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聖四年七月二十二,祀武聖,值天刑,忌遷徙、遠行、開市。
三駕馬車和一匹灰鬃兒馬先後從由拳鎮的街上通過,護衛馬車共有兩騎。
這三駕馬車中,當然有一駕是秦雋和藏真心所在的。
而護衛的兩騎,則是陳至和那位陳至少年時就已經見過的南宮尋常。
南宮尋常一路上問了很多,陳至也樂於和他多聊,到由拳鎮的路上之前,陳至幾乎已經把自己加入通明山莊的部分過程說清。
之後的事情只好含糊,好在南宮尋常也識趣並不多問。
陳至斟酌言語,好歹說清了現在自己和秦雋已經不再是通明山莊弟子,只是原因歸給了喪友之後心灰意冷有意退隱江湖。
到這裡的目的,則完全說成了爲藏真心尋醫問藥。
出於南宮尋常的介紹,對那名在這帶有名的醫者陳至也算有了更多的瞭解。
那醫生名叫張鄲,傳說在落魄時候拾了一筆銀子從此以爲是老天爺開眼,爲了報答這恩情從此專精醫道,兩三年裡就已經有了名聲。
張鄲極爲愛錢,絕非能夠靠善名出名的濟世良醫,這樣也能混出名聲,證明確實頗有醫學上的道行。
他有個名號叫“三不治郎中”,是代表“沒錢不治”“尋死不治”“必死不治”。
張鄲頂着這“三不治”的原則,一張金口真可稱得上直斷生死。
若是病人張鄲瞧病一會兒找個機會就偷偷卷錢跑掉,那起碼在揚州你找誰也基本救不回其中的性命。
南宮尋常安慰陳至要他安心,雙方認了熟識之後張鄲就先上了秦雋的馬車至今也沒跑出來,說明藏真心的病情是有痊癒機會的。
陳至卻不能完全放心,爲了隱藏詭劍“罻羅”的訊息,無論他還是秦雋都沒法向大夫說明這病症的由頭。
說完這個話題,陳至不想深談,轉個話題一問:“南宮大哥是要請張大夫瞧什麼病?”
說到這裡,南宮尋常嘆了口氣道:“其實是不是病我也說不好,我們這行人本來是因爲派出的刀手和刀手師範沒能迴歸,到這帶調查。
我們到了之後,發現是刀手中很多人染了種最近十分流行的地方怪病。
本來按照當地的說法,要去讀他們當地流行的冊子,然後由什麼‘天童子’來治療,或者硬扛之下也有辦法痊癒。
這很像是某些邪門外道的做法,是以帶隊刀術師範趙洞火偏不信邪,找上散佈冊子的人要逼他們交出解藥。”
陳至點點頭,道:“如果是有人故意向附近水源下毒,再宣傳自己教派的教義,從道理上確實有可能。
趙師範的做法有他的道理,只是直接找上門去也有些太莽撞。”
南宮尋常笑道:“是啊,當年如果不是我知道仇家是誰。我也會疑是你們陽陵找人把我打傷,再帶去給什麼密醫。
這算比較常見的伎倆。”
陳至笑笑,在當年的話題他也並不想談太多。
南宮尋常當然看得出來,所以他繼續說下去:“上門之後,對方倒是客客氣氣,也讓趙師範見了見那位‘天童子’。
據說趙師範隨那些宣教的人去了三四天,回來後心神不定,一會兒說那真是個神仙人物,一會兒又說自己莽撞冒犯了人家。
只是不說過程,過了兩三天反而染上另一種怪病,高燒不斷神志不清,病得比那些刀手還要厲害。”
事情確實蹊蹺,陳至只先好奇一點:“不是同一種病?”
南宮尋常搖搖頭道:“不是,
那些刀手症頭是沒有食慾四肢乏力,卻無發熱,也沒神志不清,最多重些的人有時會有腹瀉。
趙洞火則是神志不清高燒不褪,皮膚也開始泛灰,脫落一些好像是粉末的東西。
還有些清醒能說出話的時候,趙洞火自己跟那些刀手說他這病只有那‘天童子’原諒了他威逼之不敬出手解救纔有辦法。”
陳至更加奇怪:“可那些刀手沒帶他去找到那些人?”
南宮尋常道:“是找不到,那些人經此一事後,向附近鄉民討回他們宣教的冊子,再沒在這帶活動過。”
陳至略一思忖,道:“這事情處處透着古怪,關於那些人宣教的內容,總該有鄉民或者刀手記得。”
南宮尋常則道:“肯讀那冊子的人,要麼不屑一顧什麼也沒記下,要麼信了冊子上那一套,相信什麼救主降臨,乾脆加入到那些人一起離開了。
那位‘天童子’還有點很奇怪的傳聞,人家不止治一種病,而是什麼病症好像只要他肯出手都能痊癒。
最初聽到這傳聞的時候,我還以爲……”
南宮尋常話不必說完陳至也知道他想說什麼。什麼病症都能治好的“天童子”,和什麼傷勢都能馬上痊癒的“陽陵密醫”確實在名聲上頗有相近之處。
就要快到那些刀手盤下整間的客店,陳至最後提出:“給那位趙師範瞧病的時候,我能在場旁觀嗎?”
南宮尋常笑道:“只要張大夫沒意見,那有什麼問題?
只是我們這也是第一次找上這位‘三不治郎中’,不知道人家有沒有什麼規矩。”
百花谷刀手用盡銀子盤下的是一整家客店,出手也頗不凡,盤下這間“容棲客棧”據說是直接砸下去五張百兩銀票,只爲盤店十天。
陳至在通明山莊賬房呆久,心想不愧是以人手著稱的百花谷,對手下人的照拂也是難得。
就算在大城開客店,一個月也未必能收了五百兩,何況就算能收到五百兩也難免要扣去夥計薪水日常耗用。
十天五百兩,人全撤走,這筆生意頗是做得來。
百花谷南宮世家培養刀手,常備刀手據說有五百之數,供給地方朝廷或者派門來僱傭抽取佣金。
刀手一派出去,就是生死由命的買賣,這筆買賣在尋常人看來荒唐。
如今陳至看到十多名生個病就肯就地高價盤下整間客店再派人照顧,多少能夠理解爲什麼會有那麼多人願意加入百花谷成爲豢養的刀手。
如果陳至還在通明山莊賬房裡,也許會想試試僱傭一次探探價錢和用處。
不過沒有通明山莊鑄號的財力作爲支撐,他可沒這個本錢開口。
到了客店,那名大夫張鄲才從秦雋的馬車下來,陳至已經拴好灰鬃兒馬,自然順路去問一下。
誰知道張鄲面色不善,開口就對陳至說:“不用在她身上浪費錢。”
陳至一驚。
秦雋也已經下車,聽到這話白眼一翻,當即和張鄲翻臉,大聲道:“你沒事喜歡嚇唬我老弟玩嗎?莫名其妙!
你不是說什麼沒有問題?!”
張鄲卻也不是好惹的善茬,秦雋對他大聲,他就要講得比秦雋還大聲:“你們來找我當然沒有問題。
我莫名其妙?你一路上亂投醫求的那些什麼方子,纔是莫名其妙!
我不管這小子是你老弟還是什麼,我跟他說‘不用浪費錢’難道是假話嗎?
那好,看你小子也一副沒認真聽人的模樣,我問你,剛纔我說怎麼治的醫案你還記得住嗎?”
秦雋一怔,隨後沒說出話來,他自然是聽到有救之後下了馬車就忘了這人說過什麼。
張鄲反過來白他一眼,又轉過來對陳至說:“看你比這小子精明些,我把醫案說給你聽,你且幫他記住。
不要回頭人出什麼別的問題,你們給誣傳着說是我未彰醫德。”
陳至看了一眼秦雋,道:“好。”
張鄲道:“醫案就是:每天叫醒她讓他儘可能醒,疲勞就找些安神補血的藥物不用煮,讓她幹嚼藥材吞嚥口水,最多配些糖水什麼的清清口中味道。
每天讓她儘可能醒到實在疲勞再讓她睡好睡滿,第二天反覆,到了這姑娘六七天後差不多可以一醒四五個時辰,就要逼她大睡。
再這麼反覆兩天,她醒着也不再不足一個時辰就開始覺得疲勞,就可以自然調養,症狀也就好了,你明白嗎?”
陳至聽得注意,到這時候道:“明白,張大夫,那這診金……”
張鄲狠狠道:“診金這小子給我一半了,還欠我二兩要到這姑娘四五天能長醒後給我。
到時候一個銅子兒都不能少,明白嗎?”
陳至趕緊道:“明白!”
張鄲看起來四十歲上下,一張臉稍胖,一談到診病相關的事卻反而能生出一股咄咄逼人氣勢,讓人很不習慣他的情緒變化。
陳至本能一算,覺得這診金說貴不貴說便宜卻也不便宜。
說貴,這怪病本來一路上花了快百兩了,到現在纔有個好像能行的醫案。
說便宜,這人藥也不開,只是瞧病後給出醫案,純瞧病的錢四兩銀子也絕不便宜。
張鄲交待完,好像多少撒了點氣一樣點點頭轉頭就進了客店。
陳至對秦雋道:“你先把藏小姐安置好,我跟去看看南宮大哥的手下情況。”
“好。”秦雋剛一答應轉眼又開口:“欸,老弟,不對。
現在是你這南宮大哥剛剛讓這姓張的先給藏婆子瞧病,人家有恩於咱們,就算看出他是個‘盤子’也得等幾天再牽他。”
你當我是你?如果不是白秦雋一眼他也看不見,陳至真想白他一眼。
陳至只道:“不是這碼子事,老哥。”
陳至刻意着重“老哥”這倆字,讓秦雋滿意,看秦雋沒再拉自己的意思趕緊也跟進容棲客棧裡。
進入客店,果然在一樓已經將大多數刀手請到中廳裡來。
張鄲一會兒問一句,一會兒給這個刀手診個脈,一會兒給那個刀手眼皮翻開看看眼底。
他本來有兩個徒弟一起跟來,這兩個徒弟卻也只是打打下手,望聞問切他樣樣自己來。
南宮尋常只好在一邊站着看,他什麼忙也幫不上。
約莫忙了半個多時辰,張鄲取出紙筆,邊寫藥方和醫案邊開口向衆人說明:“這是地方病。
揚州大澇後近水的地方時不時有人患上,一些河水質出了問題,倒不是什麼大問題。
這算不上怪病。
你們應該更常在交州居住,更加不適這種變化,患上的機會比揚州人更多些而已。”
兩名徒弟聽得仔細,這大夫說得倒是簡略。
寫好醫案藥方,一名張鄲的徒弟將兩張紙遞給南宮尋常過目,張鄲自己卻往南宮尋常走過去。
南宮尋常以爲還有什麼交待,先收着醫案藥方,等張大夫開口。
張鄲卻是來提價錢的,聲音和氣勢比在客店外震住陳至、秦雋時候絲毫不差:“這裡一十五個人,診金六十兩,藥方十二兩,醫案五兩二錢,一共七十七兩二錢。”
陳至突然好奇剛纔給藏真心診病的細部又是怎麼算的?
可張鄲一旦談價錢就怒目圓瞪, 擺出一副要殺人的樣子,陳至就算已經算個江湖上滾打出來的也不敢插嘴問。
仍是擺着這張好像要殺人的臉,張鄲一字字狠狠對南宮尋常道:“一、個、銅、子、都、不、能、少!!”
南宮尋常覺得自己是不是哪裡惹了這大夫?他想不明白,只好先道:“好。”
張鄲好像氣剛消些,又狠狠盯了南宮尋常一下,才轉身道:“不是還有一個嗎?”
南宮尋常趕緊道:“在樓上,二樓甲字房。他發燒昏迷,現在舍弟正陪着。”
張鄲點點頭,對兩個徒弟道:“你們留在這裡把醫案裡需要注意的地方講給這些生病的聽清楚,最後一個病情聽着古怪,我自己去瞧。”
陳至趕緊插嘴道:“張大夫……我也想跟去看看情況。”
張鄲又擺出那副發怒樣子瞪來道:“你?!”
南宮尋常趕緊幫腔道:“張大夫,陳兄弟曾經是位密醫,讓他在場吧。”
張鄲盯着陳至,道:“你是密醫?”
“曾經是……”陳至說完趕緊又補充一句:“……只會治外傷。”
張鄲點點頭,道:“你可以跟來,稍後我把你這眼睛睜不開的毛病一塊瞧瞧。
你這病要十五兩,一個銅子兒也不能少!”
陳至剛想說自己這不是病也不需要瞧,張鄲已經風風火火上樓去也。
看那氣勢不像是去瞧病,倒像是老婆給人睡了提刀要去捉姦。
陳至一時分不清這大夫和這裡這麼多江湖人,到底誰纔是混江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