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士兵們,即便你有思想,在特定的場合,特定的條件下,你也總避免不了被別有用心者利用的難堪。
現在的鐘老蔫就是這樣。作爲一個下層指揮官,他不會,也不可能知道最高權力機構的那些隱私。那麼,決定他一切作爲的,除了思想之外,就是良心。
在接受準備攻打東王府任務的時候,他猶豫過。他不止一次見過東王,在他的心目中,東王不是像那些高官們所說的那樣暴虐和狂傲。在一次巡哨的時候,他還曾經親耳聆聽過東王對他的教誨。
那個時候剛進天京,夠得上資格的大小官員們都在忙乎着構築各自的安樂窩,春天的夜晚,天京並不是那麼的寒冷,東王來了,而且是接近午夜的時刻。看到他這個兩司馬在一如既往地巡哨,東王顯然非常高興,拍拍他的肩膀,又摸摸他的衣裳,然後再走到哨位上,對着每一個值更的哨兵,重複同一個動作,之後認真地看着他,“這樣不行,後半夜是會感到涼意的,記住,必須要給守夜的兄弟們穿暖。”
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冷嗎?當然,不過,還能堅持。他手上沒有能提供給手下弟兄們的禦寒衣物,上面大概忙別的忙忘了,也沒有人會想到這一點。
東王似乎看出了什麼,沒有再說什麼。可是,走出不遠後,他和他的弟兄們都真真切切地聽到了東王對聞訊趕來的旅帥說的那句話,“從明天開始,只要再發現守夜弟兄不加衣裳,他們的活兒就由你一個人來幹。”
東王心裡是想着他們這些最普通的士兵們的。
如今東王成了叛逆。真正是不是叛逆?他不知道,可他就知道一點,作爲天朝的軍人,不該把槍口對着自己的弟兄,更不該大老遠丟棄廬州跑回天京來,就只是爲了抓捕一個東王。天京有自己的警備部隊。他只是憑着一種直覺,感到事情裡有蹊蹺,於是他下令收集起了其它班排的彈藥。其實是和上面能影響到他一樣,他也是在用自己影響着他的下屬。這樣做,至少在他沒有完全理解上面的意圖之前,還可以保證,不會造成更大的失誤。他看到了東王府門前的那場你死我活的拼殺,幸運的是他暫時置身事外。他甚至在那個時候也想過,真要是上面命令自己上的時候,他該怎麼辦?
他還沒有完全想明白,時間轉動的腳步又把他帶到了這裡。還在來的路上,上面就說東王死了,他真相信,按照最起碼的軍事常識,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遭到如此突然、強烈的進攻,東王府斷沒有僥倖的道理。接着,他又知道東王是死在了天王府趁火打劫者的手裡,回頭望去,也看到了東王府衝騰的火焰。他的大腦開始變得一片空白。跑來跑去,到底是爲了什麼?
現在,他聽到的更多。
煽動,富有挑唆性的煽動,有着它特有的潛力。石鎮吉的殉難,是長期壓在當年教導旅官兵身上的一塊心病。劉大鵬說的對,當初如果沒有安王殿下的壓制,兵諫幾成定局。
“一排長!”鍾老蔫大吼了一聲。幾乎完全是心有靈犀,一排所有的槍口霎那間指向聖天門城樓,“譁……”一排的彈雨隨即飄了上去。
洪秀全真是沒有想到,下面居然就有膽敢射向他的子彈。一顆子彈掀翻了他頭上的天王金冠,身邊兒所有人都在同一個瞬間逃向各自的隱身之處。他還不知道,這一排的槍彈,還只是一種事先的警告,槍口擡高了一寸。否則,即便他就是天子,他就是真龍,也要變成一條死龍的骸骨去與大地爲伴。
“好樣的!”韋昌輝看看自己這個小老鄉,說的更準確點,應該是他韋家從前的僱工兒子,氣宇軒昂地順着撞開的兩扇朱漆大門,進了聖天門。
金龍殿內,洪秀全喪失了以往的尊貴,儘管他還坐在他的位置上。他不時地摸着那被不長眼的子彈灼傷,乍巴起來的頭髮。
他的寶座下面,也不是過去排列的天朝百官,而是一個個手執武器的憤怒軍人。
韋昌輝沒有坐着,他幾乎和從前一樣,面帶恭順,拱手而立,只是說話的語氣中夾雜着不容抗拒,“天王,請您立即下旨,百官接受臣弟的節制,也不要叫洪宣嬌抱有趁機除掉臣弟的念頭。天京一切禍根起源於天王自己,嫁禍於人是要不得的。另外,您還要下道罪己詔,公開承認您自己所做的一切,對天朝百官、百姓,對還在京外的安王、寧王,也都是一個交代。至於楊秀清能有今天,天朝上層養虎爲患的責任不容置疑。不過,那是後話,現在首要的問題,是叫天京馬上恢復正常。”
“朕……朕有什麼錯?”洪秀全的手按在了桌子上,要是平常,他一定會狠拍一下的,現在沒有。
“天王真不知道?”韋昌輝看了看周圍的將士們,哈哈笑了起來,“叫臣弟放棄廬州,陷安王於被動的是您吧?叫臣弟抓捕圖謀篡位的東王,背地裡卻在東王府殺人放火的是您吧?坐擁美女千萬,卻要把石鎮吉送上天台的也是您吧?你巧借臣弟和弟兄們對您這個天王和天朝的一片赤誠,暗地裡卻幹着卸磨殺驢的勾當,指使洪宣嬌斬殺我們的還是您吧?您把我們當成了什麼?”
“昌袍,這話說的就不對了。”洪秀全一副糊塗的樣子,“楊秀清篡位是真,謀害翼王是實。你們查抄東王府,是爲天朝除害,是我天朝的功臣,朕怎麼會卸磨殺驢呢?不是朕詔諭宣嬌,你們何以能夠順利進入天京城?可你們現在卻要闖宮,卻要脅迫朕,你們將如何對天下人交代?”
“算了吧,我尊敬的天王,我的萬歲。”韋昌輝的嘴一撇,冷冷地笑了笑,“那臣弟就來戳穿您的這些把戲,叫弟兄們死也死個明白吧。說句實話吧,一進天京城,臣弟就有一種被欺騙了的感覺,不過那時候還只是一種猜測,是東王府你們放的那把火叫我完全明白了。”
“昌袍,朕再說一句,朕沒有派人去放火殺人!”洪秀全在無理取鬧。
“住嘴!”韋昌輝狂吼了一聲,肋下的寶劍抽出半截,又使勁兒摔了回去。他橫眼一掃一邊蔫頭耷拉腦的蒙得恩,然後一指洪秀全,“您是不是又要說,這只是蒙得恩自己安排的,您又一概不知?您真拿我們這些在外面拼死拼活爲您洪家打天下的人當傻子了啊?別自以爲聰明瞭,什麼東王要篡奪天王寶座,什麼東王殺了翼王,這一切都是您的陰謀。東王的萬歲是您自己要給他的,東王和我們都是稀裡糊塗地在被您牽着鼻子走。更可恨的是,所謂翼王之死,那是您這個天王的一手所爲,是您叫洪仁達謀殺了翼王!”
韋昌輝說到這裡,衝着身後的官兵們高高舉起雙臂,臉上充滿了哀怨,“弟兄們啊,這就是我們忠於的天王!不僅如此,在來的路上你們也都感覺到了,就在我們的將士替他捉拿東王之際,他們在幹什麼?他們在鼓動那些對天朝不瞞和不明真相的人報復天朝,大半個天京都在血與火的浸泡中。任由他們這麼鬧下去,明天的天京將會是什麼樣子?他還是我們的天王嗎?不是,簡直就是一個無恥的流氓,一個貪得無厭的賭棍!”
劉大鵬一個跳躍衝到了高高在上的洪秀全身邊兒,一腳把還猶豫着是不是該阻攔一下的蒙得恩踢翻,“天王,恕小臣無理,立即發旨授權北王殿下平息天京暴亂,立即替東王昭雪,否則,天王不是燒了東王府嗎,小臣就火燒天王府!爲所有被您陷害致死的弟兄們申冤!”
“朕……寫!”洪秀全頭都不敢再擡,他真怕一擡起頭來,就會被大殿內的成百雙眼睛中噴射出的怒火燒死。
“上御寶!”劉大鵬大聲地命令着。
洪秀全拿起了筆,手在顫抖。他真沒想到,又後悔不已。沒想到的是韋昌輝明白的這麼早,後悔的是,早知道如此,又何必當初?楊秀清再做大,再無視他這個天王,畢竟還不會當作一堆下賤士兵的面羞辱自己,他還可以繼續在這個逍遙宮裡爲所欲爲,享受神仙般的快樂。
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