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思及長姐慘死的往事,又或許是被他方纔的戾氣所懾,燕桓只覺阿吾的模樣極爲反常,她面色慘白,不時顫抖着身子,卻是不敢看他。他彷彿還能聽到她牙齒打戰的“磕磕”聲。
燕桓撫了撫她的後背道:“我喚白薇過來。”
白薇生性秉直,又是對燕桓有救命之恩的醫者,更是這府中唯一不懼他之人,甚至連慶元王殿下也要對她迴避三分。
唯有白薇在此,秦悅才能放心地鬆開掌心,那裡的一方小小紙片已經被汗水浸溼,她徐徐展開,只見其上只有八個字:
“白水之畔,作壁上觀。”
連江城與白水城僅一條白水河之隔,這白水之畔,既暗含了白水城,又將齊之畔的名字嵌入其中。
所謂作壁上觀,是否意味着連江城將有大亂,他們可以趁此置身之外?
秦悅反覆琢磨着八個字,莫不是這“作壁上觀”實爲“上官”?
白水城主上官浩與武德將軍交厚,甚至將公何宇視爲義子……若不是上官妤對她起了殺心,恐怕哥哥現在早已平步青雲。
究竟是她拖累了他,秦悅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卻聽白薇道:“燕桓倒是對你上心,不過阿吾……分明沒有病!”
秦悅赧然,“還望姐姐替我保密。”
白薇“咯咯”地笑了,一雙美目落在她臉上,質問道:“你此番裝病,是何目的?”
秦悅連忙將手中的小小紙片交給白薇,“殿下不准我與哥哥相見,還望姐姐幫我……”
“你倒是膽大。”白薇接過那物,藏在掌中,“僅此一次,好自爲之。”
“謝謝姐姐。”秦悅歡歡喜喜地將白薇送走,卻見燕桓恰好自外面回來。莫說她方纔裝病,若是論假裝,這位慶元王殿下的功夫纔是天下第一。這幾日昏迷不醒、臥病在牀,便是連她都哄騙過了去。
燕桓見到阿吾遠遠地探出頭來,瞧了他一會,及至他走近,反而小貓一般地逃了。他脣角一勾,邁着長腿追上她,反而擒着她的肩膀,將她迫至近前,“哪裡跑?”
秦悅委屈道:“哪裡敢跑。”
燕桓見她口是心非的模樣,想到她竟趁着他“昏睡”之際,頻頻去尋公何宇,想必是在內室待得乏悶了,於是道:“秋日漸涼,待過了這幾日,阿吾隨我去翠華山小住幾日。”
“還是去狩獵嗎?”秦悅心有餘悸。
“山間有一處溫泉別院。”他神情愉悅,彷彿將有大事塵埃落定。
秦悅不會鳧水,對溫泉並無興致,反而對他方纔那句“待過了這幾日”甚是好奇。
“殿下這幾日爲何閉門不出?”秦悅反問。
“阿吾都懂,不是麼?”燕桓盯着她的眉眼道:“顏祿死得蹊蹺,父皇以鄭國公爲御史,將親至連江城徹查此事。”
秦悅望着他的眉眼,“殿下都準備好了?”
燕桓點點頭,“本王還要多謝阿吾,贈了我一份大禮。”
秦悅歪着腦袋,倒是不知他這番話中的意思,便聽他道:“胡英要娶映雪爲正妻。”
燕桓似是興致極好,攬着她的身子在空中旋了一個圈兒,道:“我嘗聞管佟擅軍事,卻不料他的女兒深諳人心。”
燕桓的薄脣微微開合,“有時候我都要懷疑,阿吾是不是管氏女。”
秦悅暗自心驚,她可是頂了管林的名號招搖撞騙,若是哪一日被他識破,後果不堪設想。
“若阿吾不是管氏女呢?”秦悅眨了眨眼睛,神態頑皮。
燕桓盯着她的眸子,明知她不過是玩笑話,聲音卻驟然陰冷,“欺我者杖殺。”
二人相處的這些日子,秦悅也大抵摸清了慶元王殿下的脾氣。此人陰冷刻毒,毫無憐憫之心,最忌諱有人欺他、辱他、利用於他。他最喜歡的,便是身旁之人溫順、乖巧的馴服模樣。
譬如此刻,她假裝懼怕,輕輕向他懷裡蹭了蹭,柔聲道:“阿吾不敢。”
他便會放下一切警惕心,轉而將她的烏髮揉了揉,道:“這般膽小?”
秦悅順勢“嗯”了一聲,又問道:“殿下會殺了顏小姐麼?”
“阿吾以爲呢?”
“不該殺。”
“理由?”他好奇。
秦悅想了想,“她似乎知道很多事情。”
燕桓聽罷,卻是久久沒有回答。秦悅以爲他在猶豫,卻聽到他的聲音緩緩傳來,“你說不殺,便不殺。”
秦悅微微詫異,卻見燕桓解了外袍,又復臥在榻上,“映雪原是一步死棋,阿吾是如何想到的?”
秦悅輕輕坐在燕桓身旁,但見他褪去衣衫,背後的肌理之上有薄薄的淤青,原來那日墜馬,並不全是苦肉計,至少此刻身上的傷痕假不了。
一國皇子,卻是要這般忍辱負重,如此想來,她而今的處境倒是不錯。秦悅輕輕吸了一口氣,繼而輕輕摩挲着他的脊背道:“殿下想聽?”
身下之人嘆息道:“我安插在胡府的細作,無一生還。”
無一生還!秦悅心上一顫,彼時她並未想到,一己之念竟會將映雪推入險境!好在她終是化險爲夷,得了胡英的庇佑。
“那日看到二人對立而坐。”秦悅不由想起了涼亭之中的景緻,“胡公子的眼神之中,滿是笑意,就像……像我的父母親相處的情景。”
燕桓的身子忽然微微挪了挪,側耳靜聽,“那是怎樣的情景?”
“眼裡只容得了她,再無旁人。”
眼裡只容得了她,再無旁人……燕桓琢磨着這句話,卻是默然,他從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感情。
映雪並不知曉,有人竟是這般癡傻,盯着她看了整整一個夜晚。
待她緩緩睜開眼,卻看到胡英赤紅着雙目,笑容疲憊,“你終於醒了!”
她微微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才發覺脖頸上痛得厲害,原是覆了薄薄的紗布。是啊,只差一點點,她昨晚就去見於煙羅了。
她從一池春水負氣而出,被人忽然蒙了雙目、綁上馬車,進而被帶到到一處從未去過的宅邸。
她被兩個壯漢駕入漆黑的小屋,大力推倒在地上,有一個深沉蒼邁的聲音道:“又是燕桓小兒派來的細作?”
她尚未反應過來,便被人拽着衣襟,狠狠扇了一巴掌,她無力地伏在地上,臉上火辣辣地疼。
“爲何要接近胡英?說!”那人睚眥欲裂,便又是扯着她的頭髮怒吼道。
那人已逾不惑之年,滿身的肅殺之氣,像是要將她捏碎,可他的容貌,卻分明肖似胡英公子。
映雪抖得愈發厲害,“胡……胡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