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懿德轉到西城的時候,果然就感覺這裡和北面不一樣。北面城外的賊兵完全沒有一點的燈火,也看不清楚那黑暗中到底隱伏着有多少的人馬。這裡不同,火把、篝火幾乎連成了片,在臨時挖掘的壕溝後面,人喊馬嘶,一隊隊的兵馬四下調動,掩護着營壘的構築。
他忽然有了一種衝動,似乎應該派只人馬衝將出去,一來借這隻遠來之師尚處疲憊的關頭,打打對方的氣焰,振奮一下城內軍民的精神。二來摸下對方真正的實力。
什麼事情只要一決定了,那就要雷厲風行地去做,這就是王懿德秉性。他火速派人叫來正部署各新駐防城西軍兵的周天受,如此這般地佈置了一番。
照理說,趁兵臨城下的敵人立足未穩之際加以突襲,的確是一種好辦法。不過,那是要分情況的,白天好說,這黑燈瞎火的出城,難保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再說,從黃昏後這批人馬一到,他就特意觀察了很久。一隊槍兵一字排開,虎視眈眈地盯着城門,而他們的身後幾步,又是一隊隊的士兵排列開來,鐵鍬上下翻飛,一道壕溝似乎沒有多長的時間就挖了出來。隨後,槍兵們就消失在了那新挖的壕溝裡。再之後,纔有的現在這種營壘的搭建。一切都是那麼的按部就班,井然有序。他看不出對方的什麼疲態來,反是看到了一隻絕對不同往常的軍隊,不同之處不單單是身上的穿戴奇異,關鍵是這種做法。
周天受想的很多,可又不能不執行總督大人的命令。在數次平定海匪、會匪的決策中,總督大人總是神機妙算在先,閩省官員無不欽佩大人的超凡智慧和臨機處事的果斷。
周天受緊急調集了四營的團練,指定一個自己的親兄弟參將周天孚統領,他沒有動用自己的嫡系,這樣,即使出了什麼意外,這些本來就是烏合之衆的團練完全損失掉,對自己的防禦能力也沒多大的影響。如果事情成了,功勞就是自己兄弟的。這種買賣是兩面不蝕本。
哪知城門還沒打開,城南遠遠的傳來的槍炮聲,一下卻又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紅三師在大張旗鼓展示自己實力和意圖的同時,另派了一個團,沒有動用任何槍彈,順利搶佔了城西部閩江上唯一的橋樑,洪山橋,隨後長驅直下。城裡聽到的槍炮聲,正是來自他們控制煙臺山等制高點時對試圖頑抗的零散清軍守兵的清剿。
紅八團的這次迂迴,不僅封死了福州城南的幾個渡口,還集中了全團的幾十個擲彈筒,把停泊在閩江中的清軍水師打炸了窩,你擠我碰,倉皇間損失難免,最後遠遠的避開了事。
王懿德這個時候不再講什麼突襲了。他腦子先是亂了一陣,真他孃的,這幫子亂匪到底想幹什麼?不久,他就想明白了,呵呵,看來是要提前封堵自己的退路啊。笑話,本督能跑?好啊,既然都攤了牌,咱們就試試看,到底誰先跑?
“傳本督的命令,向南岸打炮,做出要渡江的樣子,不讓我們消停了,他們也別想好好的過。”王懿德氣惱地叫着。
他是夠生氣的,西門外的長毛軍隊竟然開始排列起了攻城的陣形。真是鬧不明白了,他在城裡才轉悠上半圈兒,現在都感到疲乏了,這些傢伙難道都是鐵打的,就沒有個累?
差十五分鐘零點,隨着陳玉成的一聲令下,雨點兒似的迫擊炮彈飛向福州北門的城樓、兩側的馬道。潭紹光教導旅的一營,潭體元紅一師的一營,一左一右,突擊隊架起雲梯,掩護隊抱着一杆杆的鋼槍,拎起一個個裝滿手雷的籃子,眼睛共同盯向那已經被硝煙和火光吞沒的高大城牆,在等待着關鍵時刻的到來。
北門的炮聲一起,已經潛伏到屏山半山腰的陳廷香精神一振,隨着他的右手用力地一揮,十幾個攀山高手迅速攀上面前近乎是絕壁的山崖,粗長的繩索被一條條的放下來。當陳廷香被捆在腰間的繩索拉上去的時候,他實實在在領會到了半年多來那枯燥乏味的練兵的重要性。不過,他現在沒機會多想,腳剛落地,他就帶着這些猛虎似的弟兄們撲向早已經選定好了的目標。
建築於屏山上的城牆的確夠高,原本就兩丈多了,再借助山勢,大部分的地方連溝壑帶城牆,加起來四五丈也不止,真是可望而不可及。陳廷香選定的這個位置恰好是修建在一塊兒岩石上的一段。其實,說是一段兒,也僅僅是在傾斜的山坡上凸顯出來的只能夠幾個人立足的那麼一點兒空間。
對於陳廷香和他的特務營弟兄們來說,有這一點兒就足夠了。
兩個士兵首先跳上岩石,兩條鉤索飛向城牆的垛口,跟着就是壁虎似的攀登。
二十幾步外,敵樓上駐守的幾十個清兵注意力都放在了北門的方向上,密集的炮聲掩蓋住了其它一切的聲音,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下面的樹林裡、灌木叢中,竟會有着如此多的敵手。不能怪他們大意的,這裡的確是太保險了,就不可能會有人打這裡的主意。
“有東西!”一個懷裡抱着杆火銃的清兵無意識地看見前面垛口上出現一條黑影兒,他帶有疑惑地驚叫一聲,同樣也是下意識地胡亂打了一槍。
有些時候就是這樣,真想瞄準了打的時候,未必能打到,偏偏是這盲目的一槍,卻使第一個翻上城牆的紅軍勇士一頭跌進了城內。
“什麼東西?”敵樓的頭目瞅了眼剛纔放槍喊叫的清兵。
“這……”清兵向外一探頭,他想看清楚再回答長官的話。
譁……一排密集的槍彈就在這個時候飛了上來。哐哐……接着就是幾發擲彈筒的炮彈準確地落在了敵樓上。呼呼……又是一片的手榴彈蜂飛而至。
這個時候,北門方向傳來了數十把軍號吹響的衝鋒號,跟着,那熟悉、令人激奮的軍歌突然響起。
陳廷香臉上一熱,感覺腦子也在充血,“弟兄們,趁清妖援兵未到,衝上去就是勝利!”他邊喊邊跺着腳,奶奶的,老子要還有兩隻手該多好!
“參謀長,放心吧!”特務營營長劉明遠一個騰躍跳上岩石,一把推開正打算攀繩而上的一個士兵,嗖嗖地幾下就上了城牆,他的身後,一個、兩個、三個紅軍士兵緊跟而上,一條條的繩索順牆而下,隨着越來越多的士兵上去,繩索越放越多……
北門外,在文工團奏響的軍歌聲中,在不絕於耳的衝鋒號的伴隨下,教導旅和紅一師的兩個營,吶喊着撲向硝煙瀰漫的福州城。
這是一個奇特的景觀,也只有林海豐能夠導演的出來。軍樂在反覆,前面在衝殺,後面的預備隊在用歌聲發泄着自己無盡的戰鬥渴望,所有人都熱血沸騰,所有人的目標只有一個,向前、向前、向前……
面對城下浪涌一樣衝殺過來的紅軍將士,清軍糊塗了。他們沒見過這麼不怕死的軍隊,沒承受過這麼殘酷的打擊,沒聽見過說是激揚,又帶着淒厲的號角,更不知道世界上居然還會有這樣雄壯的樂曲。
這是真正的戰地交響樂,震撼了福州半個城。
多少年以後,當福州再不需要城牆來保護的時候,當預定的拆城方案第二天就要實施的時候,那些曾經當年聆聽過這奇特聲音的老居民們都說,就在這天的晚上,他們又聽到了北門外、屏山上傳來那激昂的樂曲和震撼的歌聲,響了整整半夜。老人們說,北門兩側的城牆都是被紅軍年輕將士們的鮮血浸泡過的,有了靈氣。後來,福州的城牆幾乎都拆光了,惟獨北門至望海樓段和內城沒拆。北門至望海樓是紀念碑,內城早按照樑代大明宮的樣式加以修復,是古色古香的福州大學的校園。
福州百姓最驕傲的事情不再是曾經打死過幾十個倭寇,還有那城外的八十一堆(明朝被斬殺的倭寇墳墓),而是英勇的天朝紅軍半個時辰就突破了滿清在福州的鋼鐵城防,飛躍屏山,使福州人民得以新生。
後來,一位雕塑家應市民的要求,要爲解放了他們的紅軍塑像,塑誰呢?很多人說還是塑安王好,安王是戰神,英俊瀟灑,有他往屏山上一站,所有的歹人都害怕。
不過,最後塑出來的還是一個普通的紅軍騎士,坐下馬奮踢飛騰,手中刀刺破雲天。和一般的雕像不同,他是東西朝向聳立在屏山之顛的望海樓前。年輕英俊的紅軍騎士,面朝大海,緊繃的嘴角兒,隱隱的透露着一絲的笑。有人說那是一種善意的笑,看了就叫你心安。也有人說那笑裡帶有輕蔑。還有人說那是一種老子天下第一的豪邁。
更奇怪的是,細心的人可以看出來,這個騎士的馬繮是纏在手臂上的,儘管他的左手是好好的。有人解釋說馬是騎兵的生命另外一半,這樣纔是真正體現了人馬合一的最高境界。當然,也有人不這麼認爲。據說,雕塑家在創作這個雕像前,曾經翻閱了大量的天朝將帥的資料,並且認真品味過他們的照片。藝術嘛,總有其特殊的內涵,叫人們去揣度。
雕像的基座上銘刻着的,是這樣幾個紅色的大字,“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後面的感嘆號也是紅的,象是一滴巨大的血滴。
那個年代的人們誰都知道,這是安王經常掛在嘴邊兒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