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氏大宅有一座仿製乾宮而修建的大殿,與龍氏齊名的孫氏也不遑多讓,雖說因爲孫氏是官宦人家出身的緣故,不敢像龍氏這般大膽,但論起精巧心思,卻是要勝過龍氏太多。
在孫氏大宅中有一座二層小樓,大小與尋常女子繡樓無異。進得其中,一樓不見如何,可二樓卻是別有洞天,房間的地面的全是一寸厚兩尺寬丈許高的整塊紫檀拼接而成,整座二樓中間全是空的,只在中間位置擺有一張長寬皆是一丈的平面大牀,牀上擺着一張紅木琴幾,周圍設有爐瓶物事,燃燒着上等的龍涎香,煙霧渺渺。
一名女子憑空出現在此地,甩脫腳上的鞋襪,赤腳走在地板上,腳步聲在空蕩蕩的二樓中格外清晰。她來到琴幾前,伸出手指輕輕撥弄了兩下琴絃,若有所思。
不多時後,宮官從沉思中回神,望向樓梯口,說道:“上來吧。”
孫鵠的身形順着樓梯緩緩上升,來到二樓,並未踩在地板上,而是就站在樓梯口的位置,肅容沉默,卻是沒了平日裡的吊兒郎當。
這次殺人,出了紕漏,他難逃其咎,這次便是請罪來了。
宮官瞥了他一眼,伸出兩根手指,“兩顆“血龍丹”,且記好了。”
孫鵠沉默點頭。
宮官收回視線,繼續撥弄琴絃,輕聲說道:“荊州是神霄宗的地盤,雖說神霄宗比不得正一宗那般行事霸道,又因爲當初帝京一戰的緣故,這些年來行事很是低調,但並不意味着它是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而且此地距離瀟州也不遠了,咱們的死對頭玄女宗就在瀟州,若是此事鬧大,惹來了玄女宗那羣婆娘,我們這些人都討不到半分好去。”
孫鵠沉默不語。
“真是女子何苦爲難女子?”宮官微微一笑,“可沒辦法,這個世道,女子就是喜歡爲難女子。我去中州龍門府的時候,剛好玉清寧也到了龍門府。我去見了張鸞山,顏飛卿去見了玉清寧,想來那位正一宗掌教已經在趕來此地的路上了,若是與他迎頭撞上,我不是他的對手,你就更不是了。”
孫鵠緊緊握住腰間的“歃血”,有不服之色。
宮官猛地轉過身來,望向他。
孫鵠毫不退讓,與宮官對視。
宮官緩緩行至他的面前,用手中合攏的摺扇挑起他的下巴,微笑道:“你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紫府劍仙已經時過境遷,且不去說他,顏飛卿是如今少玄榜上當之無愧的第一人。你真以爲少玄榜就是個擺設?你覺得只有你這個從最底層一步步走上來的江湖散人才是真正的俊傑,那些出身宗門之人都是躺在祖宗功勞簿上的廢物?”
宮官收回摺扇,輕輕拍打掌心,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心底不服氣,可我也在這裡奉勸你一句,如果你覺得宗門出身之人在你面前都不值一提,並且一直抱着這樣的心思,那麼你早晚都會夭折在這座江湖之中。”
“你的優勢無非是出身底層市井,敢拼命,同時卻也惜命,既擅長死纏爛打,又熟知如何佔得最大便宜,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在你眼中,宗門出身之人大多講究一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你和他們拼命,必然是你能活下來。”
“那你也小看宗門中人了,二十二個宗門爲何能屹立世間千年而不倒?就是因爲他們將天底下十之八九的人才都收入了自己的囊中。我可以給你舉兩個例子,一個是‘西北一梟’胡良,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他的來歷,似乎也是江湖散人,曾在秦襄麾下效力,身先士卒,累官至秦州副總兵,後參與帝京一戰,傷而不死,厲害吧?可他其實是補天宗之人,手中刀法是由秦清傳授。還有你最爲佩服的紫府劍仙,一人一劍殺穿江北,亦正亦邪,可如果我告訴你,這位紫府劍仙的出身可能比我這位牝女宗玄聖姬還高,你又作何想法?當年寧憶面對巔峰時的紫府劍仙尚且吃了個暗虧,換你遇到了當初的紫府劍仙,你能擋下幾劍?”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年輕時候太過順遂,那麼不年輕的時候就要準備承受更多的坎坷。你若不轉變自己的心境,待到日後見識了真正的高人,你終究會遭遇大的挫折,很有可能會一蹶不振。到那時候,我都懶得救你。”
說到這裡,宮官又是用手中摺扇虛虛地點了點孫鵠,“這些話,以你師父的性子定然不會對你說起半句,沒辦法,只能由我來代勞,你聽得進去也好,聽不進去也罷,都隨你,畢竟淹死在江湖中的年輕才俊,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孫鵠沉默許久之後,鬆開了握住“歃血”的手掌,終於是緩緩開口道:“什麼叫真正的高人?”
宮官笑道:“你不會以爲紫府劍仙和顏飛卿之流,就是真正的天之驕子了吧?誰說天之驕子只能是年輕人?在我看來,只有登上老玄榜之人,纔是真正被上天眷顧之人,否則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宮官笑得很是天真爛漫,“此事之後,你就不要回西域了,去西京看看,或者將來去往帝京,你就會明白,什麼叫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孫鵠聞言後眉頭微皺,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宮官玩味道:“沒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天下三玄,少玄榜只是最低的一榜,往上還有太玄榜,且不說太玄榜與少玄榜之間還隔了多少未曾登榜之人,這麼多年以來,能以少玄榜榜首登頂太玄榜末尾的,也就紫府劍仙一人而已。你師父寧憶也不過纔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十,這還是紫府劍仙墜境之後空出的位置。更何況在太玄榜之上還有老玄榜,那幫老傢伙纔是藏在幕後翻雲覆雨之人,包括帝京一戰,都是這些人的棋盤,明面上的紫府劍仙也好,還是顏飛卿、蘇雲媗、玉清寧也罷,都是他們手中的棋子而已,否則單憑這些歸真境,怎麼決定廟堂歸屬這等大事?”
然後女子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光潔額頭,繼續說道:“帝京一戰時,我還未踏足歸真境,卻是連登上棋盤做棋子的資格都沒有,你現在也是,一日不入歸真境,便一日沒有做棋子的資格。不要覺得做棋子是什麼不好的事情,能做棋子便已經說明你還有些價值,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會成爲棄子,反倒是不能成爲棋子,纔會有被隨時拋棄之憂。再者說了,上面的弈棋之人哪個不是從棋子一步步走過來的?若想有辱人本事,必先有自辱功夫。”
饒是孫鵠這般性情涼薄且自負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之感。
他又是沉默許久之後,對宮官畢恭畢敬行禮道:“謝過小姐教誨。”
宮官嘖嘖道:“不必謝我,反正這些大道理不值什麼銀錢。世間越大的道理,越是隨處可見,越是不被人真正放在心上,反倒是那些鑽營機巧,被人奉爲至寶,心心念念,不敢對外人宣示半分。”
孫鵠擡起頭來,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宮官淡然道:“早年的時我候曾經有幸遇到過‘天刀’秦清,他送了我一句話,讓我受益良多,現在我把這句話再轉送給你:年輕人有銳氣是好的,但不要盲目自大,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別人擋着,或是起步之處要比別人低,就處處心生怨憤,銳氣便成了戾氣,這樣不好。”
孫鵠低頭道:“承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