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蘇蓊在李玄都的陪同下,終於離開了鎖妖塔,重見天日後,她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喜悅,更多還是茫然失措,大有拔劍四顧心茫然和不知路在何方的感覺。
她站在鎖妖塔外,凝視着這座關押了她百年餘光陰的寶塔,久久無言。
李玄都站在蘇蓊身旁,輕聲問道:“夫人在想什麼?”
蘇蓊擡手指着鎖妖塔,說道:“當年我被關押到此地的時候,這座寶塔還不像今日這般殘破,真是物是人非。”
李玄都道:“也許再有百年,裡面的洞天便要開始破碎消亡,這也是時勢使然,世間無妖類,要這鎮妖之塔何用?倒是魔頭從來不絕,大真人府的鎮魔井還是一如當年,堅固無比。”
蘇蓊嘆息一聲:“想來青丘山洞天也是物是人非了。”
李玄都沒有多言。
蘇蓊收拾心情,問道:“我們這就動身前往齊州?”
李玄都道:“坐我的船去吧。”
蘇蓊一怔,然後就見一艘通體雪白的樓船從天而降,懸停於兩人頭頂十餘丈的半空。
蘇蓊擡頭望向這艘樓船,就算她是長生境界,也倍感震驚。
蘇蓊問道:“這也是尊師留給李公子的?”
“是。”李玄都點頭道。
蘇蓊收回視線,感嘆道:“放在凡人眼中,這與仙家何異?”
李玄都微笑不語,身形飄搖而起,蘇蓊也緊隨其後,兩人一起飛至白龍樓船的甲板上。白龍樓船隨即自行升高,飛至雲層之上,然後往齊州方向行去。
李玄都請蘇蓊去了樓船的一樓客廳,歉然道:“家師暮年之時,喜靜不喜動,這樓船久無人打理,我也剛剛接手,沒有準備茗茶,還要請夫人見諒。”
蘇蓊搖了搖頭:“無妨,公子不必講究這些虛禮。”
兩人分而落座,李玄都轉而問道:“不知青丘山狐族到底是何種境況?”
蘇蓊略微沉吟,說道:“狐族通人性,其實與人相差不多,青丘山的狐族共分爲兩大族,也很好區分,看顏色就是了,一種是赤狐,一種是白狐。”
李玄都道:“夫人是出身白狐一族了。”
蘇蓊“嗯”了一聲,繼續說道:“同是妖類,也是天差地別,有些妖類,修爲尋常便能化成人形,我們狐族就在此列,而有些妖類,尤其是神獸之屬,唯有躋身長生境之後才能勉強化形,還不徹底,會留下許多本體特徵,比如蛟龍化形,就會留下龍角或者鱗片,也有人身獸首的存在,蓋因其血脈太過強橫之故。”
李玄都對此深以爲然,印象最深的就是陸吾神,哪怕化作人形,也很難掩飾其身上的恐怖氣息,反觀蘇蓊,李玄都從她身上幾乎察覺不到所謂的妖氣,與人無異。
蘇蓊接着說道:“狐族化形之後,處處效仿人類,首先就是給自己取一個姓氏,於是赤狐一族取了“狐”字的諧音,姓古月胡,而我們白狐一族因爲出了一個極爲厲害老祖宗,便隨着老祖宗姓蘇。這麼多年以來,青丘山洞天的變遷其實就是蘇、胡二族的矛盾糾葛。”
李玄都道:“當年夫人帶走了‘青雘珠’,蘇家定然要被胡家大加指責,所以夫人才執意要將‘青雘珠’送還回青丘山洞天。”
蘇蓊點了點頭。
李玄都道:“今天是臘月十九,距離小年夜還有四天,時間應是足夠了。”
蘇蓊道:“小年夜是司命真君昇天的日子,李公子這是讓我與司命真君結伴登天了。”
司命真君就是百姓口中的竈王爺,全銜是“九天東廚司命太乙元皇定福奏善天尊”,俗稱“竈君”,或稱“竈君公”、“司命真君”,鸞門尊奉爲三恩主之一,也就是一家之主,家裡大大小小的事都歸他管。竈神左右隨侍兩神,一捧“善罐”、一捧“惡罐”,隨時將一家人的行爲記錄保存於罐中,年終時總計之後再向天帝報告。臘月廿四日就是竈神離開人間,上天向天帝稟報一家人這一年來所做所爲的日子,初四就重返人間。
這只是普通百姓的說法,在道門之人看來,司命真君當然不會飛昇覲見天帝,所謂的昇天應是司命真君的化身返回神國,攜帶香火願力迴歸本尊,然後再重返人間。換而言之,司命真君乃是一尊神仙,以民間供奉竈王爺的程度來看,這尊神仙應該並未死去,威能也必然在張祿旭之上,不過也不會干涉人間就是了。當真是天下分合,與我何干,真正的太上忘情,神仙心態。
除此之外,應該還有部分神仙停留人間,只是無法現世,比如常常說的皇天后土,便是帝王之尊都要在天地二壇親自祭拜供奉,自然不會消亡。而且這兩位的神職也十分厲害,分別掌握生死,畢竟人死之後,魂歸於天,魄歸於地,黃土更是掩埋屍首。
不過有些道門典籍認爲皇天就是天帝,天帝飛昇之後,皇天已經不存於人間,只剩下后土娘娘,所以是后土娘娘獨握陰陽、掌運幽冥。佛門的地藏王雖然勢大,但不得朝廷和儒門的認可,卻是無法像大日如來頂替太陽真君那般頂替后土娘娘。
后土娘娘乃是正神,更是神威無量,不過越是正神,越是無法干涉人間,就如已經離世的太上道祖、天帝一般,只能冷眼旁觀。
李玄都沒有否認蘇蓊的說法:“這可是黃道吉日。”
蘇蓊不曾拒絕,認可了李玄都的提議。
於她而言,除了將“青雘珠”歸還青丘山洞天這個執念之外,人間已無留戀。
白龍樓船悠悠飛掠於雲海之上,只見得金光萬丈,蘇蓊來到窗邊,眺望外面雲海,久久無言。
按照道門典籍記載,青丘山位於基山往東三百里的無人知曉之處,而基山原名“箕山”,“箕”本星宿名,山僅土丘,上應星光雲。後有地仙在此隱居,嘗鼻息吹塵成穴,日中趺坐,頂露金光。有疾者聆其清談,輒沉痾若失。若叩其術,但云吐納采煉。雖有口訣,其實靜能生悟,無他繆巧也。後不知所終。
基山位於齊州安德府的陵縣境內,與臨邑縣交界。而安德府與直隸各府縣交界,南面隔長河與北海府相望,距離帝京城八百餘里。李玄都要去北海府,再順路不過,所以才動念趁此時機了結此事。
白龍樓船很快便離開蜀州,進入荊州境內,再過中州,最終進入齊州境內。
李玄都是孤兒,不知生身父母何人,更不知祖籍何處、家鄉何地,於是李家便是他的根,齊州便是他的家鄉,此番回家,心境又有不同,並非衣錦還鄉,而是有一種老人才會有落葉歸根之念。可見李玄都的確是身未衰心已老,也難怪常有人說他老氣橫秋。
便在這時,蘇蓊忽然道:“李公子,請暫停樓船,我們就在這裡下去罷。”
要去青丘山洞天,必然是以蘇蓊爲主,所以李玄都也無異議,停下白龍樓船,使其隱沒於白雲之中,然後他和蘇蓊從甲板上一躍而下,彷彿天上下凡的謫仙人一般,落往腳下人間。
以兩人的境界修爲,自然是無人察覺到他們。落地之後,蘇蓊用出幻術,掩去了自己的天人之姿,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年輕婦人,容貌平平,荊釵布裙,然後望向李玄都,問道:“若是李公子不嫌,我們就暫且扮作一對普通夫妻如何?”
李玄都雖然不知蘇蓊到底是什麼打算,但還是點了點頭。
蘇蓊伸手一指李玄都,李玄都也隨之變化,除了相貌之外,“陰陽仙衣”變成了一襲青色儒衫,裡面還有棉衣,顯得有些臃腫,不復寬袍大袖的飄逸瀟灑,青衫表明李玄都有秀才功名,佩劍還是佩劍,按照大魏律法,秀才可以佩劍出行,不需要路引,過釐關不需要繳納厘金。
這也是秦清和李玄都致力於廢除的士紳特權之一,倒不是翁婿兩人秉持了人人平等的聖人之念,而是士紳不必繳納各種賦稅的特權會嚴重影響地方官府和朝廷的財政收入,有些客商寧願花錢請秀才出面過關,都不願繳納厘金,就爲了省下一點銀子。長此以往,稅收是越來越少,財政必然虧空,所以這樣的特權非要廢除不可,哪怕事後再適當補貼秀才,也必須一體納稅,堵上這個缺口。
李玄都沒想到自己今日竟是能體會一次士紳特權。
蘇蓊又隨手抓了一隻兔子,用一小段枯藤在兔子嘴巴上輕輕一繞,然後右手抓着長長的耳朵,左手在兔子的身上輕輕摩挲,如此片刻後把兔子往地上一丟,口中道:“變。”
只見兔子在地上打了個滾,竟是變成了一頭戴着籠頭和繮繩的黑驢。此等變化固然比不得神仙的“弄假爲真”,卻也相去不遠,地仙雖有呼風喚雨之能,但萬萬沒有此等小巧手段,這便是鬼仙之能。
蘇蓊坐上驢子,因爲穿着長裙,不好岔開腿騎驢,只能是側身坐着,便要人牽驢而行。
李玄都主動牽起黑驢的繮繩,問道:“夫人,我們去哪?”
蘇蓊伸手一指前方:“不遠處有座縣城,我們先進城。”
李玄都牽驢走在前頭,蘇蓊坐在驢上,倒像是對普通夫妻趕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