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慎行的棺木在帝都西郊下葬,與他一同入土的,還有此役陣亡的上千名各級軍官。而那幾萬爲國捐軀的士兵,只能長眠在異鄉的土地上了。爲了安置這些軍官,幾百畝地被闢爲“軍塚”。弓弩營、忠勇營、重炮營全體出動,背土築墳,女皇的禁衛軍擔任警戒。山野之間的幾萬軍士固然震撼,整齊排列的幾千口棺材更是看得人膽戰心驚。沒有民間喪事的嗩吶和紙錢,萬籟俱寂的背景下,重炮營的火炮連轟19響,隆隆的炮聲迴盪在飄雪的天空中,愈發顯得寂寥。
炮聲中,太史信沒有動。他低着頭,兩條淚線劃過面龐,表情猶如鐵板,絲毫沒有悲傷的樣子。淚水卻止不住地落在太史信腳下,很快結成了冰。
炮聲中,司馬康沒有動。他擡頭看着無盡的天宇,飛雪與淚水一起迷離了他的眼睛。他緊緊咬着牙,臉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動。
炮聲中,全戎沒有動。他一直盯着霍慎行的棺木,眼神十分複雜,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魚羊和曹弘揚本來面對面站着,但兩人都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眼淚,於是把頭轉向一邊。
郭老黑張着大嘴,卻發不出聲音。他一看身邊的彼得,見彼得獨自抱着酒壺猛灌,索性搶過酒壺,也一通猛灌。
趙燁和崔小強低着頭,數着飄落到腳邊的雪花:一朵,兩朵,三朵……
在場的士兵也沒有動,都默默低着頭。擔任警戒的禁衛軍,把手中的刀槍握緊,再握緊。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發出聲音,炮聲落下之後,甚至連風聲都聽不到,時間似乎靜止了。此時此地彷彿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它吞噬了人的活動、聲音,也吞噬了時間。恍然中太史信耳邊響起了秦道士教給他的一首歌:“每年春天,每年三月,逝去的英靈都會從烏里雅,從帕米爾,從者陰山回到故鄉,回到母親的夢中……”
“爲何阻攔我?”柔和而堅定的女聲打破了時間的停滯。聲音不大,仍舊在寂靜的背景下清晰地傳到衆人耳中。
“怎麼回事?”太史信問禁衛軍校尉趙燁。“將軍稍等,”趙燁轉身去探問情況,不一會兒回來報告,“秦惠卿小姐想要來祭奠霍慎行將軍,被衛兵攔住了。”“放她過來。”“是。”
太史信也給弓弩營、忠勇營和重炮營的主事軍官下達了同樣的命令,於是黑壓壓的人羣讓出一條路來。秦惠卿在兩旁士兵的注視之下緩緩走來。這裡集中了新漢帝國最精銳的軍隊,雖然士兵被禁止攜帶武器,但久經沙場者自帶的巨大殺氣還是充盈着整個場地。看到秦惠卿在這樣的場景下還能穩步走來,衆多武將不由得暗暗叫好。
等秦惠卿走近了,太史信才發現,她身旁的人是沁河公主秦晚,於是立刻下拜,朗聲道:“微臣太史信,率禁衛軍及忠勇營、弓弩營、重炮營將士,恭迎沁河公主!”
其他人聽到,立刻跟着下拜。多米諾骨牌一般的聲響傳遞開來。
秦晚盈盈還禮,扶起太史信:“快請起,我沒有提前知會就是怕大家多禮。”
太史信謝過,起身,衆軍也相繼起身。
秦晚走到霍慎行的棺木前,輕聲問:“他的屍首在裡邊麼?”太史信搖頭:“到現在都沒找到,這裡邊只是幾件布衣罷了。”秦晚拉着秦惠卿,兩個人在靈柩前下拜。秦晚的小貓“小淑女”蹦了出來,衝着霍慎行的棺木“喵喵”叫了好幾聲,聲音哀婉,彷彿在呼喚當初帶她去吃魚的夥伴。太史信抱拳:“我代霍慎行謝過。”秦晚微微點頭,挽着秦惠卿,在禁衛軍的護送下離開。“小淑女”跟着她們,三步一回頭,不時望着霍慎行的靈柩,慢慢消失在大家的視野中。
“時辰到了,下葬吧。”司馬康說。太史信點頭,衆將揮舞兵器,將地上的冰層破開一大片,民夫挖出一個幾丈見方的坑。同樣,幾千個墓穴在民夫和士卒的共同努力下挖了出來。
司馬康走到棺木的一邊,太史信、於洋和曹弘揚跟在他身後,全戎、趙燁、崔小強走到另一邊,幾人合力擡起霍慎行的棺木,慢慢走到坑底,將棺木放下,回到地面上。
地面上的人立刻全部跪倒。太史信一愣,轉身,看到第八個給霍慎行擡棺材的人竟然是女皇秦峻!
太史信面向女皇,單膝跪下:“陛下,眼前大漢最能征善戰的將士們恭請諭旨。”
秦峻並不急於讓跪着的人起身,她看着腳下的人們,堅定地說:
“今日,朕與衆軍會彙集於此,送霍慎行最後一程。祭奠此戰獻身的三萬七千餘將士。
逝者不凡,爲社稷安寧百姓安樂,捨生取義,慷慨赴死,忠誠與熱血不朽!
逝者平凡。霍慎行及衆軍,無萬夫不當之勇,非王侯貴胄之身,出生入死,積功封爵。朕一聲令下,全軍離父母,別妻子,披掛上馬,身死功成。以平凡之身立不世之功,豈不偉哉!
霍慎行掌管‘龍鳳遠’,每日過手銀錢千萬,他未取分毫;朕賞賜銀錢,他皆贈予烈屬;朕曰‘永不任用’,他仍一心報國。被貶朔方,他作詩一首——一入磚窯深似海,從此宏圖是路人,位卑未敢忘憂國,落魄常憶母校恩。搬磚是假,憂國是真。以一己之身換朔方平安,他雖死猶生。
萬千將士,爲國爲民,披掛出征,忘身於邊塞,灑血於番禺。身後之事,朕難左右,然千百年後,將士功績仍將傳唱天地間。
人死不能復生,慟哭無益。吾輩自當撫卹烈屬,繼承遺志,成未竟之業。
吾輩低頭,緬懷霍慎行,緬懷英烈。
吾等擡頭,仰望蒼穹,凝視化爲星辰的將士,奮勇向前,開萬世之太平!”
秦峻的聲音迴響在天地間。隨後,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女皇萬歲”,幾萬官兵立刻跟着喊了起來:“女皇萬歲”,“爲女皇而戰!”
女皇秦峻一直在看着太史信,太史信沒有和其他人一樣吶喊,而是微笑着點頭。他看見秦峻注視自己,伸出左手在空中她肩頭的位置拍了拍,又衝她笑着點點頭。
得到了太史信的肯定,秦峻喜極而泣。不過當時人們沉浸在歡呼中,沒人注意到。
一切喧囂散去後,太史信牽着馬,沿着皇城外的街道漫無目的地前進。他摸摸馬頭,打量着寂靜的大街和少數幾個行人。
“啊,救命!”女性的尖叫刺破寧靜,清晰地傳到太史信耳中。他立刻飛身上馬,向着聲音的方向疾馳,不一會兒,便看到幾個醉漢正拉扯一輛馬車上的富家小姐。車伕和丫鬟都被打翻在地,站不起來。
幾乎同時,執金吾手下的衙役趕到,幾個衙役揮着木棍準備照着醉漢打去。
詭異的一幕出現了:一個醉漢衝着衙役們亮出一個牌子,衙役們都畏畏縮縮地退到了一邊。
太史信踏步向前:“天子腳下,你們這些衙役竟然放任歹徒作惡?”
畏畏縮縮的衙役見到太史信立刻有了自信,一人爆喝:“你算什麼東西,要你來管?”
太史信冷笑:“消滅人渣,好人有責。”他奪過一個衙役的木棍,一下打在那人太陽穴上,隨後以棍爲槍,料理了另外三個衙役,扔掉木棍,走向那幾個醉漢。
一個醉漢又亮出一個牌子,太史信一看,將那人抱起,頭朝下重扣在青石路面上。
牌子是鍍金的,上邊寫着:“大安南國使節在此,我朝官吏不得造次。”落款是中書令。
“數萬將士血灑疆場,換來安南猴子在帝都橫行無忌。”太史信喃喃自語,扭斷了一隻安南猴子的脖子。
“遺孤烈屬沒人管,安南猴子是大爺。”太史信念念有詞,將另一隻安南猴子摔到牆角。
太史信扶起被打翻的車伕和丫鬟,示意他們帶着小姐回家,嘴裡說的卻是:“連狗孃養的安南猴子都收拾不了,還想着收復失地?”
那車伕和丫鬟看着神神叨叨的太史信,駕車拉着小姐飛快地跑了。
太史信看他們走了,回去給那幾個安南猴子補刀。“除惡務盡”這是秦道士教的。
事情都結束了,執金吾趙民總率領大隊衙役趕來,將太史信團團圍住。補充交待一下,當初不畏權貴捉拿人渣趙將軍兒子的執金吾董承早已被趙將軍的同類羅織罪名貶出帝都,現在這個趙民總特別擅長處理與各方的關係。
趙民總親自率領大隊衙役前來捉拿膽敢殺害友邦上國安南使節的“窮兇極惡之徒”,一心抓住這個機會在廷尉張水面前表功,沒想到他見到太史信,一下子楞住了:“行兇者”居然是剛剛得勝回朝被封爲左將軍、與女皇秦峻關係異乎尋常的太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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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民總衝太史信行禮:“執金吾趙民總參加左將軍。”
太史信還禮。
趙民總慢慢地說:“安南人爲非作歹,多虧太史將軍果斷出手。還請將軍隨下官回去,闡明箇中經過。”
太史信正要應允,女侍郎蔡蕭蕭騎馬趕來:“女皇口諭。”
衆人連忙跪下接旨。
“太史信行爲失德,着禁衛軍押入天牢,靜候發落。”
太史信笑笑:“微臣領旨謝恩。”任由兩個禁衛軍士兵給他戴上鐐銬拖走。
趙民總嚇得面色煞白,連忙招呼屬下:“快帶我去見廷尉大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