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嶽昭的眼睛沒花,他所看到的的確是硝煙,而且其中還真包含了劉銘傳的成分。
永樂鎮距離芮縣縣城滿打滿算不超過四十里,依照劉銘傳開始的想法及其對手下的運動能力的估計,應該有把握在兩到三個時辰內,即可以完成這段對他來說絕對不是“十分愉快的旅行”。
前隊一出發,後面大批經過輕裝的各營緊隨而上。遺憾的是,劉銘傳的這標人馬是全協中唯一一個沒有標屬騎兵隊的整編標,要不然的話,依劉銘傳這種雷厲風行、無畏無懼的性格,他也會像黃淳熙一樣,首先要親自督率騎兵隊馳騁當先了。
永樂到芮縣縣城的這條路不好走,高高矮矮的山丘比比皆是,出了這條溝又要上另外一道嶺,下去之後,還是幾乎要掩埋在溝壑裡那些叢生纏繞的灌木間的官道。
爲了鼓舞士氣,也爲了叫兵將們看到他們的大帥完全可以與他們一起真正的共患難,劉銘傳早早地就放棄了乘坐那匹就因該是屬於他自己的戰馬。他甩開大步行走在兵將們中間,儘管不停地在喘着粗氣,卻依然是強打精神、談笑風生。而他的戰馬上,此時爬伏着的已經是兩個崴傷了腳的士兵。
不管怎麼說,起初的那七八里路劉銘傳部運動的還是很有規有據。不過,再接下來,這路可就不好走了。劉銘傳部的前衛忽然遭到了一股“來歷不明”的軍隊打擊。
看到大隊人馬被迫停止了前行的腳步,聽到前面被打得懵懵撞撞的前衛人馬下來的稟報,劉銘傳的鼻子差點兒沒給氣歪了。什麼他媽的“來歷不明”?敢這個時候像老子動手的,除了太平“赤匪”,還能有哪個?“赤匪們”乍着膽子跑到芮縣城鬧事,難道還能忘了在外面放上幾股哨探的人馬不成?
在被火速趕到前面去的劉銘傳狠狠抽了兩個大嘴巴之後,心裡着實委屈了一番的前衛隊官吆喝起自己的人馬,果然正如標統大人所預料,只一個猛衝,就突垮了太平紅軍的小股騷擾行動。可突破了這股,沒走上裡把路,再往下的第二股、第三股……比鄰接踵地涌現出來。而且,隨着劉銘傳部越來越深入,不僅僅是在他的當頭,就連兩翼也開始有了小股太平紅軍“偷雞摸狗”、“混水摸魚”的卑劣行爲。
兩側防備,前面追趕着被驅散的太平紅軍殘部,連打帶奔走了將近兩時辰的劉銘傳,不用千里眼,就能連芮縣南城外那道被他們習慣地稱之爲老鴉嶺上的草木,都已經可以看得清清晰晰的了,過了老鴉嶺,下面就是數裡的一馬平川直接芮縣縣城。劉銘傳不用細想就知道,在那嶺後的一馬平川之上,遍佈的一定都是“赤匪們”的圍城軍馬,只要他往老鴉嶺上一站,太平紅軍就得四散奔逃。
難受的是,到了現在,劉銘傳也需要望嶺興嘆了。雖然面對嶺下的太平紅軍,他猛衝了一波又一波,與前面的幾次抵抗不一樣,這裡遭遇到的太平紅軍防禦線,簡直就像是他們背後的那座山嶺一樣的堅實,不可動搖,他的兵馬已經再連一步都很難挪動了。
背靠老鴉嶺的是紅九十一師三團,他們最初以連排分股,在劉銘傳的來路上節節抵抗、遲滯、消耗劉銘傳北上援軍,爲團主力構築老鴉嶺南側的防禦陣地搶得了寶貴的時間,並將劉銘傳死死地抗在了老鴉嶺下。
沒有料到的挫折面前,引發了劉銘傳那種更強烈的不屈不撓的抗爭意識。“打,拿不下老鴉嶺,咱們都他媽的橫屍在這裡!”劉銘傳不顧初秋的晉南山區那頭半晌的陰冷,一把扯下了頭上的頂子,又撕開了皁黑的忠義救國軍軍上衣,袒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健壯的兩塊胸脯子肉,揮舞着腰刀,惡狠狠地咆哮着。
又是一輪攻擊開始了,排子槍過後,黑壓壓的忠義救國軍兵將們猶如一片螞蟻,嗷嗷怪叫着,朝着天朝紅軍的陣地上狂涌。
紅三團的陣地上,手榴彈、石塊居高臨下飛滾而起,隨後,大刀、長矛閃爍,紅軍官兵躍出塹壕,與撲上來的忠義救國軍兵將攪在一起……
“大人,標下實在是打不動了,換換別的營上去吧?”
看着滿臉泥濘、兩眼飽含着渴望的二營管帶,劉銘傳的臉也扭曲變了形,“你打不動了,你受了傷亡了,可他們呢?”劉銘傳一指半山腰上的天朝紅軍陣地,怒吼着,“他們也沒有換人,除了炮,他們更沒有你們手裡的洋槍,他們怎麼就能頂得住?”
“他們……”二營管帶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了看那道堅如磐石的營壘,嘴脣蠕動着,腿肚子也在轉着筋。
他想說那些人是瘋子,是一幫根本就沒有了任何理性和知覺的怪獸。就在剛纔,他是親眼看見衝在自己前面的一個隊官一刀捅進了一個“小赤匪”的肚子,隨着隊官腰刀一豁之下的抽回,“小赤匪”那滿肚子的腸子一涌而出。哪裡想到,他前面的那個隊官太疏忽了,當他獰笑着一轉身又想去面對下一個對手的時候,那個顯然站都已經站不穩了的“小赤匪”,居然不可思議地一下撲到了自己隊官的身上。“啊……”隨着隊官一聲攝人心肺的哀嚎,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至少要比“小赤匪”高出一頭的隊官,那半張少了一隻耳朵的血糊糊的臉。隊官一痛之下,得到了與“小赤匪”同樣的境遇,一把幾乎糊滿了血污卻還在暴閃着陰森的大刀,以同樣的力道和鋒芒劃開了隊官的肚子。他扭頭跑下了嶺,不跑還等什麼?
劉銘傳似乎知道了他的心裡在想着什麼,眼睛裡噴射着惡毒的目光,“好你個吳奇忠,他媽的,平日裡跟老子一起吃喝玩樂,從來沒從你他媽嘴裡放出過不行了的屁,現在朝廷需要的你的時候了,你他媽的倒裝起孫子來了,我日你奶奶!徐達耐!”罵到了這裡,劉銘傳根本再懶得看吳奇忠那張叫他噁心的臉,他狠狠地一跺腳,大吼了一聲。
“在!”二營四隊隊官徐達耐應聲跑到了跟前,雖然慘白的臉上都是汗和泥土交合的泥水,可面對着要親自給自己下令的標統大人,卻使勁地挺挺着胸膛,顯示着自己的大義凜然。
這是劉銘傳的特色,不單單是他手下各營的隊官,即便是下到一個小小的棚長(相當於天朝紅軍的班長),隨便撥拉一個人頭出來,他都能叫得出對方的名字,這就是凝聚力。劉銘傳手裡的腰刀一指身後的吳奇中,“他的管帶一職歸你了,現在他只是接替你的隊官,馬上準備好,再給老子發起一次衝擊,他就是先鋒!”
天已經大亮了。餘廷璋鬆弛了一段時間的心隨即又提了起來。
一團負責芮縣縣城的西北兩門,這是因爲經過了一番拼殺之後趕到這裡的一團需要休整,暫時還不能投入到太過慘烈的戰鬥中去。而這兩個方向,目前即便是城內的劉嶽昭想有所動作,也不選擇的防線。作爲先期到達的二團現在已經被安排在了城東,那裡雖然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麼大動作,可時間久了就很難說。二團在沒有最後得到駐守平陸的滿清軍隊被賴漢英大軍徹底殲滅的消息之前,還不得不要防備由平陸方向可能會增援過來的清軍。
他自己則率着師直特務營、炮兵營、警通營甚至還有工程、輜重等分隊,堅守在了芮縣城的南門外。當然,他的手裡還始終掌握着三團的一個多營,作爲機動力量以備不時之需。
眼下,北上增援芮縣的劉銘傳部已經到了老鴉嶺南側,直線距離他的指揮部也就不過三四里遠近,如果不是有了老鴉嶺的阻隔,大家蠻可以相互遙望。劉銘傳果然也像戰前瞭解的那樣,兇悍能戰,三團打得很苦,一向樂天派的三團長也開始了頻頻的訴苦稟報,以至於惱得他鐵青着臉,向着三團來的傳令兵一聲大吼,“告訴你們團長,他要是真感覺實在不行了,那就到老子這裡來,跟老子換個個!”
可發泄歸發泄,對於現實的情況餘廷璋還是不得不要慎重地考慮考慮的。直到現在,韋總親帥的紅九十二師還沒有趕到戰場,而城內的劉嶽昭在感覺到劉銘傳已經近在咫尺的節骨眼兒上,也不會就那麼老老實實地呆在城內無所作爲。以前是擔心劉銘傳不會聽從韋總指令,痛痛快快地離開他已經經營的極其完善的永樂鎮,可現在,餘廷璋又爲很可能要馬上出現的腹背受敵而焦慮了。三團長叫苦連天,無非是想從他的手裡得到些援兵,可等到他需要援兵的時候又到哪裡去找呢?他手裡的兵一個都不能放!那都是預備給劉嶽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