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甘汗對於李玄都顯露出本來面貌並不意外,甚至根本不曾提起,而小閼氏也只是對李玄都的本來面貌更感興趣,而不是對李玄都易容這件事感興趣。想來是諸王們見多識廣,對於此類事情並不如何驚奇,他們只要能確定誰是中原使者就可以了,至於中原使者長什麼樣子,是否易容,都無關緊要。
李玄都聽到失甘汗如此一問,不由微微一怔,略微沉吟後回答道:“初來乍到,不知王庭虛實,所以纔要拜會諸王。”
失甘汗笑了笑,“見過諸王之後,使者終是選擇了藥木忽汗。”
李玄都一時不知失甘汗此言何意,只能如實說道:“明理汗何乃刺汗都是主戰派,失甘汗又閉門不見,我別無選擇。”
失甘汗點點頭,“有理。對了,我聽聞使者隨身攜帶了一口好刀,可否借我一觀?”
李玄都心中一動,取出“大宗師”交給失甘汗。
失甘汗拔出“大宗師”不過三寸,刀光就照亮了失甘汗的面龐,金帳人愛刀不愛劍,按理來說,失甘汗身爲四王之一,應該見過不計其數的名刀,饒是如此,他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當他將“大宗師”全部拔出刀鞘,只覺得一股沁涼寒意刺在身上,然後他從清涼如水的刀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容,不遜於從西域傳來的玻璃鏡。“鏡”字是一個“金”字加上一個“竟”字,自古以來,鏡子都是以銅爲材,映照人影常常模糊不清,而西域傳來的玻璃鏡卻是清晰無比,纖毫畢現,無論中原還是草原,貴族女子都極爲癡迷,據說小閼氏有一面等人之高的鏡子,以黃金鑄成鏡框和底座,又鑲嵌各種珠玉寶石,讓無數草原權貴女子爲之羨慕。“大宗師”的刀身能堪比玻璃鏡而遠勝銅鏡,可見其鍛造工藝之高,作爲刀劍評中唯一不以材質取勝的兵刃,其工藝已是人間極致。
失甘汗伸出手指在“大宗師”的刀身上輕輕一敲,彷彿將一顆石子投入靜湖,盪漾起層層漣漪,也隨之模糊了失甘汗映照在刀身上的面容。
失甘汗的嘴角噙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說道:“神物有靈,自擇其主。”
李玄都說道:“失甘汗好眼力,我的確不是此刀的主人,這刀是被我奪來的。”
“哦?”失甘汗拉長了嗓音,說道:“願聞其詳。”
李玄都說道:“此刀原本的主人姓宋,單名一個‘政’字,想來失甘汗曾經聽說過。”“自然是聽說過的,不僅聽說過,我還見過他,還曾與他同桌飲酒。”失甘汗微微點頭,“多年之前,宋政來到草原,勝了伊裡汗,殺了拔都汗的叔叔,還偷走了老汗最寵愛的小女兒。”
李玄都驚訝道:“我只知道宋政勝了伊裡汗之時,其他卻是從未聽說過。”
失甘汗嘿然道:“都是些讓王庭蒙羞的事情,如何能傳揚出去?其實後兩件事可以併爲一件事,拔都汗的叔叔,也就是上任拔都汗,其實與現在的拔都汗年齡相差不大,他喜歡上了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的身份不同尋常,所以老拔都汗幾次三番求老汗把那個女人嫁給他。”
李玄都心中一動,說道:“那個女人就是老汗的小女兒?”
“是,老汗的小女兒,也是我的妹妹。”失甘汗彷彿在說一個陌生人的故事,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是同父異母的妹妹,她的母親不是任何一位閼氏,而是一個美貌的女奴,那個女奴來自於反抗老汗的部落,老汗殺光了那個部落所有的男人,將部落的女人全部貶爲女奴,分給諸王和那顏們,而老汗獨獨留下這個女奴,因爲她是罪人,所以老汗不能封她爲閼氏,但是對她極爲寵愛,不過這個女人要承受亡族的仇恨,父親、丈夫、兒子都死在老汗的手中,還要服侍自己的仇人,心情抑鬱,很快就死了,只留下了一個女兒。大約是愛屋及烏的緣故,老汗對於這個女兒極爲寵愛,而我這個妹妹也繼承了她母親的容貌,成爲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
“既然是明珠,自然人人都想明珠收入囊中,在那時候,子雪別汗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月即別汗還未繼承王位,末哥汗和歲哥汗遠離王庭,所以拔都汗就成了最有力的爭奪者。就老拔都汗即將成功的時候,宋政出現了。那時候的宋政已經做了無道宗的宗主,成爲中原江湖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他既有金帳人的豪爽,又不乏中原人的細膩,擅長揣摩女子的心思,很快就俘獲了老汗女兒的芳心。”
聽到這兒,李玄都已經大致明白了,不外乎“爭風吃醋”四字。
失甘汗說道:“挑起爭端的是老拔都汗,一次酒宴之後,老拔都汗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於是開始挑釁宋政。這不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僅僅只是一次臨時起意,再加上宋政並非那種喜歡退讓之人,就像兩頭公牛角力,誰也不敢退讓一步。當時的酒宴上還有許多人,不過這些人要麼同樣喝得大醉,看熱鬧不嫌事大,要麼是懷有其他心思,有意推波助瀾,最終促成了一場決鬥。”
“金帳中不乏勇士,諸王中以伊裡汗爲最,其次就是老拔都汗。老拔都汗縱橫沙場多年,是一名優秀的統率,勇往直前,無懼死亡,但是伊裡汗都敗在了宋政的刀下,老拔都汗又怎麼是宋政的對手?可是他沒有辦法,他下不來臺了,如果他在宋政面前服軟認慫,不僅沒臉去娶老汗的女兒,更會成爲整個王庭的笑柄,而且他也不相信宋政敢把他如何。”
李玄都聽完之後,說道:“當年的宋政是中原江湖的太玄榜第一人,更勝秦清。”
失甘汗說道:“宋政失手殺了老拔都汗,在別人看來,是老拔都汗咄咄逼人,而宋政在一再退讓之後纔不得不出手,然後失手殺了老拔都汗。最起碼錶面上是這樣的,不過在我看來,宋政是有預謀的,甚至與某些人達成了交易,比如說那些促成這場決鬥的人。老拔都汗死後,先在的拔都汗繼承了王位,他發誓復仇,卻從來沒有付諸於行動,想來他是從心底感激宋政的,如果不是宋政,他怎麼能從叔叔手中奪回父親的王位?說不定與宋政達成交易之人就是這位拔都汗。總之,老拔都汗死了,因爲死在了決鬥中,按照王庭的傳統,任何人都不應因爲此事尋仇,用你們中原人的話來說,這叫生死自負,所以沒有掀起太大的波浪。老汗非但沒有責罰宋政,甚至還默許了宋政和女兒的事情。”
李玄都皺起眉頭:“我從未聽說宋政將一個金帳女子帶回了中原。”
失甘汗笑了一聲,“因爲她早就死了。”
“宋政在金帳停留了大概半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中,她懷孕了,就在這個時候,中原那邊出了什麼事情,宋政要趕回中原,便將她留在了王庭,等到明年再來接她。至於死因,是難產,對於女人來說,生孩子便是鬼門關,無論是女奴還是閼氏,誰也不敢保證自己能穩穩地跨過去。”
李玄都立刻明白了失甘汗話中的關鍵,問道:“那個孩子呢?”
失甘汗的語氣變得低沉,“因爲宋政的原因,這個孩子在王庭的身份十分尷尬,老汗給他取名叫烏里恩,不過沒有給他姓氏,更不曾承認他的身份,然後找了一位寡居的女那顏作爲他的養母,可是這小子得了一種怪病,始終保持着十歲孩子的心智和身體,似乎永遠也不會長大一般。就在前不久,這個小子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