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紈扇

燕桓曾對她說過一番話,此時想來,令秦悅覺得,心上百般滋味難以言說。

“阿吾有沒有想過,他父親亡故,禹城失守,縱是回到北齊,又能有何建樹?”

“除非他入贅權臣之家。”

那文書上寫得清清楚楚,上官城主爲女擇婿,十二月初八宴請九品以上官員,爲愛女約以婚姻。

武德將軍之子,文武兼備,恭謹謙遜。身陷南楚之境,高官厚祿、富貴榮華不能移其志。白水之城乃北齊咽喉要塞,今日得少將軍相佐,白水以北,帝都之南,萬里沃土,百姓平安!

好一番洋洋灑灑的溢美之詞!

伏龍島上那一別,秦悅知道終有這麼一天,可是不知道這一日來得這樣快。

哥哥爲人剛正有餘,圓滑不足,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必定不是心中所願。可是她亦是如孤舟沉浮,無力自保。

趙辛覆命之時,燕桓正在內室批閱文書。金玉跪坐在一旁,燃了嫋嫋薰香,教人生出些乏悶的情緒。

燕桓推門而出,立於高臺之上,耳邊是趙辛不急不緩的回覆:“她說……阿吾只是府上侍婢,不敢妄言時政之事,實在是難以決斷。”

趙辛停頓了一會,“她對着文書躬身行禮,說見文書如見家主。”

燕桓極目遠望,他的居室在高處,遠望其下,有幾處房舍依着溫泉而建。隱約可見她與文錦立於庭院之中,卻不知她在做什麼。

“她情緒如何?”燕桓問。

“情緒如常,並無眷戀之意。”趙辛思索道:“只是……不肯服藥,說要見殿下。”

燕桓沉默了一會,“知道了,你下去罷。”

趙辛離開了一會,金玉這才羞羞怯怯地跟了出去,“殿下在看什麼?”

燕桓擡手指向遠方,“曠野之外,浮雲蔽白日。”

金玉雖然識字,卻也難以辨明殿下話中的深意,她擡頭望去,今日天色晦暗,太陽被厚重的雲霧所遮,露出一兩點明亮的色彩。

金玉見殿下一直面色陰沉,也不知該如何討好他,於是道:“殿下可是需要千里鏡?”

燕桓心上一動,星辰別院地勢頗高,往年來此處靜養之時,閒來無事夜觀星辰明月,便常備了千里鏡。不想今日,竟然窺探起不可告人的秘密。

“取來。”燕桓道。

金玉心上歡喜,連忙自櫃中翻找出千里鏡,遞給殿下。他伸手接過之時,指端與她的指尖一相遇,害得金玉紅了臉。

燕桓蹙眉,“臉這樣紅,是風寒尚未痊癒?”

金玉低低應了一聲,“謝殿下掛念。”

“晚照。”燕桓揚聲道:“送姑娘回房歇息。”

晚照乃是若瑤特意從府中調來伺候金玉的,自是不敢懈怠,連忙上前挽着她道:“這裡風大,姑娘進去罷。”

“我……”金玉想再站一會,哪怕陪着殿下在此處看“浮雲蔽白日”也是好的。

可是他似是不喜她在此處打擾,金玉只得訕訕道:“我,我先行退下了。”

“好好休息。”殿下的語氣分明是關切,眼睛卻並未看她,只是將千里鏡旋轉延展開來,覆在了眼前。

腳步聲漸漸遠去,燕桓左眼盯着千里鏡,右眼微微閉上,向庭院中的小人兒望去。

他有多久沒見她了?不,他每天都去看她。可是每次都是她熟睡入夢,他如宵小般躡手躡腳地靠近她。

他有多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有多久沒有看見她的眼睛,又有多久,她都不曾主動地靠在他懷中,與他親密無間?

即使每夜近在咫尺,他卻與她相距天涯。

他想她,白日想,夜裡想,看見想,看不見更想,可是他偏偏不能親近她。

燕桓微微揚起脣角,於風中無聲地喚了兩個字,“阿吾。”

她似是聽到了一般,忽然擡頭向這邊看來,她明眸皓齒,只是臉頰上的紅疹未消,毀了一張清麗容顏。若是方纔金玉沒有走,他難保不會將千里鏡擲在她臉上,再將她一腳從這高臺上踹下去。然後狠狠將小阿吾揉在懷裡,好好溫存一番。

燕桓緩緩吐了一口氣,漸漸收斂戾氣,目光卻忽然深沉。

阿吾向這邊看了許久,忽然低頭抹了一把眼淚,繼而被文錦抱了滿懷,二人竟是相擁而泣。

他雖聽不到聲音,卻能從她的脣形判斷出那兩個字。

“哥哥。”

方纔趙辛說過什麼?說她情緒如常,並無眷戀之意,簡直一派胡言!燕桓忽然收了千里鏡,轉身回去批改文書。

及至夜幕低垂,金玉的聲音便又陰魂不散地響起,“殿下,該用膳了。”

燕桓這才發現天色已黑,不由揉了揉太陽穴道:“送進來。”

金玉大喜過望,卻是搶在晚照之前,將餐盤端了上來。

燕桓見她前前後後地忙碌,終於吐出一句話,“你傷寒未愈,不必親自做這些。”

金玉卻紅了眼眶,“而今府中上下皆知我受殿下寵幸,可是……殿下又不曾要過我。”

她哭哭啼啼,模樣甚是可憐,“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殿下才會喜歡。”

“阿吾在的時候,分明日夜與殿下……同榻而眠。”金玉偷眼望他,“是不是我比不得她?”

燕桓不由想笑,她倒是比從前聰慧了不少。先前只會一個勁地投懷送抱,而今倒是學會梨花帶淚地示弱了,只可惜……

“你想知道本王爲何不肯碰你?”燕桓微微側身,手指用力,鉗住她的下巴。

金玉眨了眨眼,淚珠兒撲簌簌地下墜。

“若是你願意,現在就到榻上等着。”燕桓湊近她,“可是本王擔心,你也如阿吾一般,患上時疫。”

金玉愕然,她不太懂他的意思。

“那□□……對男子並無傷害,若是觸及女子,便會紅疹不消,全身潰爛而亡。”

金玉嚇得腿腳顫抖,孟蘭並未告訴過她,此藥竟會如此歹毒霸道。

聽聞阿吾重傷難治,已經半月未曾出屋。殿下早在慶元王府之時便寵幸阿吾,前些日子更是與她在浴湯中裸身嬉戲,依照殿下所說,那毒對他多半是未有效果的。可是阿吾,是不是命不久矣?

孟蘭雖是宮中來人,卻也是殿下未來的枕邊人。她如此作爲,那些與殿下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豈不是要盡數而亡?

歹毒至此,令人咋舌!

金玉垂下眸子,“咚”地一聲跪在地上,“金玉罪該萬死。”

燕桓低頭盯着地上的女子,“好生收拾一下,過兩日隨我回京。”

金玉受寵若驚,猶如墜入雲端。他竟要帶她回京,去國都明城,去帝王深宮!

“謝殿下。”金玉歡歡喜喜道。

“這裡無需你伺候,回去歇着吧。”燕桓說罷,兀自坐在案前用飯。

若說金玉先前還有些懷疑,此時卻是心花怒放。原來殿下不是不喜她,只是暫時不能碰她而已。

既然如此,旁人也分不走他對她的半分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