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霍慎行獲罪罷官,他在帝都的小屋就處在荒廢的狀態,除卻厚厚的灰塵,連窗戶上的紗帳也朽爛了。好在當初霍慎行本着“堅固耐用”的原則選用了金屬材料加強門窗結構,這纔沒變成“鬼屋”。
再次走進這個小院子,看着屋檐下的燕窩和牆角的蛛網,呼吸着濃重的灰塵氣味,霍慎行當真恍若隔世。以前太史信給他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東晉大司馬桓溫北征,途經金城,看到自己年輕時所種的柳樹已長得粗壯異常,感慨“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當初霍慎行理解不了其中的意味,於是吐槽說“文化人真會玩兒,看見個大樹也嘮叨半天。”今日眼前的場景,真的讓霍慎行體會到了話中的無奈與感傷。不過霍慎行沒能感傷多久,郭老黑特有的粗獷嗓音總是那麼喜感:“太史兄弟你別上當,霍慎行那小子肯定是讓咱們來給他掃地擦桌,俺自己的襪子都不洗,纔不給他幹活……”
霍慎行連忙開門把太史信和郭老黑迎進來:“今天確有要事,不是讓郭將軍來打掃院子的……”郭老黑看着眼前的情景:“霍慎行,你這房子咋像是土裡挖出來的一樣,阿嚏!”
太史信連忙掏出一塊兒手巾給郭老黑擦拭。霍慎行把房門打開,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樣子,沒地方坐啊。”
郭老黑一邊擤鼻涕一邊走到一把椅子旁邊,也不嫌髒,轉身坐下:“有啥不能坐的,打仗的時候往地上一撲就睡了,瞎講究。”只聽“啪嗒”一聲,椅子腿斷開,郭老黑坐到了地上。原來霍慎行貪便宜,買的椅子是由下腳料粘到一起做成的,風吹日曬,黏合劑老化了,加上郭老黑比較胖,一下子把看起來不算舊的椅子坐散架了。
霍慎行和太史信顧不上笑,連忙拉郭老黑起身。沒想到郭老黑賴在地上不起來:“霍慎行你小子太欺負人了,讓俺吃灰也就算了,還專門準備爛椅子坑俺,俺和你沒完……”
霍慎行和太史信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全戎和久不露面的司馬康循着笑聲進屋,看見郭老黑坐在地上一身灰,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司馬康說:“這裡這麼髒,打掃也來不及了,就到院子裡說吧。”
聽到司馬康似乎有商量要事的意思,郭老黑自己爬起來跑到院子裡跟着他身後問:“軍師大人,您把我們叫來有什麼吩咐?”雖然司馬康有自己的官職,但出於一個大老粗對智謀的尊敬,郭老黑一直以“軍師大人”稱呼他。
“稍安勿躁,”司馬康擡頭看天,“時辰尚早,貴客還沒到。”
於是,四個人好整以暇探討“花兒爲什麼這樣紅”、“拓跋力兩隻腳上的襪子顏色是否一樣”、“東北大米和中原大米哪個更好吃”等若干哲學問題,靜靜等候着未到的“貴客”。
過了半晌,院子的門終於“吱呀呀”的響了起來,郭老黑心想可算把“貴客”盼來了,隨口就說:“哈哈,可算來了!”
“讓各位久等了,恕罪恕罪。”幹練的女聲響起。
太史信知道來的人是誰,連忙行禮:“微臣叩見陛下!”
反應過來的郭老黑和其餘人也一起行禮。女皇秦峻連忙扶起太史信:“免禮免禮,衆位卿家平身。這次是想和你們說說彼得的事。”
郭老黑一臉疑惑地看向太史信,後者只是微微點頭。
“你來說說吧,雪依。”秦峻轉向現任的禁衛軍統領秦雪依(也就是“沙裡飛”)。
秦雪依微微行禮:“據悉,彼得讓安南的幾座城池爆發瘟疫,他因此被安南人視爲瘟神。如果他心懷不軌,我們怎麼辦?”
郭老黑大吃一驚:“啥,他有這本事,咋整的?”
秦雪依輕輕搖頭:“我們對此一無所知。”
司馬康陷入了沉思。
秦峻看着司馬康:“司馬愛卿可是想到了?”
司馬康“嗯”了一下,“微臣學藝之時,師父曾經說起過,所謂‘瘟疫’,無論傷寒、天花還是麻風,皆非無中生有,找出病因,對症下藥,雖難免有人死傷,但不至於像安南那樣,一座城中人死一半。微臣以爲,應先派大夫去安南查看一番,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再想應對之策。”
司馬康的話讓女皇安心,她頻頻頷首:“愛卿所言有理。全愛卿,汝意下如何?”
全戎看了太史信一下,回答:“臣曾聽太史信說起,多年前曾有人攻城略地之時將戰死者的屍首扔進城內,結果城內瘟疫爆發,死傷慘重。微臣料想彼得所爲和此事有相通之處。微臣回去後,將命朔方的大夫共商對策,等司馬康查清事由,再作計較。”
女皇聽到全戎的想法,覺得穩妥,轉而又問霍慎行:“你怎麼看?”
霍慎行立刻回答:“草民複議司馬康和全戎。”
郭老黑正發愁該怎麼回話,聽了霍慎行的回答,連忙說:“臣也複議。”
女皇起身:“那就這樣,你們分別做好準備。今天的事,說出去的人,滅族。”
幾人跪送女皇離去。
看秦峻走的遠了,幾個人慢慢起身。郭老黑一臉佩服:“軍師大人果然見多識廣,全戎你也挺牛的,這麼快就想好了(對答之策)。”
全戎看了一下司馬康,笑而不語。除了郭老黑,另外幾個人都知道爲了避人耳目,女皇選在霍慎行的破屋會面,事前都對秦峻可能的提問進行了一番準備。身爲高級將領,要是等到被皇帝問起才手足無措,那可不是什麼好事兒。而女皇也沒指望郭老黑提出多少高見,只是出於對他的信任和重視讓他參加會議罷了。
“軍師大人,彼得真那麼厲害?”郭老黑接着問。
司馬康點點頭:“嗯,這也沒那麼邪乎,懂了其中的門道之後……唉,這種‘法寶’雖然毀天滅地,但也是玉石俱焚,傷及無辜。爲了大勝仗,就用這法子……”
“彼得只有一艘船,想要讓安南全國上下都畏懼他,哪管得了許多。”全戎道。
太史信點點頭,畢竟對於彼得來說,爲了獲得最大的勝利,採用什麼法子都是有可能的。彼得作爲一個外國人,能從名不見經傳的小卒成長爲威震一方的將領,靠的就是夠狠,對敵人夠狠,對自己夠狠,這次對安南的百姓也夠狠。他的做法當然不對,但太史信並沒有對他施以懲戒的權力,而有這個權力的女皇,顯然對彼得已經充滿了猜疑。
“各自小心,散了吧。”司馬康揹着手,走了。
“太史兄弟,俺閨女有幾首唐詩不明白,你去俺家給她講講。”郭老黑把太史信拉走了。太史信忙不迭向全戎和霍慎行道別。
“嘿嘿,我還有約,就不一起吃飯啦。”霍慎行也笑哈哈地向全戎道別。
全戎一伸手抓住霍慎行的肩膀:“別走啊,三哥,你當初說回家歇兩個月,這都四個月有餘,你還不回朔方?”
霍慎行感到肩膀上越來越疼,連忙服輸:“我投降,我投降還不行嘛,我跟你回朔方,這就開始幹活兒……”
在後來的日子裡,女皇將幾個大臣約到某處偏僻小屋商談軍國大事的情形還重現了幾次,因談話地點都選在破屋子,被後世稱爲“陋室談話”。
全戎這麼急着把霍慎行拽回朔方自然事出有因。全戎在朔方有一個他應付不了的人。
看到這裡,讀者是不是感到很奇怪,對於“酷炫狂霸拽”的全戎來說,有什麼應付不了的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就是啦。但真所謂“一物降一物”,還真有個人,全戎拿她沒辦法。
看到我用“她”,猜到了吧,衛冰琪。
面對這個小美女,全戎總會從內心生出憐惜,產生強烈的保護欲——雖然全戎自己也說不出爲什麼會這樣。對於衛冰琪的要求,全戎總是難以拒絕,會傾盡全力滿足。但全戎畢竟是全戎,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真正左右他的決策。
前文曾經交代過,全戎在修繕被戰火損毀的朔方城時,不僅加固了城防,還擴大了商業區的面積。這些商業區由朔方官方招募民夫修建(古時候百姓被官府安排幹活都是無償的,全戎居然付工錢,讓民夫幹勁十足),建成後的租金收入也直接納入朔方的府庫,原則上都是朔方官方的產業。而趨利是商人的本質,朔方在全戎治下越發繁榮,新建的商鋪租金水漲船高,眼紅的商人紛至沓來,紛紛想到全戎這裡走門子。這些商人此前和全戎並沒有什麼交情,自然不會自討沒趣,他們紛紛從全戎身邊的人着手。霍慎行因爲一向和全戎兄弟相稱,此前又一直在女皇身邊任職,首先成爲了商人們拉攏的對象。送錢送房送車送女人,這些伎倆在霍慎行看來毫無新意,早在他主管“龍鳳遠”的時候早就領教過了,霍慎行乾脆一推了之(霍慎行:你們送錢送房子也就罷了,那個五大三粗的女人是怎麼回事?!)。於是商人們又盯上了全戎身邊的女孩子們,這幾個姑娘好說話,心地又善良,不擅長拒絕禮物,金銀首飾、珠寶玉器、香粉胭脂,當真讓冬凇、阿娜爾汗和阿賴眼花繚亂。只是柳瑤臉上雖然波瀾不興,等到送禮的人走後給三個妹子闡明其中利害。反應過來的三人和柳瑤一起去向全戎“謝罪”,全戎倒是表現得挺灑脫,直接叫來送禮的人,把話說開:“這幾個姑娘和我非親非故,不過是我的屬官罷了,給她們送再多的錢,我也不會聽你們的,來,把東西都拿回去。”送禮的人連忙表示這些財物並非賄賂全戎大人,只不過是私下送給幾位姑娘的禮物而已,自然沒有拿回去的道理。就這樣,柳瑤等人名正言順地收下了商人們的禮物,而全戎只是說了一句“下不爲例”。
相比於其他商人的不得要領,衛道倒是直擊要害,他讓自己的女兒忍受着阿娜爾汗等人異樣的目光,三天兩頭往全戎那裡跑。雖然衛冰琪從來不開口請求什麼,但全戎自然是聰明人,每每見到衛冰琪欲言又止,又不好傷了衛冰琪的心,真是心中苦悶。還是柳瑤善解人意,她俯下身,在正忙着批閱文書的全戎耳邊輕輕地說:“可以把霍慎行大人召回來,他損招多,尤其善於,嗯,坑女生。”
霍慎行回到朔方後,沒來得及替全戎應付衛冰琪,就忙着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女皇要發揚“尚武精神”,進行一場規模浩大的遊獵活動。爲了保衛女皇陛下的安全,寧秀依抽調“弓弩營”全體和“忠勇營”中的輕騎兵伴隨聖駕,太史信率領全部禁衛軍護衛左右。同時,爲了應付鮮卑軍可能發動的偷襲,忠勇營的重騎兵留在幷州城聽候寧秀依差遣,重炮營被派到了朔方協助守城。
女皇把遊獵地點選在了靠近邊界的山區。雖然此處豺狼出沒,但在重兵護衛尤其是太史信的陪伴下,秦峻還是十分有安全感的。遊獵第一天,女皇在太史信的指導下,用火槍打死了一隻綁在樹上的山雞,太史信獵獲了兩頭狼。爲了慶祝首次狩獵就獲得了成功,當晚,女皇在自己的大帳內擺下宴席犒勞太史信。
大帳裡燈火通明,加入了香料的爐子散發出沁人心脾的味道,這兒只有女皇和太史信兩個人。秦峻親自捧起玉質晶瑩的酒壺,把兩個和田玉的酒杯斟滿,身形款款地端到太史信面前。
太史信拜謝,接過一杯酒。
秦峻和太史信碰杯:“第一杯,祝旗開得勝!”
太史信頷首,一飲而盡。
女皇又斟滿一杯:“第二杯,祝揚威萬里!”
太史信同樣一飲而盡。
秦峻又滿上第三杯:“第三杯,祝平安凱旋!”
太史信仍舊一飲而盡,把酒杯放到一邊:“陛下,時辰到了。”
女皇落寞地看了太史信一眼:“嗯,你去吧。”
太史信雙拳相握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轉身大步離去。
看着心上人的背影,女皇忍不住召喚他:“太史信!”
太史信轉身,一臉茫然。
秦峻淚眼迷離:“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不爲國,不爲民,只爲我。”
太史信點點頭,轉身出了營帳。
營帳外,禁衛軍、“弓弩營”還有“忠勇營”的輕騎兵已經集合完畢,裝束迥異的士兵們都望着太史信。
太史信披掛上馬,長槍一指,身邊的四個傳令兵同時將手中的火把揮舞成十字形,大軍開拔,超過一萬人馬秩序井然,緩緩向北進發。沒有人喊馬嘶,也不聞戰鼓隆隆,這一萬多人猶如暗夜的精靈,走入了濃稠的黑暗之中。
女皇看着太史信遠去的背影,潸然淚下,她手中的一片紙滑落到地上。紙上,是太史信謄寫的一首詩:
夜光杯,捧在手,千軍共飲出征酒。
出征酒,味醇厚,豪情壯心似酒流。
將軍舉起杯,士兵也舉起酒。
出征的酒,飲一口,將軍士兵血同流。
是生也舉起酒,是死也舉起酒。
出征的酒,飲不夠,生生世世不回頭。
(據說此詩和對越自衛反擊戰有關)
這是一場針對鮮卑的軍事行動。此前,女皇秦峻驚奇地發現:歷次與鮮卑的戰爭都是由對方先發動。縱然漢軍將鮮卑軍擊敗,鮮卑軍突然襲擊造成的傷亡和損失又怎能忽視?現在,朝中有太史信、郭老黑等少壯派將領,邊境軍務整頓、部隊戰鬥力大增,加上上次太史信主動出擊兵鎮烏里雅,初步獲得了長途奔襲的經驗,女皇秘密召見司馬康、太史信和全戎,再次提出了上次鮮卑饑荒時的設想——主動進攻鮮卑人,在運動戰之中儘量殲滅鮮卑軍的有生力量!
早在太史信隨彼得南下迎擊安南水軍之前,司馬康便召集太史信、全戎、霍慎行等人擬定了初步作戰方案,衆人先是否定了“大軍深入”的方案(因爲糧草不濟),又拒絕了“齊頭並進”的提議(司馬康:你以爲這是趕廟會啊),全戎提出的奇襲設想也因爲風險太高被否定。最終,由司馬康親自拍板,定下來名爲“割韭菜”的作戰方案。在隨後的幾個月中,司馬康進一步將這一方案進行了修訂完善:以郭老黑統領西路軍,從涼州出擊;由太史信統領東路軍,從帝都出擊;中路由全戎統領,霍慎行負責守備朔方,寧秀依加強整個幷州防務。其中,弓弩營以及忠勇營的輕騎兵配屬太史信,重騎兵跟隨寧秀依,重炮營助霍慎行保衛朔方,跟隨全戎的是朔方本地駐軍和他的親兵,司馬康和郭老黑的屬下則爲普通邊防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