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對壘

王虓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東麗城內的一間客棧裡。房間內只有他一人,房門忽然打開,王虓微微坐起身。

“你可算醒了。”鈴木湊到牀前。

“我睡了多久?”王虓只覺渾身綿軟無力。

“三天三夜。”鈴木遞上一杯水。“木已成舟,你也不要太過自責。所幸我們進了東麗城,可以從長計議,一定可以救出侄媳婦。現在整個東麗城已經封鎖,如果我們此時纔到,怕是連城都進不得了。”

“爲何封城?”其實王虓已大體猜出緣由,可他還是故問。

“大軍壓境,要打仗了。滿城百姓人心惶惶。”鈴木輕描淡寫,滿不在乎。

王虓閉上雙眼,雙手死死抓住被子,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堂堂男兒,怎麼哭哭啼啼。”鈴木不屑。

王虓講明事情的來龍去脈。

“傻侄兒,那你哭個什麼勁,你應當高興纔對。這下雪鐵龍還敢不交出侄媳婦嘛。”

王虓想要辯解,卻欲言又止。他到底沒有提及島青,沒有說明趙春嬌已經心有所屬,他的隻身犯險都是心甘情願的自作多情。王虓救人的初衷也許真的沒有摻雜太多兒女之情,換作旁人,依他的性格也不會袖手旁觀。可自從遇見鈴木,她張口閉口的“侄媳婦”就好似一碗碗迷魂湯,王虓已經被灌得鬼迷心竅,甚至真的一度以爲憑藉這次英雄救美他就可以贏取趙春嬌的芳心,所以他把此事看得性命攸關,而如今機會已然錯失,他自然無比沮喪,更何況心儀之人恐已受迫嫁於他人,無異於雪上添霜。

“你好好歇養,待恢復元氣,我們去助陣救人。”鈴木離開房間。

富甲沒有食言,南港軍過境香之坊足足賠上了十大箱金幣,紀幾吉本就盼着亂鬥,如今又得了好處,早已笑得合不攏嘴。十萬南港金騎穿過和平峽谷,谷中鳥獸驚得四散,草木盡被踏爛。東麗城守衛站在城樓上遠遠眺望,遠處彷彿一條金龍緩緩遊近。

這些日,雪鐵龍新婚一直臥於溫柔鄉內,不理朝政,大赦天下,還下令東麗全境百姓休息一個月。

一名下人碎步進入寢宮,兩條腿瑟瑟發抖。

“不是叫你們休要打擾本王嘛。”雪鐵龍坐在寢宮內的寶座上,手中攥着拴住牛頭和馬面的鐵索。

“啓,啓稟城主,此事關乎東麗安危,奴,奴才不敢不報。南港大軍犯,犯,犯境。”下人偷瞄兩隻惡犬,嚇得磕巴連連。

“南港?”雪鐵龍狐疑。“俺與老富頭無仇無怨,他這是鬧哪出,莫非一把年紀也惦記上晶晶不成?”雪鐵龍又恢復了以俺自居。

“算了,想多了腦殼疼,還是辛苦夏將軍替俺把他們打發走吧。”雪鐵龍酒勁未退,輕拍腦袋,一副習以爲常的輕鬆樣子。

“奴才這就傳旨夏將軍。”下人一邊應答一邊急忙向外退,生怕雪鐵龍失手鬆開鐵索,兩條惡犬非生吞了自己不可。

十萬金騎兵臨東麗城下。隊首“富甲天下”的大旗迎風狂舞。南港金騎各個身材高大,長相周正。坊間有這樣一句關於他們的童謠:身形九,身手一,黃金騎,身手九,身形一,黑鐵騎。雖然這種說法略顯誇張,但也從側面反映出金騎流於表面的選任原則。金騎的一身行頭極其考究,完全襯得上他們的外表。有人曾調侃與金騎難以對壘,因爲他們就像是大師精心雕琢成的藝術品,令人不忍下手。

東麗城城門緊閉,夏利淡定地站在城樓上,眯眼俯視城外的隊伍。曾經的夏利不過是流竄於市井,掌管一個堂口數十人的流氓頭目。可自從來到東麗,他身經大小戰役,麾下將士數萬,已徹底蛻變成一位膽識過人,名副其實的將軍。儘管他還是粗鄙不堪,儘管他還是好色不堪,本性難移罷了。

“俺不管你們是何人,俺只給你們一次機會。”夏利向城外高聲喊道。“哪來的回哪去!”

城下南港軍隊首並轡三人分別是趙自來,富麗和島青。趙自來和富麗身披重鎧,島青及身後的幾十名落山弟子身穿青色教服。

“王虓果然靠不住,讓他先行救人,人卻不知去向!”島青氣惱。

“在下趙自來,此次專程接愛女趙春嬌回家。”趙自來答話。

“可是太平三傑的趙自來?”夏利發問。

“正是在下。”

“好個不請自來趙自來。你大哥那個死胖子的鞭法俺也領教過。”夏利搖搖頭。“馬馬虎虎。”那日馬家落難,若不是爲了保全家人,馬自達有意收招,他大可打敗夏利。而此時的夏利全然不知竟還如此大言不慚。“你走吧,你閨女已經當上雪城主的妃子,享盡榮華富貴,怎肯跟你回去。”

“一派胡言。”富麗聽到夏利編排自己的女兒,忍無可忍。“少廢話,敢不敢出郭應戰?還是害怕了要學縮頭烏龜。”南港軍起鬨大笑。

“呸!俺夏利幾時怕過,戰便戰。”夏利被激惱,下城樓,提狼牙棒,跨戰馬,率隊出城迎擊。

“誰敢與你夏爺爺一戰!”

“師叔,讓我來。”未等富麗應答,島青拍馬迎出。

“你是哪家的崽子?”夏利斜眼打量島青。

“豎起你的狗耳朵聽好,我乃南港落山派掌門之子,落山派副掌門島青!”說罷挺槍便刺。島青使出落山派的落字槍法有板有眼,只是平日裡都是在地面上施展,而這次是馬戰,多少不太自如。

夏利完全沒把眼前的黃毛小子放在眼裡,直到島青一槍擦過他的甲冑。“小崽子,花槍耍得不賴!”

島青氣惱,槍速愈疾。可夏利已經發現島青的破綻,他攥緊繮繩,驅馬繞島青打轉。島青一邊舞槍一邊撥馬手舞足蹈,一氣之下索性躍身下馬。夏利嘲笑。“娃娃,要不要夏爺爺給你弄匹木馬耍耍。”島青不答,揚槍刺向夏利。夏利橫過狼牙棒撥開攻擊,隨後拍馬馳騁。島青起初還有力氣追趕,可幾個來回便氣喘吁吁。片刻工夫局勢逆轉,換作夏利掄起狼牙棒反覆衝擊,島青招架愈發吃力。危難之際,落山弟子按耐不住,可沒等他們發作,站在他們身前的富麗已經挺身而出。

“先冒出個愣小子,後又竄出個俏婆娘。南港城怕是沒爺們了吧。”夏利勒馬,上下打量富麗。 “你又是哪家的婆娘?”

“我是趙春嬌她娘!”富麗咬牙切齒說道。她向來不喜歡炫耀自己南港城公主的身份,所以很少主動提及。

“呦,不請自來,原來是你的婆娘,豔福不淺。”夏利向富麗身後的趙自來喊道,見他無動於衷,夏利繼續。“躲在女人身後,你可真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醜話講在頭,俺若是贏了,你的婆娘可就歸俺了。”

趙自來依舊不露聲色,他想替富麗,卻被富麗制止。“來哥,他就交給我吧。你等着收拾雪鐵龍。”

富麗手持一杆紅纓槍,頭戴鳳頭盔,身披鳳尾甲,胯下一匹南港盛產的金毛駿馬。聽起來一切似乎都平淡無奇,但親眼相見就不難發現她這身行頭絕非凡品。她的盔甲和兵刃非金色亦非銀色,而是罕見的金粉色。傳聞這身裝備出自石鐵公之手,打造時融入了鳳凰之血,除了呈現出美豔而獨特的顏色外,更重要的是堅固異常。

富麗抖了抖槍頭紅纓,縱馬衝向夏利。夏利明顯感受到騰騰殺氣,他嘴上雖然嘲笑富麗女流之輩,心中卻絲毫沒敢懈怠。富麗使用的也是落字槍法,不過因她生性剛烈,用起槍更加威猛,少了幾分精巧。有傳聞說富麗曾受過何金光的指點,她的槍法剛柔並濟,集落山南派與北派之大成。如果她不是女兒身,恐怕現在落山的掌門就是她而非島眉了。

二人交鋒,夏利只招架富麗的第一槍就頗感吃力,這一槍速度快,力道大,直奔要害。

“一個婆娘,好大氣力!”夏利狼狽至極。

“想活命,滾回去叫雪鐵龍出來。”富麗槍指夏利。

“恁地小瞧你夏爺爺!”夏利邊說邊擰動狼牙棒棒柄上的機關,棒頭上的鐵釘原本還寥寥無幾,可隨着夏利觸動機關,鐵釘陸續伸出,好似一頭遇險的惡狼緩緩露出尖銳獠牙。夏利到底曾是江北幫的頭幾把交椅,他的虎狼棒法以近乎捨命的勇猛著稱。那日與雪鐵龍交鋒,他被雪鐵龍出陣時洶洶氣勢嚇得忘記張出棒上獠牙,若非如此,他也不至敗得狼狽。

夏利揮舞狼牙棒,要是被他結結實實掄上一棒,即便富麗身穿寶甲也必定重傷。不過富麗騎術高超,那金毛駿馬就如同長在她身上一般聽任使喚。夏利莫說傷她,就連馬尾都碰不上一根。虎狼棒法只攻不守,看似毫無章法,實則以無招勝有招,不過幾十斤重的狼牙棒,就算夏利氣力再好,也難用上個把時辰。富麗久經沙場,幾回合下來便識出此弱點,待夏利動作放緩,富麗轉守爲攻。一陣閃躲金毛馬累得不輕,可富麗卻沒耗力氣,她一招錯落有致,向着夏利上中下三路虛虛實實刺出數槍。夏利此時已無力招架,自知抵不住這波攻勢,撥馬欲回,被富麗一槍狠狠刺在肩頭。夏利未吭半聲,一把抓住槍頭,任憑富麗如何發力也抽不回。夏利一手攥槍,一手勉強掄起狼牙棒砸向富麗頭頂。富麗不忍棄槍,情急之下擰轉槍身,任槍頭在夏利肩頭肉內攪動。夏利疼得大叫,鬆開槍頭。富麗挺槍復刺,夏利側身躲過,驅馬逃向東麗軍。南港軍氣勢倍增,一陣衝殺,若不是城樓上射手放出兇猛箭雨,東麗城破矣。

夏利回到城中將軍府內養傷,所幸只是皮肉傷並未傷及筋骨。翌日雪鐵龍到府上探望,隨行一隊御醫,還有整整一車的名貴藥材和補品。

“奶奶個熊,何人傷俺夏愛卿!”雪鐵龍吹鬍子瞪眼闖入夏府,驚得臥榻的夏利連忙坐起。“你們幾個仔細查看夏將軍的傷勢,如有半點差池,統統泰山王伺候。”

“昨日已經請了城中名醫診斷,並無大礙。”夏利上身挺直,單膝緩緩跪地。“罪臣何德何能讓城主勞神費心。”夏利滿面通紅。“俺竟敗給一個臭婆娘,無顏面對城主。”

“勝敗乃兵家常事,夏將軍莫自責。明日俺親自出戰,定活捉了那婆娘予你處置。”

夏利叩謝。

客棧內,王虓半躺在牀上。

鈴木風塵僕僕地回來。“侄兒,恢復得如何?”

王虓興沖沖。“我無大礙,何時救人?”

“今日我在城中打探消息,東麗軍與南港軍在城外大戰了一場,東麗的將軍負傷而退。城主雪鐵龍欲他日親征。相傳這雪鐵龍乃當世第一猛將,未嘗敗績。城中將士和百姓聞此士氣鼓舞。”鈴木邊說邊脫掉外衣,換上一身夜行衣,其間全沒避諱王虓。看見鈴木雪白的襯衣包裹出曼妙的身材,王虓紅臉,瞥眼望向一邊。

“姑姑大意,竟忘記侄兒也是七尺男兒。”鈴木噗嗤一笑。“我出去走一遭,回來再議救人之事。好個夏將軍…”鈴木喃喃道出最後一句,拿起放在桌上的長鞭。

牛頭和馬面拴在東麗寢宮的大門前。趙春嬌一直被困在寢宮內,但也從侍從那聽聞到南港大軍趕來的喜訊,現在的她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可能即將獲救,憂的是自己已是受辱之身,愧見島青。

“想不到小美人竟是南港的千金。岳丈大人想接你回孃家,南港有什麼好,到處銅臭味。只要你點頭,俺明日就打發他走。”雪鐵龍從將軍府回到寢宮,嬉皮笑臉地對趙春嬌說。

此時的趙春嬌已不再像初到東麗時一樣尋死覓活。想要直面死亡,嬌生慣養的她還缺少足夠的勇氣。她也打消了殺死雪鐵龍的念頭,嘗試過數次,每次非但傷不到雪鐵龍,還讓他誤以爲自己與他撒嬌打鬧,令他淫 性大發。現在的趙春嬌選擇漠視,一張臭臉可以掃除雪鐵龍所有興致。她故作鎮定,心底不住乞求這場惡夢可以早日醒來。

“你不作聲便是默許了。”雪鐵龍無賴般大笑。

天微亮,街上一隊官兵穿街走巷,他們的喧鬧聲吵醒了王虓。正巧此時,房門作響。王虓掌燈,看見進來的正是鈴木,她的手上沾滿了血。鈴木慌忙吹滅油燈。

“恩姑你沒事吧。”王虓大驚。

“放心,不是我的血。”鈴木壓低聲音。“明日我們去助陣。”說罷鈴木自顧走進內屋關上了門,留下滿腹狐疑的王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