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再近一些時,發現河岸不遠茶攤有問題的就已不止是陳至一個人了。
“下下籤”夏嘗笑和“三悟心猿”孫遊者互相瞧了一眼,兩人也不需用語言交流什麼,就已經確認了彼此都看出問題。
夏嘗笑趁着船家未看向自己,沿着船離岸那一側直接向水中趴了進去,他入水的時候非但沒惹出能讓船家注意到的動靜,甚至也沒揚起多少水花來。
就是小船上往水裡躍一尾活魚,也不能比夏嘗笑這一着動靜更小了。
孫遊者則是靠近陳至身邊兩步,小聲道:“陳少俠……”
陳至手一擺止住這“三悟心猿”道:“我看得出來。”
孫遊者於是安靜退後一步,一步之後他只停了不到一息時間便又湊近,小聲道:“那要不要我們同時開口,確認一下陳少俠看出來的是不是老孫我看出來的?”
“……”陳至轉頭向孫遊者看一眼,一句話剛到嘴邊又止住,趕緊換了另一句:“也不用。”
再轉頭看向岸邊的時候,陳至此生難得慶幸自己這雙眼看着好像始終閉着一樣這點,省得和“三悟心猿”眼神交會之下這人又有了新的聊興。
茶攤上應該都已是“白虎”一寨的人,這些人演出得不可謂不賣力,只是整個茶攤上無論店家還是客人都一眼看上去處於年富力壯的年紀,本身就已經是破綻。
何況其中很有幾個人皮臉糙黑,淮揚一帶人再怎麼糟蹋臉皮也很難曬成的那種糙黑。
光是看人也許還好,加上佈置,就更顯問題。
且不說幾張方桌桌布被撤,失了條腿的長凳撇開挪到一邊靠着木柱,光是泥爐爐座下的塵土和被水打溼的黑泥界線就能顯出這爐子新近搬過。
就是讓江湖上小幫派來設伏,都不見得能同時漏出這麼多破綻。
是以知覺過人的煉覺者陳至在近百步左右就看出問題,再近十幾步黑衣白衣兩名“摘星樓”殺手也將這些細節看得分明。
破綻賣得太明顯,證明“白虎”一寨有恃無恐的態度。
這在江湖裡只能拿來騙小孩的掩飾,當然不是用來騙陳至,而是一種非常敷衍的應對其他“非當事人”的手段。
如果“閉眼太歲”被擄,“水月仰天”之會達成的“交易”無法繼續進行,那會如何收場?
最直接的後果顯然是——作爲提各寨通傳“交易”時間地點約定的萍水連環寨,會設法調查到底是客人還是哪一寨出了問題,以至於交易無法繼續。
萍水連環寨作爲中間的通傳者,自然知道各寨的交易時間地點,如果“閉眼太歲”出事很容易能夠縮小嫌疑範圍。
“白虎”一寨可以避得一時,卻需要死不認賬最起碼的表面功夫,既不得罪其他各寨又能通過萍水連環寨背書讓事情結束在“閉眼太歲”途中無法保護自己,以至於“交易”泡湯的結局。
所以茶攤的佈置,就是這層表面功夫,陳至毫不懷疑遠處布蓋的車上一定載了幾具“白虎”一寨自己人的屍身,而那些他們的自己人,絕對是萍水連環寨方面可以確認身份的對象。
到時候故事就會是有人查出“閉眼太歲”的行蹤,所以襲擊接頭地點並擄走“閉眼太歲”這名尚未履行完所有“交易”的客人。
而知道這個接頭地點的幾方里,萍水連環寨方面身爲“交易”無法進行時候的調查一方絕不會承下錯誤,“白虎”一寨方面拿得出故事以及證明自己同爲“受害”一方的手下屍身,
錯誤就會被歸納爲“閉眼太歲”行動不夠小心暴露形跡因而招惹仇家。
這實在是明目張膽的打算,陳至十分好奇“白虎”一寨手中的力量到底能不能這種大膽的作風配合起來?
“下下籤”夏嘗笑雖然未和陳至交流,卻已經做出最合適的應對準備,“白虎”一寨無論什麼打算最後難免要着落在武力上,夏嘗笑以“伏糞神功”靜沉水中依照水流漂開點距離就能游到他處從遠處趕回出事地點策應。
陳至也同樣認爲水上應該也有必要時候合圍的人手纔夠周全,相關船隻此時應該還在沿岸栓船未發以免惹動從水路而來的人警覺。
所以夏嘗笑想要從外圍策應就需要他一開始漂得夠遠,足以讓他遊起來時人已經不在敵人注意力投向的包圍之內。
陳至希望“伏糞神功”效果真有夏嘗笑說得那般神妙。
“三悟心猿”孫遊者站得頗近,這人也明知夏嘗笑下水,卻始終未提過,相信夏嘗笑如果不能游到外圍而先遭攻擊他也會只管約好的保護陳至這一方面。
小船剛要靠岸,茶攤上諸座落座之人中一名獨坐的胖子就站起身來向河邊拱手以待。
這人的相貌打扮本就是茶攤中人裡最爲特殊的:他天庭飽滿,倆眼都是棗核形狀且分得略開,鼻子不尖不圓略顯低陷,和鴨蛋一般的橢圓臉型渾如一體。
他還身着一身墨綠鑲金絲長衫,頭頂一頂金絲裹深紫布冠。
這胖子行拱手禮時,手中還倒握着一把白羽蒲扇。
這個胖子不光衣着最爲華貴扎眼,舉手投足也頗有儒風,氣度也自不凡。
他自我介紹時聲音也同樣高昂自信,卻讓人聽起來不討厭:“淮南人士何須名,奉白虎寨主吩咐,特來迎‘閉眼太歲’陳少俠,邀往白虎寨主安排住處暫住數日。”
陳至冷笑一聲,好一個“邀”字。
這報上明顯假名的胖子毫不掩飾用意,倒是顯得信心十足。
他有信心,陳至未嘗沒有。
既然自己這邊還未下船對方就把話說開,那就是沒必要在口舌上週旋了。
陳至語氣卻放緩,順着這胖子的自我介紹和來意說明接話道:“先生姓何,倒讓我想起一則故事。”
“哦?”何須名將羽扇提正,邊稍扇給自己些撲面清風便踏開兩步信口問道:“是什麼樣的故事呢?”
陳至平淡而答:“傳說曾有一名遊歷之僧,做苦行修行,一日過一城池,該城池通行甚嚴,無論什麼樣的人物都要問上一問。
這名大師既沒帶度牒在身,也沒有任何文書,只好硬着頭皮和問話衛兵打起哈哈來。
衛兵問他‘大師何姓?’,他便諾諾重複道‘我姓何?’。
衛兵又問‘何地人?’,他也再重複問話道‘我何地人?’
衛兵再問‘欲往何地?’,該僧又吃吃道‘我欲往何地?’
不料三句答完,該衛兵卻寫成文牒給他,這文牒助這位大師通關離城而去……”
話講到這裡,何須名哈哈而笑,隨後道:“陳少俠博學多才,這故事曾有一時流傳得廣,某也恰好聽過。
後來這名大師離城之後打開文牒想看內容,只見上面錄着‘該僧姓何,乃何地人士,欲往何地而去。’
於是這位大師不由得笑道‘我原與癡人說夢爾。’
陳少俠搬出這篇故事,是要損某這番相邀,也是‘癡人說夢’嘍?
不止陳少俠認爲這一次的相邀裡,何某和陳少俠,哪邊纔是‘癡人’呢?”
一旁的孫遊者此時插嘴道:“如果說‘癡人’就是‘白癡’,那你們兩人之中就只有你是白癡,而註定不是陳少俠。”
何須名見孫遊者身立陳至身後,答話也是陳至爲主,還以爲只是一名隨從。此時見此人開腔插話,想問此人身份又想問這話怎麼說來,一番計較之後,還是更想知道這話怎麼說法,於是問出:“只能何某是白癡?這是何原因呢?”
孫遊者仍用冷漠的語氣和平淡的語調闡述他自己那套道理:“因爲我老孫任何時候都不可能跟着一名白癡,所以你說兩人之中誰是白癡,那便只可能是你白癡。”
何須名眉頭一皺,心想這算什麼道理?
何須名再倒提羽扇,也向孫遊者一拱手問道:“未請教這位朋友高姓大名?”
孫遊者也回以拱手,語氣同樣顯得客氣:“‘摘星樓’無傲殿殺手孫遊者,因爲你們兩人中只能你是白癡,而老孫我從來不和白癡做朋友,所以應該算不上你的朋友。
只好請你指教。”
何須名嘴角一抽,他本來滿懷信心對“閉眼太歲”也要一展口才對上幾句,誰知道憑空冒出來個這樣人物,說出的話句句清晰卻要咀嚼幾遍還嘗不出其中到底什麼個意思,讓他全然不知道該怎麼與其聊天。
何須名想得太過複雜,如果他的頭腦想得再簡單一點,單純把孫遊者當成一個亂插話的渾蛋,也許他的思路能比現在更清晰一些。
放在其他情景也許何須名可以想到這點,只是此人一襲白衣打扮,氣質清雅瀟灑,又是跟傳聞中智謀百出的“閉眼太歲”一起,難免讓何須名以爲他的話有什麼其他深意。
何須名是以一時沒想到:就算是白衣俊雅人物,也一樣可以是個純粹的渾蛋的;和“閉眼太歲”一路的人物,也同樣可以是個純粹的渾蛋。
何須名既想不通如何應對此人,聊興大敗,連聞名已久的“閉眼太歲”也不願意多聊,只厲聲道:“‘閉眼太歲’,我們說回正題,白虎寨主有請,今天你無論橫豎也要跟我們走一趟!”
如果能留住人,“交易”也不必進行。
陳至一笑,道:“何先生真是快人快語,不知道遊起泳來是否同樣能快人一步?”
何須名眉頭再皺,問道:“什麼意思?”
陳至故作神秘道:“我見何先生起身來迎時,河面上數船已離岸而發,就是不知道能否抓住‘閉眼太歲’?”
何須名見他越說越奇怪,便問“什麼意思?”
陳至稍轉開頭,用一派閒人作風答道:“何先生看我閉眼,就一定是‘閉眼太歲’嗎?”
何須名更奇,問道:“難道你不是?”
陳至則淡然答道:“我從沒說過我是,從靠岸以來,只有何先生一人指我就是此名。”
何須名笑道:“‘閉眼太歲’,豈不聞‘瞞着瞞不識,識者不能瞞’?你既知此時來到此處茶攤相會,不是‘閉眼太歲’又能是什麼人物?”
陳至答得更像事不關己:“陪同‘閉眼太歲’而來的另一人,同爲‘摘星樓’無傲殿殺手,名喚‘下下籤’夏嘗笑。”
“嗯~?!”何須名奇聲拉長,目光投向一旁的孫遊者。
之前何須名提起“白癡”這個話題的時候, 言語分明說的另外一方是“陳少俠”,而且這姓孫的殺手當時也順暢接話。
此時孫遊者見機也快,只用一貫的冷漠口氣道:“老孫我確實是跟‘摘星樓’無傲殿殺手,名喚‘下下籤’夏嘗笑的一起來的。”
這句話既沒確認身旁陳至的身份,又讓之前孫遊者的接話顯得涵義模糊,更要緊的是句中每個字都完全屬實,讓人毫無作僞之感。
正因爲這句話分寸恰到好處,何須名聽完只有疑上加疑。
確實船未靠近時候,約離岸還有八十多步就有一人從船上下水,是以何須名暗中吩咐稍微靠岸沿河之船便發到水上準備收網,以不漏一人。
何須名對“閉眼太歲”也是隻問名聲,沒見過面目,心想難道真的那提前遁水而逃的纔是“閉眼太歲”本人?
何須名確實未能確認下水那人“閉”不“閉眼”,唯恐那人才是真正的“閉眼太歲”,那這兩名殺手若是絆住武功最高的自己,真有可能爭取到“閉眼太歲”逃出生天機會。
另一方面,何須名卻又擔心眼前這明顯“閉眼”之人乃是故佈疑陣,可他一直“閉眼”無論真假都沒有理由睜開眼睛讓人確定傳聞中睜不開眼的“閉眼太歲”是不是他。
陳至只等何須名心亂,準備驟起發難再由“三悟心猿”主攻這名自信之敵。
正如何須名脫口所說的一樣“瞞着瞞不識,識者不能瞞”,可笑說出這番話的何須名自己偏偏不是“識者”,反而給陳至設下猜心之局玩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