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獲宇文林青後,全戎並未向女皇秦峻彙報這一戰果,而是通過中間人,通知了鮮卑方面,拓跋力那邊也第一時間做出了答覆。問題在於,兩個人的想法差別太多,以至於霍慎行不得不跑到秦晚視察的現場通知全戎。全戎的想法是,與此前處理鮮卑戰俘的方法相同,換人回來——把公孫姐妹一家換回來,徹底解決霍慎行的心病。當然,全戎還有更深層次的考慮:鮮卑人內部從來不是鐵板一塊,其他部族對拓跋部早就心存不滿,如果能通過宇文林青聯繫上宇文部這樣實力不凡的部族,那自然再好不過。但拓跋力的態度非常堅決:全戎你有本事就把宇文林青殺了吧,反正我不會放人。
頗感棘手的全戎請護送秦晚來朔方的太史信一同商議,但後者也是一頭糨糊,太史信來朔方就是來散心的,哪有心思爲別人解困。
爲感謝女皇秦峻對趙紫雁乃至她整個苗族部落的恩典,族長阿芸攜女兒趙紫雁、女婿阿益(就是石頭的意思)赴帝都參見陛下。爲了表示對功臣家眷和對南方部族的恩典,秦峻破格在金鑾殿接見了阿芸母女並大加封賞。
阿芸上次來帝都已是多年之前, 因此這次謝過女皇恩典之後她便去拜會老朋友——太史德。太史德兩口見到阿芸和她的女兒女婿,又驚又喜,噓寒問暖之餘,主動提出一起去太史信府上看看。
守門衛兵見到太史信的父母,沒有通報就直接放行,趙紫雁一行也得以直接進入內院——太史信練武的地方。太史信的府邸相當大,內院的演武場佔據了絕大部分面積,在這裡,太史信不僅能夠練習擒拿格鬥,還能練習騎射。
當趙紫雁的母親阿芸看到太史信時,他正抱着長槍在地上打滾,不斷躲避幾個騎兵的攻擊。按照太史信事先的吩咐,那幾個騎兵也是使出了全力,刀槍緊跟在太史信身後。
太史信的母親看到如此驚險的一幕,連忙上前,被面無表情的衛兵攔住。
阿芸看着太史信,目光中都流露出複雜的神情,震驚、憐憫、悲哀還有別的什麼……
地上的太史信抽出身來,一下將一個騎兵打下馬,跳上對方的戰馬,長槍衝另外幾個騎兵一掃,那幾個人就都落馬了。
場邊一個俊秀的青年將軍(禁衛軍的趙燁)打開一個鳥籠,把十幾只鴿子趕上天空。太史信騎着馬跑了兩圈,拉弓搭箭,將鴿子一一“擊落”,一隻鴿子正好落到了趙紫雁面前。
趙紫雁俯下身,看着眼前的鴿子。太史信開弓的力度極大,飛箭直接把鴿子的身體貫穿,殷紅的箭頭和箭桿穿出到了外邊,只剩下箭尾卡在鴿子的身體裡。鴿子的羽毛已經被血染紅,巨大的痛苦讓它一下一下抽搐着。趙紫雁輕輕撫摸鴿子的腦袋,試圖減輕它的痛楚。
趙紫雁的丈夫阿益則被眼前的一幕震驚,呆在原地。
演武場那邊,操練完畢的太史信已換好了衣服,他闊步走來,看見父母來了,快跑兩步過來打招呼:“爹,娘。”
太史德點點頭:“看看誰來了。”
太史信看見阿芸,倒身下拜:“見過伯母!”
被這樣稱呼,阿芸有點不習慣,她把太史信拽起來:“說好的不許叫伯母,你忘啦?”
太史德夫婦和阿芸都是老朋友,知道她一向古靈精怪,雖然如今年歲不小,但仍留下了兩分少女時代的俏皮。
太史信走到趙紫雁夫婦面前:“未能遠迎,恕罪恕罪。”
趙紫雁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些日子沒見,太史信的臉上青蔥褪去,卻沒有增添多少風霜之色,倒是身形更加英挺,舉手投足之間更顯得大氣。趙紫雁並沒有看過霍慎行組織編髮全國的《天下消息》,否則她就會知道,在她重回大理定居、成親,在蒼山洱海之畔與她的阿益哥你儂我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候,太史信已經作爲帝國的一顆將星冉冉升起。
趙紫雁的丈夫阿益也沒話說,他不認識太史信,也不知道太史信和趙紫雁曾經的情誼,只是剛纔看到的那一幕讓這個老實巴交的苗族小夥駭然。
“我還有事進宮,先失陪了,趙燁麻煩你幫我招呼一下,那幾個禁衛軍的弟兄晚上也在我這裡吃飯,可別讓他們走了啊。”太史信說完,從容地衝來客施禮,轉身離去。
次日,女皇秦峻便下旨,派沁河公主、御史大夫秦晚赴朔方撫卹孤兒,龍驤將軍太史信率部分禁衛軍護衛。女皇這道聖旨下得如此果斷以至於倉促,不得不讓人思索太史信在其中到底起了什麼作用。
當然,太史信後來在編修帝國史書的時候,只是記錄了沁河公主去朔方這件事,絲毫沒有提及細節,沒有說明秦晚和宇文林青在朔方見面,更沒有記錄下他到了朔方之後發生的小插曲。
這個小插曲就是尾隨太史信而來的阿芸。
趁着秦晚和宇文林青見面的功夫,原本擔當護衛的太史信也偷了個懶,跑到朔方的一個小酒館兒裡獨酌。這是霍慎行推薦的館子,地方清淨,烤肉分量十足且價錢實惠,雖然沒有好酒,但太史信自備的陳釀很好地彌補了這一點。圍着炭盆吃烤肉,喝着小酒看窗外飄落的雪花,太史信倒也自得其樂,心頭的陰霾暫時可以放到一邊了。
“我能坐這兒嘛?”一個悅耳的女聲響起,太史信回頭,趙紫雁的母親阿芸一襲深色皮裘,笑吟吟地看着他。太史信連忙在一個小凳子上使勁擦了幾下,放到對方身邊。
阿芸坐下,說:“我來這兒是有幾句話要跟你說,紫雁他們沒有來。”
太史信點頭。
阿芸看着太史信,輕輕地說:“我告訴你紫雁爲什麼嫁給了別人。”
太史信把一串烤好的羊肉遞了過去:“味道不錯,嚐嚐吧。”
阿芸沒有接:“不想聽?”
太史信拔出匕首,把竹籤上的烤肉切成小塊放在碟子裡遞過去:“她這樣做,肯定事出有因。但不管如何,木已成舟,我怪她或者不怪她又有什麼用?我有太多比顧影自憐更要緊的事兒要做了。”
阿芸嚐了一塊烤肉:“好吃。”
太史信憨憨地一笑。
阿芸看着窗外飄飛的雪花,彷彿在自說自話:“很久很久以前,也有個人烤肉給我吃,只要我喜歡,他就好開心好開心,也會傻乎乎地笑。”
太史信知道現在什麼都不用說,只管認真聽着就行。
阿芸臉上露出暖暖的笑容:“後來,那個人和我成親了,他像原先一樣寵着我,我們還有了自己的孩子……”
太史信輕輕點頭。
阿芸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來:“可他最後一次出征,再也沒有回來……”
太史信知道阿芸說的是飛龍將軍趙雲逍,他“霍”地起身,表示敬重。
阿芸連忙扶着太史信的肩膀,讓他坐下:“我已然如此,不想讓紫雁也這樣。”
太史信沒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按照主流的價值觀,有幾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有出息,有幾個女子不想自己的夫君封侯拜將?然而阿芸和趙紫雁這對母女卻屬於這“少數人”之列。當然,從人性的角度,像阿芸這樣經歷過生離死別,自然會發覺封侯拜將不如閤家團圓,只是太史信心中隱隱有個聲音在提醒他:“不,你浴血沙場不僅僅是爲了立功受獎,還要更重要的原因。”
太史信看着窗外飄忽的雪花,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在南蠻之地與安南交界地區的一幕幕:一名漢軍的士兵倒在了新漢帝國無償幫安南修築的“中安友誼橋”上——“無私的友誼與慷慨的援助,換來的是血和淚”;安南母猴子揹着揹簍去漢軍駐地尋求幫助,趁人不備就突施毒手,連用的兵器都是新漢帝國援助的;有一次安南猴子偷襲了漢軍的一個醫館,殘殺全部漢軍傷員,將照顧傷員的女孩子們極盡凌22辱之後折磨殺害(詳情請參閱對越自衛反擊戰中相應記載),秦道士聞訊趕到之時卻爲時已晚,怒火攻心的他將牙咬出了血。爲了報仇,秦道士硬在滿是螞蝗的水池裡躲了一整天,隨後跳出來用手指戳進了那個猴子將軍的脖子,另外幾個猴子護衛也全部被他消滅。“我們爲什麼要消滅猴子?爲了讓天底下恩將仇報的雜種們明白它們的下場,爲了還那些因爲熱心而遇害的人們一個公道,爲了保證祖宗用血汗換來的土地不在我們手裡丟掉!”秦道士的怒吼至今仍在太史信耳邊迴響。
阿芸看着太史信忽然眼中精光暴起,隨後又恢復了平靜,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隱隱猜到,此是必定與秦道士有關,欲言又止:“你跟着你師父,固然前程似錦,但恐怕……”
太史信溫柔地看着阿芸:“您好意提醒,我銘記在心,但倘若人人不當兵,鮮卑鐵騎南下之時,誰來保護老弱婦孺,安南猴子燒殺擄掠之日,有多少人要遭殃,倭寇登岸之後,那屍山血海,又是什麼樣的光景?”
阿芸怔怔地看着太史信,長嘆了一聲,不再說話。躲在門後偷聽的秦道士,默默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