落不明,二是葉成之死。楚璃不知情,無憂心裡卻明白地很,葉成是死於楊懷新之手。
無憂也知再順着楊懷新,他興許能留下衛家人的命,但楊懷新肯定會製造出更多血腥,因此他纔會讓陳沖暗訪,盼能找出衛家人被看押的方位,到時他就能向楚璃坦白了……
最近楚璃對葉成之死格外看中,出動了秘衛以及雨樓人手去找兇手,由於葉成行刺楊懷新這事機密,當夜人手全軍覆沒,幾乎沒人知道葉成的去向、目的。
楊懷新挑釁楚璃,可見是打算動手了,當務之急便是將他推向王位,如此一來一旦楚璃出事,楚家的權柄將會落在他的身上。
楊懷新便能挾天子令諸侯,達到他統治大陳的目的。
楚璃推他上王位,是爲了讓楚家有個着落,兩人意見統一,封王勢在必行。
瞧他滿面瞭然,楚璃將藏在懷裡的一隻青竹筒拿出。
交給他道:“我將那份先皇手札抄寫了一份,拿回去背熟,明日早朝上念給衆臣們聽聽,封王的事將正式提上議程。真跡在我手中,等需要的時候再拿出來,這是你繼承王位必要的東西。”
而無憂看着那隻竹筒,不說話也不接下,濃長睫羽遮起眼中一片。
見無憂狀似失意,楚璃眉頭一擰,“你嫌棄?”
“不,”無憂羞愧地道:“父王去逝,而我這個做兒子的,卻不能爲他盡半分力氣,由着他含冤而死。如今我將他牌位供於無憂府,每日都會去看他一眼,只盼着,他能看在我已長大成人,並且人還不賴的份上,得到一些安慰。”
他苦笑,長長嘆了一聲。
匆忙收拾起情緒後再看向楚璃,“殿下能否借真跡一用?我想讓父王看看,讓父王知道皇伯伯向他道歉了,父王若看到,應該會安息吧。”
楚璃猶豫了一下,“好。”
她有什麼理由拒絕?父皇當年做了那麼殘暴的事,險將五王一脈斬盡殺絕,如今受害者的兒子想將父皇的悔過書拿去靈前告慰,算是天經地義。
順利從楚璃手上拿到手札真跡,無憂的心情沉重而複雜。
等給五王看過這道手札後他便要想辦法毀了,它是五王無罪的最直接證據,毀了它不見得能阻止封王的事,但必定會使楚璃爲五王翻案一事變得曲折,若五王身上的罪名洗不掉,那五王的兒子便沒有繼承王位的資格,可以一定程度上阻攔封王的腳步。
想要不觸怒楊懷新的前提下毀掉,他還得費些周折。
離開皇宮不久,在鑼鼓巷轉彎時,一行四人攔上前來,這四人身材精壯,一看就知不是好惹的人。
無憂認得,他們是楊太尉府上的四大侍衛。
爲首疤面侍衛攔臂攔下,面無表情地道:“楊太尉請公子去府上一趟。”
“好。”無憂習慣了不問情由,神情像一個人型木偶,不見一絲波瀾,“等我先回府換身衣服。”
疤面侍衛冷笑,嘴角那條傷疤猙獰地抽起,“公子這身水藍色袍子挺好,不用再換,可別讓我們太尉等急了,請。”
無憂眼中浮過微不可察的擔憂。他聲稱換衣是假,目的是將身上的手札藏起,他是要藉機毀掉手札的,萬一被楊懷新看到,不知還會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了。
爲首的疤面侍衛說完,其餘三侍衛異口同聲:“公子請!”
無憂視線一動,見前方五十步左右有一顆槐樹。
“請帶路吧。”
等無憂路過那顆槐樹,悄悄將裝放手札的竹筒從袖袋滑至手中,反手一扔,竹筒飛起,正好落在樹上的一隻鳥窩裡……
太尉府。
楊懷新等待已久,親手爲無憂煮的茶都快涼了。
他執玉子在手,將這顆棋子重重地按在了死路上。
初夏的後花園百花爭豔,競相地招蜂引蝶。
天氣熱了起來,無憂卻覺得太尉府中寒氣撲面,冷得他渾身發涼。
“你來了,”楊太尉揮手退開衆屬下,扯脣一笑,他本就瘦得厲害,臉部像脫水一般又幹又皺,笑起來那一層層的皮子一扯,格外醜陋,森然。
無憂登上臺階,按照楊懷新的示意落座:“太尉找我何事?”
“閒聊些家常罷了,”楊懷新將棋局上的子兒一個個撿起,顯得漫不經心的,“上次你還跟我說過,想見見衛家人來着……”
“楊太尉,”無憂激動地打斷:“他們在哪兒?”
“急什麼,我答應過你便不會食言,”楊懷新仍然慢條斯理地撿着棋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保證,會讓你有驚有喜。”
無憂倒抽一口冷氣。
如果說衛家人本身就在上州的話,陳沖在南方怕是會摸瞎了……
正想着,忽聽涼亭下方發出一陣機簧的咕咕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轉動,然後他與楊懷新和這張石桌一起往下陷落,竟整個降至地下!
等二人落下去,涼亭中的翻板自合。
下降過程非常平緩,直到他們落穩,楊懷新仍然在撿棋局上的棋子,等黑白子全部回到鉢盂中,楊懷新才笑道:“來,我們下一盤棋。”
“你不是說要我見衛家人,人呢?”無憂心急地環顧四周,這裡陰森詭秘,土溼氣極重,淡淡亮着四盞油燈,照亮了附近的兩尺三寸地。
楊懷新黑子先落,首佔天元。
“來人,帶上來。”
黑暗中,一陣鐵鏈聲率先傳來,駭得人毛骨悚然,然後纔是一個痛苦的低呼聲,“公子……”
這聲音!
無憂心跳一漏,身子本能似的彈了起來,隨着那個人漸漸走近,他的臉越來越清晰,竟然是陳沖!
“你不是想要見衛家人的麼,陳沖勉強算衛家人了吧,”楊懷新砰砰地敲打桌面,不耐煩道:“該你落子了無憂。”
無憂驚怔地看着滿身鮮血的陳沖,淡漠眼中此刻全是悲痛與怒意!
一字一頓地道:“太尉,不要太過分了。”
“我過分麼?”楊懷新笑容漸變,陰狠冷戾浮在了面上,他捻子手指一彈,玉子射向陳沖,“啪”地打在陳沖的左臂上!
“楊懷新!”
“啊——”陳沖那條被玉子砸到的左臂,立刻被人從後一刀捅出!
無憂見狀向陳沖飛奔過去,可是還沒靠近,看押陳沖的人已經把刀架在陳沖的脖間!
“你可以試試衝上去,看看陳沖會有怎樣的下場。”
“放了他,有事你衝着我來,”無憂不甘地停下腳步,狠狠握着拳,他極盡忍耐卻仍剋制不住滾落的眼淚,悲憤道:“楊懷新,你拿家人的性命逼我對你妥協我認了,誰叫我無能保護不了他們,陳沖是受我指使,整件事與他無關,請立刻放了他!”
“放了他,再讓他去查衛家人的線索麼?”楊懷新無視這對主僕的痛苦,依然笑得滿面春風,“還說對你妥協?你明着順從,暗地裡派手下去調查衛家人的藏身地點,是想等到地點打探清楚了,再配合楚璃把他們救出來,然後一致對付我是麼?你想的美,乖乖去當個王爺,等楚璃完蛋後好好當個皇帝,不然你的養母,還有你兩個漂亮的小弟弟,呵呵,我會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無憂從不覺得自已是個鐵漢,在國與家的選擇上他甚至是一個懦夫!家與國誰輕誰重他一直知道,但他不能無視養母受人凌辱,無視弟弟們被惡人一根根的斬斷手指!
爲了保住他們,他只有妥協。
原以爲陳沖能給他帶來好消息,到時所有的隱忍都算值得。
可是,陳沖的失敗意味着他再無機會!
他自殘似的苦笑,“我再問一遍,他們在哪?”
“只要你聽話,我保證他們活着,並且能受到很好的待遇,否則你知道我的手段。”
無憂無能爲力地看着陳沖,眼見着他因爲受傷不支而昏死過去,
“你的一舉一動我看着呢,”楊懷新悠悠地嘆了聲,復又笑道:“祝我們合作愉快。”
……
入夜後無憂偷偷潛回鑼鼓巷,躍上那顆槐樹,在鳥窩中翻找手札,可窩裡除了三顆鳥蛋之外再無其它!
手札呢!
糟了!會不會被楊懷新發現後給拿走,還是被其他無關人員無意間發現?
但一想,以楊懷新的性子,若發現他藏起手札必定會當面指責,絕沒有一聲不響的道理。
這東西只對五王有益,哪怕落在別人手中也掀不起大風浪,對於無憂來說,手札丟了豈不正中下懷,反正他本來就是要毀掉這東西的。
從沒有哪個時候,會讓無憂感覺到窒息般的無力。
楊懷新心狠手辣,若叫他得勢必定會釀成更多人的慘劇,正是因爲無憂明白後果,才越發糾結,究竟要保衛家人,還是要保下更多的人?
自上官燁被關入秘牢,在楚璃的放任下楊懷新的勢力迅速膨脹,楚璃將楊懷新當作重臣培養,方便以後爲他護航,楚璃一定想不到,她的一番苦心,不過是養虎爲患!若楊懷新得大勢,必定會民不聊生!
無憂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回府後,他含淚寫下一張長達十二頁長的奏摺。
奏摺中揭發楊太尉罪名二十項,明日朝上,將不是他宣讀先皇的悔過書,而是要把楊懷新的野心揭個乾乾淨淨!
衛家對他有莫大的恩情,他不能無視他們的死亡,但若再放任楊懷新將造成不可估算的惡果,孰輕孰重他自能惦量。
等這份奏摺呈於楚璃,讓楊懷新的罪行大白於天下,他再以死爲養母、弟弟,還有陳沖贖罪。
寫下最後一個字,他輕輕吹乾墨跡。再從懷中取出一塊洗到發烏的白手帕,帕角一個金線的“蝶”字依然醒目,漂亮。
多年前上州一見,無憂便忘不掉她了,那個靈動早慧的小姑娘一直住在他心中,風吹不走,雨打不散。
待明日他自揭身份,他要以單純的無憂身份面對他,而不是狗屁的兄長,他只是楊懷新爲了得權,而不幸被選中的倒黴鬼罷了!
他自已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誰……
他將白帕整整齊齊疊好,放在了奏摺當中。
一夜未睡,次日天矇矇亮開,無憂將奏摺安放在身,拉開了房門。
卻見宴爾站在他門外,臉上少見地堆着笑容:“殿下昨晚聽說公子去了太尉府,出來後活像個大姑娘受了委屈那般,特意讓卑職過來問問,是不是楊太尉欺負你了,哈哈,”宴爾捉趣地撓撓頭髮,“開玩笑的,殿下說你們大概是聊到五王的事,這不公子今日要在朝上念先皇的悔過書麼,定與這個有關了。”
無憂今日帶着必死之心,想着今日的決絕過後再沒有無憂,也不再有他心念唸的衛家人與楚璃,生命爲數不多的時刻得到楚璃的關心,此生不枉。
只是要連累養母與弟弟們,要做楊懷新的犧牲品了。
他強按着心中激涌的悲意,撐着疲憊的眼簾笑道:“殿下真是有心了,昨天確實和太尉大人說到這個,有點想念家父。”
宴爾點點頭,“公子先寬着心。唉卑職聽說無尾巷有家豆花口味不錯,不知卑職有沒有榮幸請公子吃碗豆花呢?”
“你言重了。”
無尾巷的豆花鋪子每天很早開店,無憂光顧了好些次,這家店碗大而豆花鮮嫩,顧客評價一向甚高。
此時尚早,只有無憂與宴爾兩位客人。
兩人點了兩碗豆花,加了些碎香菜與麻油,聞着便指食大動。
“等卑職回去,給主子打包一份帶上,她最近嘴挑地很,沒準這些小食會合她胃口。”
“她懷着身子,挑嘴很正常。”無憂不上心地說道。
明知她食不下咽是因上官燁而起,無憂不知爲何仍要自衛一般逃避那現實,一次次將楚璃的失落與懷孕掛鉤,而實際上他分明知曉楚璃懷孕另有隱情。
他自笑一聲,食不知味。
這時一名年輕男子快步進店,走到無憂身邊。
他是無憂留在店外看守的屬下。
“有個孩子讓我把這東西交給您。”屬下將一隻約一拃長短的竹筒呈向無憂。
這是一隻尋常的青竹筒,既不華麗也不繁複,上面很隨意地雕着一些圖案,旁人看不出門道,但無憂一眼便看出了它的意思。
它是根據盛放先皇手札的那隻竹筒仿製,只不過故意仿製地粗糙不堪。
“這是什麼?”宴爾多嘴問。
“我也不清楚,”無憂打開竹筒,裡面有一張紙條,上寫:“樂安樂坊單獨一見。”
無憂瞬間便明白了,託孩子送信的,正是拿走先皇手札的人!
那個人是誰,到底想做什麼?
掠過遐思,無憂將紙條收回竹筒當中,對宴爾道:“我要去見一個朋友,會準時上殿的。”
宴爾忙提出:“讓卑職陪着吧,您的安全要緊。”
無憂無奈一笑,“見朋友罷了,你跟着不方便。”
說完他正要起身,卻又想到身上還帶着奏摺,到底有些不放心,若叫楊懷新的人得知他目的,定會將他的打算扼殺於搖籃……
想到可能會遇到的風險,鄭重其事地將奏摺遞給宴爾,“你幫我帶着。”
奏摺包在一塊錦鍛中,宴爾一摸便知何物。
無憂學生地交待道:“它很重要,若我回得晚了,你可以代我呈給主子。”
偷拿先皇手札的人他勢必要去一見,只要能保證將楊懷新的陰謀揭發出來,哪怕樂坊一見是陷阱,他也無所謂了。
宴爾自然明白,莊重地連連點頭。
自從上官淳在樂安樂坊“行刺”楚璃之後,樂安樂坊便進入了無限期的休整狀態,大門貼了封條,久無人至的門前看起來滿目蕭條。
無憂直接躍上二樓欄杆,再翻身進去。
門前白幔飛揚,憑添了一股肅殺氣息,他手覆門上,沒想到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雅廳內狼藉一片,桌翻椅覆,可見當日查封時是何等的粗暴野蠻,紅木鋪成的地板上落了一層灰塵,從這些灰塵上可以看出有人來過,而且根據腳印的痕跡上判斷,那男人身長七尺以上,身強體壯……
“呼——”
一道輕響從耳旁劃過,接着飛塵揚起,迷得下意識背開眼去,白幔在這陣怪風的作用下直接向他的身上裹來!
他忙於應對眼前,匆亂中聽見一個熟悉而深沉的聲音——
“無憂,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