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院的臥房中,秦素依在牀上,臉上帶了幾分病容。那日與李太一相鬥,她又動用了“太上忘情經”,不過相較於上次與上官莞交手時的情況,卻要好上許多,畢竟李太一比起上官莞還是差了許多。不過就算如此,秦素也要修養個一兩天,恢復元氣,主要是精神和心力,身體上倒是無甚大礙。
不過這“天算”之法也不全然都是壞處,就好似打熬力氣,練的越多,就越有長進,秦素用的越多,反噬也就越小,想來再有幾次,秦素就可以熟練控制“天算”,在短時間內使用“天算”,都不會有反噬之憂。其實“太上忘情經”的關鍵也不在於心力上的消耗,而是練得越深,心性也就越發寡淡,強行滅去人慾,忌大喜大悲。可人生一世,總少不了七情六慾,若是情緒劇烈爆發,與這種忘情之境相沖突,就極易導致走火入魔,乃至於身死。所以秦素還是要儘快修煉“太平青領經”,通過“太平青領經”將“太上忘情經”化去,以此來規避反噬。
至於秦清,他不會“太平青領經”卻又修煉“太上忘情經”,只能說凡事無絕對,就如“太陰十三劍”,李玄都練不成,淪爲劍奴者比比皆是,可地師就能練成。放在秦清身上,也是一樣的道理。凡是能夠躋身長生境之人,無一不是人中俊傑,能爲常人不能爲之事。
李玄都和陸雁冰走進房中,看到秦素正在怔然出神,不由笑問道:“想什麼呢?”
秦素回過神來,看到兩人進來,有些驚詫,“談完了?”
李玄都“嗯”了一聲,“平安無事,太平無憂。”
這八個字是太平宗的一句口號,類似於補天宗的“日月光照,試手補天”,用在此時,卻是格外貼切。
秦素訝然道:“怎麼……這麼快。”
李玄都笑道:“我早就說過,這次和議,關鍵是師父,只要他老人家同意,那就一路暢通,走個過場罷了。”
秦素道:“可昨天我還和李太一在望仙台上交手,怎麼今天就……”
陸雁冰插話道:“素素,你還不知道吧,李元嬰和李太一已經是明日黃花了,這兩位啊,現在滾蛋咯。”
李玄都見秦素還有些疑惑,知道她這是不熟悉清微宗的緣故,耐心解釋道:“凡事要分成兩個部分來看,直接原因和根本原因。李元嬰失勢,看似是因爲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直接原因是谷玉笙牽涉到了溫夫人一事中,是李太一不識大體,可根本原因是師父同意了和議,必須要清除內部的阻礙。”
“道理很簡單,如果師父不同意和議,不要說谷玉笙暗中陰謀害死一個副堂主,就是更嚴重一些,也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多就是敲打一翻。反之,師父同意了和議,就算谷玉笙安分守己,什麼也沒有做,師父還是會有辦法將其廢黜,大不了翻舊帳就是,這夫妻二人有的是把柄。”
“李如風被害也好,勾結儒門中人也罷,李太一不識大體也罷,其實都是藉口,無關根本。也許你要問了,師父他不是最重規矩嗎,怎麼徇私?其實也簡單,規矩之下還有法術詐力,只要這件事不放在臺面上來說,規矩就沒有用武之地,如果師父不想放棄李元嬰,沒有這個風向,那四位堂主會輕易招供?李謹風會鬆口?冰雁不能用老宗主壓他們,就一定審不出來。規矩其實是一把雙刃劍,如果用道德來審判,證據並不重要,可用律法來審判,哪怕所有人都認爲他有罪,只要證據不足,那就不能定罪,這也是合乎規矩的,所以朝廷定罪,會講究法理不外乎人情一說。說到底,再大的規矩,也是人來執行,江湖廟堂,走到最後都是人性,你摸透了人性,就能無往不利。”
秦素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
陸雁冰低頭看着自己的鞋翹,也沒有說話。
李玄都疑惑道:“怎麼?我說錯了嗎?還是你們沒聽明白。”
“沒、沒有。師兄說得對。”陸雁冰答着,眼睛卻不與李玄都對視,瞟向了窗外。
有些話,陸雁冰不敢說,秦素可不怕李玄都,笑道:“你沒說錯,就是好爲人師的老毛病又犯了,張口就是這麼一大通道理,我們能不明白嗎。”
李玄都有些尷尬,輕咳了一聲,“不是好爲人師,是要你們有個準備,日後三家歸道門,少不了各種勾心鬥角。”
秦素用安撫小孩子的口氣說道:“好了,知道了,也記住了,你就放心吧。”
李玄都還真拿秦素沒辦法,把陸雁冰看得竊笑不已,落在李玄都的眼中,他立刻板起臉,“冰雁,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了天罡堂的堂主,從此就高枕無憂了。”
沒等陸雁冰開口,秦素已經打抱不平了,“紫府,你別嚇唬我們冰雁行不行?她膽子這麼小,多半是被你從小嚇的。”
陸雁冰連連點頭。
李玄都好氣又好笑,“她膽子小?背後說我壞話的時候,膽子可一點都不小。當初在天樂桃源,你是沒看到她那張狂的樣子。”
陸雁冰小聲辯解道:“就是膽子小,纔在背後說壞話啊,我若是膽子大,當面就說了,就像你給師父進言那樣,那纔是膽子大。”
李玄都笑問道:“你是不是打算見賢思齊焉?我給你這個機會。”
陸雁冰趕忙搖頭道:“算了算了,我就不學了,太難。”
秦素瞧着兩人的樣子,不由道:“我看書上說,哥哥對待妹妹,應該百般寵溺,怎麼到了你們這兒,半點也瞧不出來?”
陸雁冰不屑道:“寫這書的人,多半沒有兄弟姐妹,憑空想的。什麼百般寵溺,假的,都是假的,哥哥只會對你這種天上掉下來的‘情妹妹’甜言蜜語,對於我這種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妹妹,就會板着臉說大道理,耐心是沒有的,好臉色也是沒有的。”
一番話倒是把秦素說了個臉紅。李玄都雖然臉皮厚些,但也不好反駁,他們師兄弟六人,大師兄故去得早,二師兄年紀大了,說是師兄,實則如叔伯父輩一般,李太一小了十歲左右,李元嬰又大了十歲左右,真正年紀相仿又一起長大的,只有李玄都和陸雁冰,也只有兩人之間有些兄妹情誼。兄妹之間相處時間長了,千般好也瞧不出來半點,有什麼缺點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兩人之間有些時候還真是相看兩相厭,陸雁冰不明白秦素到底喜歡李玄都什麼地方,李玄都也從未對這個師妹有過一絲一毫的其他想法,甚至看到陸雁冰男裝打扮時,還會擔心她嫁不出去。
這種感情,是秦素這個獨生女萬難體會到的。
過了好一會兒,秦素才恢復了平靜,這次卻是爲李玄都打抱不平了,“冰雁,你這話不對,雖然紫府是愛說大道理,但到了大事上,還不是他護着你?你若是指望李元嬰他們,只怕就要拿你頂罪了。”
說到這兒,陸雁冰倒是有幾分慼慼然,“這倒是,要不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說到底,還是師兄和二師兄靠得住,師姑也靠得住,其他那些人,李元嬰、李道師之流,都是靠不住的。”
其實陸雁冰也知道,她也是靠不住的那類人,誰拿她當靠山,多半是瞎了眼,可她的運氣比較好,除去李太一,排名最末,慣會伏低做小,上頭自有別人照拂,這卻是旁人比不了的。這世道就是如此,沒有絕對的公平,有些人壞事做盡,仍舊可以善終,有些好人行善半生,最終卻家破人亡。有些人努力半生,成就還不如一個剛剛出聲的嬰兒。同樣出來爲官經商,寒門子弟一步踏空,就是萬劫不復,此生難以翻身,可世家子弟,一錯再錯也無妨,總之有長輩家世兜底。所以世家弟子總是可以大膽行事,又美其名曰格局、魄力、眼界、想法。
這世道總是這般無可奈何。其實李玄都也是,如果李玄都沒有清微宗的背景,沒有張海石站在他的身後爲他保駕護航,他早在天寶二年就死了,哪裡會有今日的東山再起。
陸雁冰就更是如此,因爲陸家出身,所以才被李道虛破格收爲弟子,因爲是李道虛的弟子,所以才與張海石與李玄都有了兄妹之誼,因爲李玄都的看好,她竟是有望成爲清微宗的宗主,如果她只是一個溫夫人那樣的寒門出身,哪會有如此境遇。
正因爲如此,李玄都也會矛盾糾結,他鄙夷和痛恨世家豪強的腐朽和無所作爲,可又不得不依靠家世背景成事,周圍朋友和所娶妻子同樣出身世家大族。正如李道虛尊奉法家,又不得不內用法術詐力等手段。其實往大了說,世人都難逃窠臼,外儒內法,外聖內王,皆是如此。
李玄都搖了搖頭,揮散腦中的各種想法,對秦素道:“你再歇息幾日,我們就回太平山,然後準備去中州。”
秦素問道:“去中州做什麼?”
李玄都道:“重歸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