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誠響是最先一批聽見琴聲的人, 她神識被破法碾過,靈氣耗竭,順着琴聲甦醒過來, 傷口飛速癒合, 經脈似乎比先前寬了不少。
她若有所悟, 就地入定。
一夜琴聲的護法下, 陶縣安眠——人們被破法從麻木與順從中驚醒, 血燒了起來,卻也直面了血肉橫飛的升靈戰場與銀月輪,而那抵達每個人夢境的琴聲將恐懼留在了深夜裡, 只帶走了魂靈。
途徑陶縣的修士也各有機緣進益,連懸掛在奚平靈臺中的照庭都沉靜了下去。
直到天將破曉, 魏誠響才隨着晨曦與小販的叫賣聲睜眼:“前輩, 你剛開始手生了。”
“楚歌以前沒彈過。”奚平按住琴絃, 很有前輩高人風範地,他喟嘆了一聲, “再說我已經好多年沒摸過琴了。”
太歲琴是他的本命法器,可惜從誕生至今就沒好好響過幾聲,不是被他當成大錘掄去砸仙器,就是陪着他一起被封印在無渡海底。只有他當年跟魏誠響告別的時候,匆匆給她彈過一次……幸虧她也不是什麼聞音知意的, 否則一定能聽出他那時琴聲中的浮和慌。
魏誠響聽他說話不緊不慢, 還有心思躲在哪裡彈琴, 就知道破法鐲的事應該是解決了。伸了個懶腰, 她放鬆下來, 正待細問,忽然覺得哪不對勁。
奚平坐在雲端, 候着晨曦,目光隨着露水一起投入人間。他不準備把破法鐲及其公理的事泄露給太多人知道,已經編好了一套瞎話,準備先在姑娘面前裝一回大尾巴狼,就見魏誠響在身上摸了兩把,詐屍似的坐直了。
奚平擺好了縹緲出塵的姿勢,閒閒地引她問:“怎麼?”
魏誠響:“我芥子裡少了二兩三錢碧章!”
奚平:“……”
啓明星高懸,大家就不能聊一點風雅的話題嗎?
太歲星君雲端的神魂被她這一嗓子“二錢三兩”嘰裡咕嚕地拽回俗世,“嘖”了一聲,他懶洋洋地說道:“不可能,你好好數數,要不就是你自己記錯了。”
整個陶縣都在他眼皮底下,眼下再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了,根本沒人靠近過阿響,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她芥子裡摸靈石?
有這本事還至於惦記那二兩三錢嗎?
魏誠響彷彿受到了人格方面的質疑:“我怎麼可能會數錯靈石?我身上總共就二十來兩碧章!”
奚平:“……”
也是,畢竟是舉着秤稱半錢青礦的女人。
這時,沉浸在琴聲中的修士們紛紛從入定中醒來,奚平凝神,聽見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
“怪了,我方纔放旁邊的兩顆藍玉去哪了?”
這是個蟲師。
“我身上靈石數目不對,你那裡呢?”
“我好像少了一顆白靈!”
喲,肥羊,奚平的目光被這一嗓子吸引了一瞬,就聽又有人道:“我真元被抽走了一成!”
陶縣的築基修士還不少,奚平默默將這人記下來,更疑惑了。
靈石還有可能數錯或者不小心遺失,築基修士的真元怎會被無緣無故地抽走?
被陸吾打暈的趙檎丹也醒過來,戒備地翻查起自己的靈石袋,表情凝重,片刻,連蛇王仙宮裡留守的陸吾也朝他發來消息:“太歲前輩,我們每人身上大約折損了一成左右的靈石,原因未明,正派人清點蛇王仙宮庫存。”
陶縣中,凡人如常,但每個修士身上似乎都少了一成靈石,沒帶靈石的就會損失一成真元。
這太詭異了。
魏誠響問道:“會不會是破法鐲在搗鬼?”
奚平皺起眉,一邊聽着修士們議論自己的損失,一邊伸手撥了太歲琴。
琴絃動,琴音沒響,他指尖靈氣水波似的,朝四面八方盪出去,奚平垂下眼,凝神觀察着那些靈氣的去向。
這麼多修士丟靈石,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了,大筆靈石聚集在一起,會自動吸引無主的靈氣。
奚平想看靈氣流向哪裡,誰知從琴絃上飄出去的靈氣走了沒有十幾丈,又跟牽了繩似的,自動收攏,回到了太歲琴中。
琴絃在靈氣中閃着光,好像在指責他浪費真元。
奚平:“……”
這琴是鐵公雞/吧?
理論上,本命仙器是修士道心的載體,修士修行就是要打磨道心,幾十幾百年苦修下來,本命仙器早成了身心的一部分。
可奚平又沒道心,因此儘管機緣巧合“築基圓滿”了,他跟自己這把本命琴居然還不太熟。
什麼事到了他這,都變得離奇了起來。奚平搭訕陌生人似的,小心地將神識探入琴中,想看看這琴什麼“性情”。太歲琴沒什麼反應,像當年他送給三哥的護心蓮一樣,溫吞吞的,不知是被他砸懵了還是給無渡海底關傻了。
忽然,太歲琴裡傳來一段琴曲,正是他方纔彈的那一段。奚平驀地一驚:不對勁,太歲琴裡有一縷不和諧的氣息,像是琴身中進了異物。
他神識徑直追了過去,很快在琴身中捕捉到了一縷金光——破法鐲!
頭天夜裡,奚平和林熾一起遍尋不到的破法鐲,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躲進了太歲琴裡。
破法鐲似乎也沒想躲他,不等他動手捉,便裹着金光朝他飛了過來,一頭撞在奚平神識上。
緊接着,奚平眼前驟然開闊,神識被拉進了一處秘境。
那裡周遭一切景緻都是模模糊糊的,隨着他神識進入,虛景凝實起來,一亭一閣都幻化成了永寧侯府後花園的樣子。
破法鐲裡……有個花園?
曲徑所通處,有濃郁的靈氣涌出來,奚平循着靈氣過去,看了一眼就目瞪口呆。
只見花園深處一個垂釣的小亭中堆滿了靈石,從白靈到雜質碧章一應俱全,中間還有個半透明的大缸,滾着半缸不知誰身上抽的真元靈氣,正緩緩往外析靈石!
奚平:“……”
這是什麼反應他“日所思夜所夢”的幻境?不過怎麼還有零有整的……爲了增加真實感?
就在他找不着北的時候,耳邊響起支修有點擔心的聲音:“士庸!”
“哎,師父,”奚平盯着靈石,夢遊似的隨口回了一句,“你快過來打我一巴掌。”
他話音剛落,便聽支修“咦”了一聲,緊接着,一個面容模糊、只能看出大概人形的白影落在了奚平身邊。
奚平一眼認出那是他師父——飛瓊峰狂風大雪中,他漫山遍野地尋找過這個身影無數次,老遠看個輪廓就認不錯。
可……師父不是隻有一縷神識掛在照庭碎片裡嗎?
不等他回過神來,那模糊的人影落下後二話沒說,先不客氣地在他後腦勺上摑了一巴掌。
奚平:“哎喲!”
這地方奇了,神識捱打跟肉/體捱打感覺一樣。
支修沒那麼大精神頭,本來已經在飛瓊峰入定,沒一會兒卻突然驚醒——他感覺不到奚平神識了。
“這是破法鐲裡?”支修轉瞬之間,將破法鐲裡的花園探查了個遍。
他是半步蟬蛻,照庭碎片又懸在奚平靈臺上,按理說,除了封魔印那種級別的,沒有什麼能阻隔他。這裡給他一種不在三界內、五行中的感覺,勾連着哪裡,支修一時看不清,破法鐲似乎能隔絕一切窺探——除非奚平願意放進來。
說話間,小花園緩緩變形,花木上掛起冰雪,中間存靈石的小亭也變成了飛瓊峰茅屋的樣子。
支修一頓。
奚平也立刻意識到了什麼,凝神淨念。景緻的變化停了下來,隨後,飛瓊峰與侯府花園的“雜交體”再一次變形,成了一座足能以假亂真的蛇王仙宮。
“我好像可以隨意改換此地陳設……”奚平低聲道,“奇怪,不管怎麼改,這堆靈石怎麼不跟着變?”
“這些靈石應該是實物。”支修皺起眉,掐指回憶片刻,說道,“這應該就是陶縣那些修士們遺失的靈石,都摺合成白靈,差不多有二三百兩。”
奚平:“……師父您怎麼知道?”
“方纔在你靈臺上聽了一耳朵,大致能估算出來。”
“這也能……這怎麼算的?”奚平震驚道,“師父,您以前不是當大將軍的嗎?怎麼比崔記的大掌櫃還會算賬?”
“打仗就是算賬,”支修擺擺手,“不然你以爲領兵靠什麼?橫刀立馬,千軍中飛身取敵將首級?”
“等等,”奚平說道,“等等師父,您是說,昨天晚上我在外面彈琴,這破鐲子藏在琴身裡……背地裡替我收了聽麴錢?還強買強賣?”
師徒兩人面面相覷,支將軍似乎也在疑惑,爲何自己一個劍修能教出這麼“有出息”的弟子,遂乾巴巴地說道:“看來你這一技之長確實能謀生,爲師很是欣慰。”
奚平頓時怒了,拍案而起:“這破鐲子把爺當什麼了?唱小曲賣藝的嗎?”
支修一愣,沒料到他還在乎這個,要臉似的。
就見奚平轉身便往外走:“彈半宿兩個時辰,賺白靈三百兩,那十萬兩白靈豈不是六百多個時辰就彈出來了!破鐲子不早說,早說我連彈倆月,十萬兩不就有了?現在就剩十來天了,淨耽誤事……我賣笑還能再加錢嗎?”
換上彩裙跳舞也行,只要看官老爺們不怕觀賞完折壽。
支修:“……”
支將軍一擡手揪住窮瘋了的徒弟:“陶縣所有修士加起來也沒有一萬兩白靈,你再把人都薅光嚇跑了!回來。”
奚平急道:“誰不想細水長流養肥了宰啊,那不是聚靈陣不等人嗎!”
支修:“你弄明白這破法鐲抽靈石的規矩了嗎?坐下。”
奚平被師尊逮回來按在熠熠生輝的靈石堆裡,冷靜了片刻,說道:“破法鐲好像只從每個人身上抽了一成靈石——而且只抽了修士的,陶縣中不少凡人家裡也有靈石,沒聽誰說少了。”
支修想了想:“你以半步升靈的修爲撫本命琴,對陶縣的低階修士大有裨益。”
奚平道:“我也不是給他們彈的……等等,因爲不是給他們彈的,所以破法鐲替我收錢了?”
此地公理是依從着陶縣凡人們的願望而成的,外來修士不在破法公理庇護範圍內,蹭了好處就要付出代價。
奚平心裡立刻活份起來,眼珠亂轉。
支修在他額頭上敲了一下:“修爲是不可能依靠外物的,偶爾有奇遇蹭一點感悟就算了。你要是真晝夜不停地彈上兩個月,怕是能把他們彈得走火入魔,賊心爛肺收一收。”
“我只是……”
奚平正待要說什麼,忽然,有人扯着嗓子朝他喊道:“太歲救命!”
變調的聲音迴盪在整個破法鐲內的仙宮中,大鐘似的。
是徐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