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家之犬

衆人看得明白,那猛虎竟是對白白嫩嫩的女孩兒喜歡的緊!

中年男子眸子一眯,面上的怒意瀰漫開來,此番本是邀請慶元王殿下觀賞人虎大戰,怎們能被一個小小女娃搶了風頭!

他的胸中有如翻江倒海,焉有惡虎不食人的道理,怪哉!若是那女子見了血,不信這猛虎不發狂!他揚聲道:“取箭來。”

“城主,箭來。”有軍士遞上了弓箭。中年男子雙手接過弓箭,長眉一挑,便是對着秦悅緩緩開弓。

“嗖”地一聲,一隻羽箭自看臺上疾馳而來。

“小悅!”公何宇瞬間撲了秦悅入懷,抱着她翻滾了幾圈,躲過箭矢。

羽箭落地,深深沒入泥土之中,中年人手上青筋暴起,便又是凌空一箭。

“嗖”羽箭空飛,卻見猛虎一個轉身,便是對着高臺之處猛衝而來。

中年男子驚得後退連連,左右連忙衝至他身前,將他團團圍住,“保護城主!”

不遠處一陣呼喊之聲,令少年不悅地蹙眉,“趙辛?”

“屬下在。”一名男子正跪在少年近前,他低眉道:“玉屏郡主已經順利入贏都,請殿下寬心。”

“好。”少年的聲音冰冷而慵懶,“阿吾何在?”

趙辛語氣惶恐,“阿吾……尚未找到。”

“再找!”冰冷的聲音帶着寒冰炸裂之感。

趙辛擡起頭,卻見少年抿着脣,面上雖是沒有表情,卻似有烏雲浮動。

他連忙道:“屬下遵命!”

少年說罷,便是緩步往高臺而去。他不過離開了一陣子,看臺上早已亂做一團,看客們驚聲尖叫,四下奔逃。

他將目光緩緩移到廣場中央,那裡孤零零地躺着兩具狼的屍身,弒狼的少年渾身污血,正抱着一臉驚恐的圓潤少女。

然而少年的目光,卻被看臺之下的一隻小白虎吸引。高臺之上的軍士一字排開,各個手持弓箭,對着那隻虎,數十羽箭瞬間齊發。

少年的眸子一黯,緊緊盯在騰空躍起的白虎身上,它渾身箭矢,血流如注,仰天長嘯之間,卻仍是奮力越向高臺。

“顏祿,住手!”少年的聲音冷冽似鑌鐵,急急地迸發而出。

流矢無眼!

羽箭之聲“刷刷”地自他耳畔劃過,卻是一根根一箭箭沒入了白虎的皮肉。少年奪了近侍的冰刃,縱身一躍,向白虎衝去。

被叫做顏祿的中年男子大驚道:“殿下,不可!”

秦悅亦是被那玄色少年的舉動所震,索瑟在公何宇懷裡,發不出一絲聲音。

少年輕輕落地,長劍翻飛,將漫天的羽箭格擋在身體之外。看臺上的軍士連忙棄了弓箭,齊齊跪在地上,山呼“慶元王殿下”。

慶元王卻不迴應,兀自走到小白虎身前,緩緩蹲下了身子。

它渾身是箭,猶如一隻奄奄一息的刺蝟,靜靜躺在地上。它的鼻子輕輕觸動,勉強貼着少年的手掌,輕輕地蹭了兩下。

少年亦是輕輕撫摸它的下頜,迴應道:“阿吾。”

小白虎的嘴裡發出“嗚嗚”地聲音,然後靠在少年的身上,漸漸變得冰冷。

連江城的夜風很涼,秦悅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衣衫,如雕塑般僵硬地坐在公何宇的身旁。他從箭矢之中救下了她,卻因渾身傷痛,自己累得暈了過去。

遠處人聲嘈雜,她只知道顏祿跪在慶元王面前,不停地磕頭求饒,而昨夜還與他們嬉戲的小白虎,卻再也醒不來了。她一時間不知所措,茫然四顧卻是不識一人,不由抱着公何宇便哭了起來。

“他又沒死,你哭什麼?”男子的聲音近在咫尺。秦悅擡起頭來,見慶元王將雙臂抱在胸前,於高處冷眼睥睨於她。

“公何宇?”他冷哼。

她雖不知他如何認得公何宇,卻是連忙止了眼淚,“多謝慶元王殿下救命之恩。”

“你隨我來。”慶元王撂下一句話,轉身便走。

左右隨從將公何宇攙扶起來,一路跟了上去。秦悅這才從地上爬起,亦是默默地走在最後。

慶元王將他們帶回了慶元王府,又命醫者爲公何宇診治。他身上的傷口錯綜複雜,有刀劍傷、亦有野獸抓傷。

慶元王立在窗前,面上的神色靜得出奇,“野獸抓傷從何而來?”

公何宇昏迷在牀上,醫者已經離開,秦悅左顧右盼,“你在問我?”

他沒有回答,微微側臉,漆黑的眸子對上她,驚得她一個哆嗦:“昨夜……我們在白水河邊,遇到了那隻白虎,被它所傷……”

“既是北齊人,爲何入我南楚之境?”他又問。

“武德將軍被謀逆所殺,少將軍被人追殺至此。”秦悅答。

“白水城主與武德將軍是至交,爲何會殺其子?”慶元王不信。

秦悅驚得冷汗漣漣,不過是先前的寥寥幾句話,他怎會知道他們從白水城而來,又怎會知道他們被白水城主追殺?

難道告訴他,白水城主追殺的是她而非公何宇?秦悅深知自己的身份將給公何宇帶來大禍,不由搖頭道:“我不知道。”

“你又是誰?”慶元王話鋒忽轉。

“我……我是。”秦悅吞嚥着口水,慶元王狡詐,她萬不能暴露了身份。

她指着公何宇道:“我是他的童養媳。”

“嗯?”慶元王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撒謊。”

秦悅心上又是一驚,卻聽他道:“他是武德將軍養子,尚未有兒女親家。”

秦悅靜默不語,她甚至不知道公何宇是武德將軍的養子……話一出口,這謊話卻是再也編不下去。

慶元王拂袖而去,冷冷的聲音迴響在她耳畔,“我是否救他,要看你接下來如何回話。”

秦悅急得抓耳撓腮,思索了許久,終於對門外的侍衛道:“我要見慶元王殿下。”

門外那人身形修長,對她道:“你隨我來。”

那人帶着她穿過蜿蜒樓臺,及至一間極爲隱蔽的小閣,沉聲道:“殿下,人帶到了。”

秦悅四下望去,但見此處草木參天,卻是比北齊之境多了一片青翠之色。她正在顧盼之間,便聽裡面的人說了一聲,“進來。”

身形修長的侍衛開了門道:“姑娘請進。”

“多謝。”秦悅尚未邁步,便見屋內一片燈火通明,薄薄的屏風遮不住其後的剪影。慶元王殿下正倚在榻上看書。

她猶豫了一瞬,輕輕上前。

那侍衛便又將門掩上。

“都想好了?”慶元王着了薄薄的中衣,輕輕靠在牀榻之上,濃密的黑髮披散開來,不像白日裡那般凶神惡煞的模樣。

秦悅的眼睛自他身上一路向下,落在地面上頗大的一片絨毯之上。那絨毯乃是上好羊絨織就而成,蓬鬆柔軟,入手溫潤,不想南楚之境也會有北齊之國的絨毯!

“大膽!”他側目看她,卻見她正盯着地面發呆。

慶元王素來冷傲,身側之人無不敬畏,今日這女子卻已是兩次無視於他。

“跪下!”他薄脣輕啓,自牙縫裡吐出兩個字後,目光便又落在手中的書本上。

秦悅早就想摸摸那絨毯,立刻跪坐其上,果真是柔軟舒適。想到自己好幾天都沒捱過牀,若是能在這絨毯上宿上一晚,便是教她死而無憾了。

“我名叫管林。”秦悅輕輕握住絨毯,長且柔軟的絨毛自她的指縫裡調皮地鑽出,甚是有趣。

“北齊管氏女?”慶元王的眼睛盯在手中的書卷上,“又在撒謊?”

“萬萬不敢。”秦悅垂着眸子,腦海中思緒翻飛,“我父親乃是故去的北齊丞相,長姐管寧是新帝后妃。”

“還有?”他輕輕的翻過一頁書。

“父親與武德將軍乃是摯友,父親去世後,我便隻身前往禹城,請求武德將軍庇佑。”秦悅不假思索道:“誰知武德將軍受難,我這才與少將軍一路逃亡。”

榻上那人聞言,目光久久落在書籍上的某處,似是在思考她的話,“我敬你父親一代忠良,你可以留在連江城。”

“謝殿下收留。”秦悅聞言,緩緩擡起頭來,“少將軍的傷勢,還望……”

“武德將軍名聲在外,我不會加害他的兒子。”慶元王說罷,垂眸看她,卻因她的樣子忽然抿緊了嘴。

秦悅只見他一言不發地看他,他的臉上極少有表情,喜怒哀樂甚是難以分辨,那雙半黑半青的眸子亦是沒有泄露出一絲情緒。

“誰讓你跪在這裡?”直到他張口,秦悅才從他的語氣之中聽到了怒氣。

“方纔不是殿下……”秦悅一時懵了。

“我讓你跪在地上。”他又道。

“我……”秦悅自絨毯上爬起,規規矩矩地在慶元王面前跪下。她本就生得圓潤,這撲通一跪,卻像一坨重物落地。

慶元王殿下硬挺的眉梢微微挑起,看着這般圓潤的女子跪在他近前,而她身側的絨毯之上,卻是被她壓得下陷了一圈。

“聽聞阿吾是爲了救你而亡?”慶元王語氣篤定,卻不像是在問她。

阿吾,阿吾?阿吾便是那隻溫順的小白虎。

“殿下說是便是。”秦悅垂着眼睛,語氣中滿是泄氣。

他將書放在身側,轉而認認真真地看着她,“你對我不滿?”

“不敢。”她嘴上說不敢,眼神卻是激盪得厲害,“殿下說它是爲我而死,便是爲我而死。可若這世上無人以養獸爲樂,無人以困獸搏鬥爲樂,它便不會死。”

“說到底,竟是在抱怨本王?”他又問。

秦悅只見眼前落下一雙修長的腿,他自榻上下來,蹲在她身前,一隻手鉗住她的下頜,迫使她望向一旁潔白的羊絨毯,“想要那絨毯?”

她的聲音誠意滿滿,“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