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垣沒有說話。不過,從臉上的表情看,他對林海豐後面的這段話似乎深有同感。
載垣不能不承認,對方看問題的深度非常的厲害。他也不能不佩服對方,同樣是相互隔絕的情況下,對方可以把自己所在的大清朝內部,掌握的是那麼的透透徹徹?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而反觀自己這方,大清朝的朝堂之上有着不少類似杜翰、李鴻章等等自命不凡,或是號稱具有扭轉乾坤之力的“大腕級人物”,爲什麼對對手卻都是混混沌沌、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呢?
載垣的感慨可不是盲目而發。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他所遇到的所有太平天國首領級人物,只要一提及大清的事情,無不是各個如數家珍。然而相比之下,他和他的同僚們就已經不是什麼簡單的相形見絀的事情了。從太平天國金田團營開始,一路轉戰直到定都金陵,繼而西征、東征奪取了半壁江山,在這中間,他們的大清朝對太平天國的瞭解可謂是少得可憐,甚至對已經做大的太平天國最上層都是何許人也都知之甚少。多了不說了,如果不是人家的報紙上今年年初公開登載了新一任太平天國最高層,即太平天國最高革命指揮委員會的構成,如果不是人家把很多事情都開始對外界、尤其是“列強們”公開,那麼,現在即使就坐在林海豐的對面,他也不會把眼前的這個林主任與東征主帥的安王連在一起。
載垣在想,既然打不過、惹不起洋人,想當年即便是曾想不信邪的道光爺,也就得哈下腰來去答應人家“五口通商”,就得賠人家銀子,也就得對再有的鴉片貿易睜一隻眼,再閉上一隻眼。那麼,如今呢?面對就是連洋人都惹不起的太平天國,當初慈禧那個狐媚子居然總還想挺着腰桿兒充大尾巴鷹,豈不是真想把滿洲老小往火坑裡踢?唉,既不如人,不裝孫子又能如何?
多年來,哈巴狗似的“外交”技法,大清早已使得是如火純清,即便載垣照着前人的路走下去,那也怪不得載垣。
“閣下,”載垣心神一定,智商也就高了許多,“您講的的確是在根子上。不久前,我們的議政王也曾密書給我,內中對貴朝提出的邀請議政王參政貴朝的條款,多有感慨。其實,議政王也知道,凡是俄國人所到之處,道德淪喪、百姓悽苦,慈禧這種引狼入室、禍國殃民的做法,的確使得我們現在是勢成騎虎。可正是因爲如此,閣下,此次的議和對於我們來說纔是至關重要。議和能成,至少我們可以緩上一口氣,哦,您千萬不要誤會,我說的這個緩上一口氣,絕沒有那種意思。議和成功,可以提高議政王在朝堂上的威信,可以證明我們選擇這條路是極其正確的,可以堵住當初那些極力反對議和人的嘴。只有這樣,我們纔能有機會慢慢來解決俄國人的問題。”
載垣說到這兒,看到對方似乎沒有什麼明確的表情,不由得又急迫起來,心裡暗暗一咬牙,“閣下,自古道是天無二日,人無二主,可這總要有個時間……”
太平天國強硬,俄國佬搗蛋,就是自己帶着的和談代表團中,也是恨不能一個人有一個心眼兒,在這種情況下,載垣再傻也有了些預感,和談也許根本就無望了。現在,他只能是死馬當着活馬醫了,管他以後怎樣,先把眼前這關過去了再說。
林海豐望着滿眼渴望的載垣,似乎很同情地點了點頭,“是啊,一家都有一家難唸的經啊!”
“不過,天朝定下來事情,不是我一個人所能更改的。就好比我雖然是北方行營的首腦,可一切談判的有關事宜都是由我們的洪團長來負責一樣,我的想法也只能提供他們做做參考。您可能還不是很清楚洪團長的底細吧?可不要小看了他,他是我們天王的兄弟,用你們的話來說,那是皇親國戚。”林海豐搖搖頭,一副很是無奈的樣子,“我們都需要和平。您都看到了,雖然黃河的洪峰已經抗過去了,可還有無數的沿岸災民等待安置,爲了這些,我天天頭都大的賽過鬥,真要是再進入戰爭狀態,唉……”
林海豐悶頭抽了幾口煙,片刻,又擡頭看着載垣,“可您比我們更危險。事到如今,我是個非常注重感情的人,說白了吧,邀請恭親王、您、端華還有僧格林沁一起加入未來天朝最高領導層的想法,就是我再三向天朝最高革命指揮委員會提出來的。咱們關上門說句體己話,俄國人了不得,他們的野心大的狠,如果不加防備,只怕……另外還有李鴻章等人,您知道李鴻章現在哪裡嗎?”
載垣沒有回答。他覺得這事關黃河防線的命運,不應當泄露給對方。
“呵呵,估計您也不會想到,他已經擅離職守,偷偷去了京城。至於去幹什麼,我想,即便我不說,您也不會不明白。”林海豐輕輕笑了笑,“如今要想擺脫困境,唯一有一條路……”
載垣不錯眼珠兒地盯着對方,期待着下文……
走出林海豐的“官邸”,迎面吹來一陣午夜涼爽的夜風。載垣揚起頭,剛剛透了一口清鮮的空氣,腳下不知怎麼的竟忽然一軟,險些從門前的石頭臺階上滾下去。
“小心!”林海豐搶在韓慕嶽前面,一把拉住了載垣。
“多謝!”載垣痛苦地皺了皺眉頭。
“是腳崴了吧?”林海豐一蹲身子,要去看載垣的腳腕。
“哦,不……沒事。”載垣趕緊攔住對方。這不合適,這肯定不合適。
“那……”林海豐看看痛苦的載垣,把頭轉向韓慕嶽,“快去把我的馬牽來,先送載垣先生去行營醫護隊,處理好傷勢後,再送載垣先生回駐地。”
“不用,不用,”載垣一邊兒抽着冷氣,一邊兒連連搖手,“傷的不厲害。”
“哎呀,再輕也是傷啊,不抓緊看看可不行。”
林海豐接過韓慕嶽手裡的馬繮,看着載垣在韓慕嶽的託抱下上了坐騎,這才又把馬繮交還給韓慕嶽。然後,衝着馬上的載垣一拱手,“身體是本錢,疏忽不得。”
這一霎那,載垣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位“死對頭”,其實是那麼的可親而又可敬。
回到內室,林海豐坐在桌案邊,腦子裡思索了一會兒,舉手拿筆想寫些什麼。這個時候,他看到柳湘荷正瞅着他奇怪的笑。
“笑什麼?”
“又該打大仗了吧?”柳湘荷拿起一張信箋放在夫君的面前。
“是啊。”
柳湘荷的笑漸漸變成了淡淡的憂鬱。
“怎麼?”林海豐拿着筆的手輕輕拍了拍夫人的手。
“我還在想下午賴漢英的信,”柳湘荷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微微閉了閉,“真要是那麼處置任武,難道就不怕引起*們今後更大的報復?”
“知道嗎,當年滿清攻破揚州以後,秀麗的揚州城頓成了一個人間地獄,軍民慘死者不下八十餘萬。”林海豐放下筆,撫mo着夫人那有些發涼的手,“然而,比地獄更難忘的,卻是揚州人民甘願引頸受戮的場面。你很難想象,到了後來的揚州城內,只要是街巷上隨意遇見一個滿族士兵,他面前的漢人們不論多寡,哪怕就是數十名的成羣青壯男子,只要那滿清兵橫刀一喝,這些人就會都戰戰兢兢的無一敢動。這個滿清兵不用對那些人加任何的捆綁,就可以押着這些人他選定的殺人場所,途中不會,也沒有一人敢反抗,甚至沒有一人敢跑。到刑場後,在滿清兵的喝令下,成羣的人呼啦啦全部跪倒,還會垂首匍伏,引頸受刀、任其屠殺。你說這是爲什麼?”
“那是給滿清殺怕了……”柳湘荷喃喃地說到。
“對,是給殺怕了。”
“難道我們也要這麼殺?”
“當然不會,但我們要殺那些敢於挑頭的。”林海豐重新拿起了筆,“而且要一樣的兇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