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聖四年六月初四,天朗氣清。
這天天明得早,剛到寅時第四刻日頭就已經升起。
玄衣衛六人整裝待發,除了尋常的黑服黑冠外,每人都在背上佩了一口短劍。
兩天之前通過他們手下暗中滲入知風山一帶的探子回報,說有可疑者聚集之後向知風山往西地段。
小旗康初於是作出決定,趁着天一剛明就集體離開院落。
琅琊派失去鋒牒,他們的一切舊賬做得再漂亮都再無意義,重點再次迴歸“薛冶一脈”,而得到的消息十分可能就是“薛冶一脈”聚集人手的線索。
如果這個消息是假的,只能說明他們手下的情報網被人看破並掌握,再在知風山一帶逗留也只剩危險毫無意義需要其他人手來此徹查。
康初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如果這件事再加上“鋒牒”失落時他在場,兩件事一對照則必然落成他沒法躲避的責任。
而就在臨行之前,一隻灰隼從天而降,落在康初手上。
玄衣衛中小旗以上將官,各飼一奇禽以代信鴿,每隻奇特禽鳥都將雙翼以藥粉塗灰以便其他平安司人辨認。
這隻灰隼就是康初的信使,康初名它“切風”。
切開風雨,翱翔高空,自由自在。
“鋒牒”竊案之後,康初再讓切風帶信回司中,恰好偏偏在此時等到回信消息。
康初解下切風身上繫着的竹筒,竹筒中信一次回答了所有康初曾經彙報之事:
“‘鋒牒’失在琅琊派手中,殊勝宗承諾已不再爲其庇護,其舊惡可待濟陰城官軍清算。
賜出‘鋒牒’在誰手中,就任其在誰手中,殊勝宗認下竊者手段,不廢此牒
知風山一帶江湖派門私鬥甚多,‘薛冶一脈’或爲四派私鬥藉口,朝中不會採信。
若無實據應在一旬中撤回人手,以防擾民之名聲。”
康初皺着眉頭,這回信的意思明白,其中話外之音卻多。
看來朝廷也有意思任江湖更加紛亂,不會承認“薛冶一脈”的威脅,或者說朝中果然如通明山莊所料給“薛冶一脈”滲入忒深?
更可能的是後者,平安司裡還是給了六人一旬時間,保留了若有實據可以帶回司裡的餘地。
切風送到回信也不肯就走,這次格外黏着康初。
禽獸自有靈性,有時候直覺比人還強,是以康初覺得有不詳預感。
回信中“以防擾民之名聲”一節也似乎是在暗指有人在朝中斷康初六人的退路,如果康初等人在知風山一帶再遭不幸,這苦果要平安司默默吞下。
“薛冶一脈”,康初本來只對通明山莊的話信了五六成,此刻更信了,他發誓要挖出線索來保證平安司在朝中能有對抗影響朝廷陰謀的條件。
康初和裴起等五名校尉互相以平安司玄衣衛獨特的翻掌握拳禮見禮,便一起上路。
這天正午,通明山莊燉了一大鍋精工鑄場平時吃用的鐵鍋菜,只是這次是用來配美酒,以給藏刀門大小姐藏真心送行。
這是藏真心自己的要求,通明山莊也應了她。
秦雋跟藏真心誇口過精工鑄場吃食極好,其實無非油多量大而已,肉菜油膩配的美酒清口,居然相得益彰。
這一餐用過了,藏真心便在以後輩人爲主的隊伍護衛中前往返程。
凌幼珊本來幾天內和藏真心混得頗熟,也想一併來送,卻在其他人好勸歹勸之下給攔下。
等她回到家看見父親凌絕這次把臉塗得黑髒出門去,
又覺得十分有趣。
凌毛氏毛平卉卻早聽凌絕說了這天可能暗藏的兇險,也不讓凌幼珊跟着父親下知風山去,而是留她一整日在家。
送行的隊伍要一併去往藏刀門的,只有秦雋、陳至、“小老闆”凌泰民、韋德、凌家姑奶奶凌玉霞四人。
“玉蕭竹劍”章凡白早在之前連同主事單固給安排在提前下山等待消息回山莊護衛。
何火全等刑房弟子隨着刑房主事在粗工鑄場,要盯粗工鑄場馳援威房弟子中有無人會去給外人通風報信。
這一行十人的護衛隊伍中,事前對於這次送行的真意有所瞭解的就只有韋德、陳至、凌泰民三人,也只有這三人明白暗藏的危險。
做出這種安排的原因則在於韋德、凌玉霞兩人在場,在武力方面應該能應對到馳援隊伍來援。
這日的早上果然山陰幫的民間眼線就已得到消息,送來了要來拜會的拜帖。
凌絕跑去跟粗工鑄場歇工的工匠混在一起,別人卻礙他的名聲放不大開,倒顯得他格格不入。
送行隊伍出發了半個時辰,弟子就來通報山陰幫幫主耿大安帶着八名弟子連同山陰幫軍師求見。
這十個人一上知風山,各方都動了起來。
粗工鑄場中凌絕、凌可煥、功房主事凌泰長爲首,帶領暗藏威房弟子二十二人會齊一處,去領佯送料拉車之用的駿馬,並派人大呼“‘薛冶一脈’現面了”。
這舉動自然驚動了早到知風山下的康初等六名玄衣衛,康初放出切風,以簡短的字條讓切風通知琅琊派、首陽門兩派前來,認爲是通明山莊方面發現了“薛冶一脈”。
山陰幫首腦拜會通明山莊之事路上康初就已知情,只需要剩下兩派響應即可。
上山十人被領到莊主凌泰安、二爺凌泰寧面前。
出列的山陰幫幫主“伐山神斧”耿大安、軍師“四動驚神”公孫靜先向通明山莊凌泰安、二爺凌泰寧見禮。
二爺凌泰寧換以一禮,卻見自己身邊大哥凌泰安只是皺着眉頭。
氣氛突然凝重而詭異,直到莊主凌泰安終於開口:“‘靜公子’今日果然是‘靜公子’,我見過閣下兩次,這還是第一次見閣下開口之前先行江湖禮。”
聽到這句話耿大安也是眉頭一皺,確實從某個時點開始,自己這位軍師就“靜”得厲害,他的目光也移向“靜公子”。
公孫靜終於開口了,開口又是一陣大笑:“哈哈哈哈,通明山莊莊主不愧是一方豪強之首……
……耿幫主也是個好學生,只是學得太過投入輕忽周遭。
‘四動驚神’讓我問你,難道還未察覺山陰幫已不在你掌握之中了嗎?”
話一出口,莊主凌泰安、山陰幫幫主耿大安都現出不同神色。
這聲音並不是屬於“四動驚神”公孫靜的!
二爺凌泰寧雖只親見過公孫靜一次對其聲音沒有深刻印象,此時也明白不對,舉手要廳內六名弟子闔門。
心思如閃電般費轉,耿大安瞬間明白事態,“四動驚神”有意一擊即退,安排替身上山要拖整個山陰幫下水。
此刻爲時已晚,自己“學”了半天,學了個狗屁!
耿大安憤恨之下直接抽出背後一柄巨大長柄鋼斧,以霹靂般氣勢劈向“公孫靜”,這一斧掀起帶塵氣浪,那“公孫靜”雙腳爲圓翻身一避,一片肉色東西自面上飛出。
氣浪如利刃,直劈開地毯、座椅,一路延到牆根震出一道自下裂紋。
廳內六名弟子一看有人出手,哪裡來得及判斷,紛紛提劍來攻耿大安。
二爺凌泰寧還沒來得及喝止,發現八名山陰幫弟子各持短刀一擁而上,根本是針對自己而來。
老二可以應對!莊主凌泰安瞬間做出判斷,一腳後撤七寸另一腳陷入地板三分,以指爲劍飛躍而出,直指“公孫靜”。
這“公孫靜”袖中掏出一個線團,十根手指一動,牽出毛線翻花,成梯狀展開嵌住凌泰安劍指。
一股勁力自“公孫靜”腳下泄出掀起暴風,整廳燭臺、桌椅盡給吹飛,六名通明山莊弟子、八名山陰幫弟子中不少人給暴風帶倒。
凌泰安驚訝於這人居然接的下來,一時沒有再攻。
“公孫靜”的面上也剝落一張少了一角的“人臉”,那東西脫落後看起來反面更像是某種漿糊,“公孫靜”也成了另一幅猥瑣樣貌,哪有剛纔的俊雅?
“‘如意齋’甲等齋僕曲道安,拜候了!”
曲道安本無這種實力,早在上知風山之前他就服下“八幡丹”,作爲一枚棄子,他要以自身性命拖住凌泰安、凌泰寧、耿大安三人。
曲道安剛接凌泰安一招,就知道自己遠非對手,雖然暴漲功力使得他能立住,雙手十指卻給勁力牽動得不知斷了幾根,一手花繩功夫“牽繩絞虎”已經用不上。
可,應該足夠了。
門外這時候傳來通明山莊弟子叫聲:“莊主!有批人馬上山直衝山莊裡師長住處去了!!”
耿大安心亂如麻,一擊之下稍爲冷靜,知道無論如何自己應該奪路而逃。
“伐山神斧”第二斧擊向被闔上又給震得變形難開的大廳鋼門!
既然公孫靜未能上山,此刻此人又在哪裡?
當然是最能確認“罻羅”所在的位置。
確實有一批人馬衝向了通明山莊師長家人住處,“四動驚神”公孫靜自身卻戴上了曲道安的“人面樹”製成面目,自己參與了這支“棄子”行列。
有何語晶帶領截殺藏刀門大小姐的隊伍,公孫靜不必自己負責那一方向。
何語晶憑藉自身意志仍在“如意齋”陣容,這是“薛冶一脈”和陳至都沒想到的變數,這個變數使得公孫靜可以稍微調整自己的計劃。
於是本來的“棄子”隊伍,此刻已經轉變爲抓獲通明山莊凌家人家屬用以套出真相的一支主力。
發現事態不對後,康初等人就要上知風山會合知風山上的兩派,一來詢問通明山莊的發現,二來策動兩派一起向可能是“薛冶一脈”現身的方向馳援。
他們六人在知風山各方看來都必須出局,自然有人來攔。
攔阻他們的人物,康初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一個面目俊雅的年輕人逃也似地跑到他們處。
還沒來得及問這年輕人是誰,他倒是無視康初六人在場,渾身上下到處摸出各種丹藥不斷送進口裡。
康初大怒,喝道:“你是何人?!”
這年輕人一臉窘態,他還沒來得及回話,一旁另有一聲怪叫響起,響徹到只怕知風山上都能清楚聽得。
年輕人抽出一口看起來非常不凡的寶劍,顫聲道:“‘攀’、‘攀山人狼’,這麼快……?”
裴起替其他玄衣衛同仁喝問:“‘攀山人狼’?這是你的名號還是……”
這年輕人不必回答了, 從他逃來的方向竄來一頭“怪物”,這怪物雖似人形,卻整個身軀連帶面頰兩側都有棕黑長毛遮蓋。
年輕人自然是“劍毒梅香”孟舞風,公孫靜向黑道放出消息,又讓孟舞風現身街頭引出“摘星樓”可能仍在追查孟舞風下落的人馬。
“攀山人狼”恢復得最快,也是此刻唯一一個到來。
在公孫靜新的構想中,這是讓懦弱的“劍毒梅香”派上用場的最好安排,孟舞風引來的“摘星樓”人馬將會是絆住玄衣衛的人選。
而真正收尾的“如意齋”人手,則也採用馳援的方式,力求除盡六人。
切風已經離開,自然不知道康初等人的處境,它飛到了首陽門據地上空。
半空中,這隻有靈性的鳥兒發覺事態不對,首陽門似乎也在遭到人馬攻打。
它飛低了高度,要看清這奇怪變化再先回到康初身邊。
下降到百尺之時,切風遭到一道破空劍氣擊落,沒能看清下面的形勢。
這種破空劍氣對高手無用,對一隻普通的鳥卻足以致命。
發出劍氣的人此刻已將長劍收回背後劍鞘,這人神情冷峻,大白天也手提着木柄紙燈籠。
“燈劍相照明”應仲明再站回“三缺名匠”孤獨殘身邊,兩人在廝殺場中走向首陽門掌門“八命無常”丁九。
“橫鎖”明庭已遭突然涌出的“薛冶一脈”擊敗,倒在首陽門山門之前,他身上貫通腹部的劍傷正是來自“燈劍相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