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西蒙神父微微有些嘶啞的聲音哽住了,他用手指按壓住自己的鼻樑,反覆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平靜下來。

“我從來沒想過他會死,直到見到他的屍體前,我都覺得他自殺的消息是假的。或者說,從他出事回家,到我們得知他自殺的消息,我都沒有再想過關於他的任何事情,他在我心裡,還一直都是那個溫柔聰明,強大寬容的男人,這樣一個人,怎麼就選擇了自殺這條路呢?

“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而我想的越多,我就越沒有辦法理解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說希頓因爲愛上一個男人而犯下了基督憎惡的罪孽,那麼那些用欺侮辱罵和毆打將他殺害了的人,不也犯下了十誡之一了嗎?難道只有希頓需要承受痛苦,而那些人就不需要被指責,不需要去懺悔了嗎?上帝教我們仁愛友善,寬容體諒,難道面對愛上同.性.之人,我們就不需要遵守上帝的教誨了嗎?

“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裡,於是我把聖經讀了一遍又一遍,我閱讀各種語言各種版本的聖經,我翻閱了所有我能找到的關於神學的書籍,爲此我甚至拼盡全力考進了格拉斯哥大學的神學院。最後我發現,聖經裡,上帝根本從來沒有明確的說過同.性.戀是一種罪孽。那些被人們拿來攻擊同.性.戀的所謂的出自聖經的證據,幾乎全部都是斷章取義,又或者只是因爲將聖經翻譯成另一種語言時,所選用的詞語出現了理解上的偏差。

“幾百年幾千年,人們就是在這樣的片面的理解中,曲解上帝的話,去實施偏見和歧視,支持奴隸制,壓迫婦女,還有迫害同.性.戀。

“上帝是仁慈的,他愛他所有的子民,他又怎麼會只因爲一個人愛上了另一人,就不接受他進入自己的國呢?”

說到這裡,西蒙神父轉過頭來看着我,眼圈微微發紅,臉上卻帶着一個淡淡的笑容,就像我曾經在聖保羅大教堂看到的天使的雕像一般,散發着柔和的光。

“所以,伯爵先生,一個人到底是愛男人還是愛女人,本來就是上帝決定的,他使我們生來便是如此,我們無須爲此恐慌不安,無須爲此苦苦壓迫自己的天性,愛情本來就是受到上帝祝福的情感,只要我們不放縱自己沉湎於無益於身心的邪.惡的欲.望中,我們便沒有罪。”

我垂下目光,迅速的眨了眨眼睛,抿起嘴脣,咬緊牙牀,壓制住一陣上涌的流淚的衝動。雖然我不在乎宗.教對我的性.向的態度,但在一個並不被社會主流思想容納的時代,能有一個人坐在我身邊,堅定的告訴我,愛上一個男人不是錯,這份支持便足以讓我動容。

“謝謝你,西蒙。”我誠懇的說,“這真是……”我找不到能夠形容我的感受的詞語,只能不斷的說着“謝謝”。

西蒙神父說:“我本無意冒犯,但我猜,您喜歡的那位紳士,是卡爾霍克利先生吧。”

我覺得臉上有些燒,沉默一會兒,小聲的答道:“是的,正是他。真像一出荒誕的倫.理.劇,是不是?我喜歡的人竟然要娶我的親姐姐爲妻,而這還是我一手促成的。”

“別這麼說,伯爵先生,”西蒙神父柔聲說,“世間發生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其中必然有它必須這樣發展的原因,今日您所失去的,他日上帝必將補償於您。如果霍克利先生不能屬於您,那未來一定會有更適合您的人等着與您見面,我們只有堅守本心,纔不會辜負命運的安排。”

在這種氣氛下,我控制不住的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傾吐出來,這些事情我一直一個人承受,沒有辦法和親人訴說,它們壓在我的心底,就像鞋子裡的一塊堅硬的碎石頭,硌得我十分的難受。

直到燭臺上的蠟燭猛地晃動了一下,炸出一個響亮的火,我才意識到天色已經太晚了,幾乎快要到了開晚飯的時候了。

儘管不想回去,但是我還是站了起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握住西蒙神父的手:“無論說什麼都無法表達我對你的感激,親愛的西蒙。如果沒有你的開導,我不知道這些事會讓我如何的痛苦。”

他也反握住我的手,湖水一般的雙眸映着我的身影,“那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榮幸,伯爵先生。當您需要我的時候,我總在這裡。”

回到城堡,我換好衣服,拄着柺杖一瘸一拐的來到小客廳。一路上遇到的所有的人都用一種心照不宣的眼神看着我,看來這個城堡裡所有能喘氣的生物都知道卡爾向蘿絲求婚的事了。

卡爾已經在客廳了,他正和幾個人站在鋼琴旁邊說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理查蒙德伯爵。”這幾個人除了卡爾都是爵位的繼承人,雖然他們年齡比我大,但我已經是有伯爵頭銜的人了,所以他們停下談話,向我問好。

“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們。”我笑着說,故意不去看卡爾。就算已經被人好好的開導過了,但這並不代筆我能夠馬上毫無芥蒂的直面卡爾。

大家先是漫無目的的閒聊了幾句,然後終於有人忍不住問道:“卡爾,所有人都在說你已經向蘿絲小姐求婚了,所以,這是真的嗎?”

卡爾瞥了我一眼,慢悠悠的說道:“這當然是真的,蘿絲小姐如此美麗動人,這如何讓人不動心呢?丘比特之箭已經射出,不過到底是一支金箭還是一支鉛箭,那完全取決於蘿絲小姐了。”

“我認爲你完全不需要擔心,”另一個人說,“雖然贏得淑女的歡心並非易事,特別是像蘿絲小姐這樣難得一見的血統高貴的美人,但你可是霍克利企業的繼承人,你和蘿絲小姐之間簡直是再合適不過了。”

衆人恭維奉承着卡爾,把我當成透明人一般,話題從蘿絲會不會答應卡爾的求婚很快就變成了卡爾和蘿絲什麼時候舉行訂婚儀式。其中一個人甚至暗示是蘿絲爲卡爾的魅.力所傾倒,倒追的卡爾。

雖然在這個年代,爲了一門好婚事,很是有一部分女士主動追求男士,但是那都是在冠冕堂皇的藉口的掩蓋下暗中進行的,放在明面上來說,便是丟人的醜事。

我板着臉咳嗽了一聲:“please,gentlemen,背後議論女士可不是貴族該有的行爲。如果你們還要繼續的話,那就容我先離開了,我可不想讓別人以爲我也有喜歡在背地裡對女士評頭論足指指點點的惡習,以至於被人質疑布克特家族的教養。”

這段話我說的是絲毫情面不留,當然不排除我現在心裡不舒服的原因。布克特家族沉寂了那麼舊,儘管最近因爲和霍克利企業的合作而大有起色,不過在大部分人的印象裡,還是那個搖搖欲墜的落魄家族,再不給他們些教訓,他們就真以爲布克特後繼無人了。

“而至於蘿絲會不會答應卡爾,我想這是女人自己的事,不是嗎?不過不管蘿絲最後嫁給誰,那個幸運的傢伙都應該跪下來親吻地板,感謝上帝。”我口氣冰冷的說道。

衆人面色難看,卻什麼都沒說。卡爾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叼着雪茄沒有說話。氣氛頓時冷到極點,我面無表情的撫摸着食指上那枚戒面上紋着家徽的寶石戒指。

直到又一羣女士們走進客廳,氣氛才緩和下來。

母親面上的笑容透着無法掩飾的喜悅,和身旁無精打采的蘿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所有人都將其自動理解成蘿絲正在害羞,一個被求婚的了的女人總是會顯得心煩意亂,沒有人會想到那是因爲蘿絲不願意嫁給卡爾。

離晚飯開始還有一小段時間,我走到蘿絲和母親身邊坐下,蘿絲擡頭看了我一眼,嘴脣抖了抖。我們沉默的聽着母親興致高昂的接受着旁人透着酸氣的恭維。很快,我就感到蘿絲拉了拉我的衣角,然後她站起來走出客廳。我又坐了一會兒,也起身走了出去。

我沒有在客廳外面的走廊裡發現蘿絲,想了一下,便走向大廳的樓梯,果然,在樓梯下面被巨大的盆掩蓋住的角落裡看到了蘿絲。

“她怎麼可以這樣對我……”蘿絲的眼淚刷的就掉了下來,我掏出手帕遞給她,她小心的壓在眼睛上,就算在這種時刻,她也要注意不要毀掉貼身女僕爲她精心勾畫的妝容。

蘿絲小聲抽泣了一會兒,我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我和蘿絲差不多高,但她身.體豐.滿,這個姿勢對我來說有些吃力。

“我們幾乎無話可說,亨利,這幾天每當他站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尷尬的想要馬上離開。他對待我就像對待一個不得不完成的應酬一樣,疏離,忍耐,而且不耐煩。雖然大家都說他彬彬有禮,但我就是能看出來,他一點都不想和我在一起。”蘿絲用手帕小心翼翼的點去淚水,用帶着哭音的嗓音說道,“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向我求婚,但我知道如果我答應他,我一定不會幸福!可是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必須答應他!”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心中五味陳雜。我同樣能夠看出來卡爾沒有愛上蘿絲,或許我應該爲此感到高興,但是他不愛蘿絲,卻又向蘿絲求了婚,我真不知道是不是該爲他的冷酷而憤怒。或許他像這個階級大部分貴族一樣,僅僅把女人當成一個用來生.育繼承人的工具而非可以平等交流的人,追求這個過程不過是慣例。坦白的講,這個時代大部分貴族的婚姻生活都是不幸的,夫妻雙方像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一旦有了繼承人,便立刻開始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偷養情.人。我從小就是聽着各個家族的八卦醜聞長大的。但當那個即將步入婚姻的墳墓的女人是我的親人的時候,卡爾這種符合習俗慣例的態度卻讓我難以忍受。

“想開點。”我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背,“大家都是那樣過來的,或許沒有你想的那麼糟。再說……再說你們相處的時間長了,卡爾就愛上你了呢,這都是說不準的事。”

“別傻了,亨利,”蘿絲抽噎了一聲,差點又哭出來,“他愛上我的機率比母親能再次愛上父親的機率還要小!他只需要我給他生個孩子就可以了!”

“別這樣悲觀,卡爾比你大十多歲,你們談不來很正常,任何人相處都需要慢慢磨合。”我說着違心的安慰的話,“而且,雖然你讀的書多,但是實際上又見過多少人呢?母親見多識廣,她總不會害你的……”

“她只不過希望我能冠上霍克利夫人這個稱號好讓她能在旁人面前炫耀!”蘿絲激動的喊了出來。

“小聲點!”我連忙捂住她的嘴,雖然現在沒有人在大廳,但說不準會不會有僕人路過。

蘿絲扯開我的手,繼續說道:“在媽媽心裡,一個合適的女婿的條件無非兩條:血統高貴,資產豐厚。剩下的她從不考慮也想不到去考慮。你能否認這一點嗎?她纔不會管我們婚後的生活是否幸福。”

“但一個富有的貴族能讓你的生活更輕鬆舒適,親愛的,要知道,只有你衣食無憂的時候,纔會有心思去考慮精神生活。”我拿過手帕爲她擦了擦嘴角被我剛纔不小心弄的脣紅,“一段完美的婚姻需要雙方共同的努力和經營,愛情能讓你心甘情願的邁入禮堂,但它不能讓你們在婚姻中手牽手一直走下去。雖然我們身邊有很多人都過的不幸福,但還是有一部分人婚姻美滿,那些人在婚前可不都是情投意合的戀人。卡爾是個優秀成.熟的男人,你們會過的很幸福的。”

蘿絲沒有說話,默默的低着頭,吸了吸鼻子,似乎是聽進去了,又或者是說服自己聽進去。

“好了,晚餐快要開始了。”我掏出懷錶看了一眼,說道,“你先回房間補一下妝吧。”

蘿絲點點頭,轉身半捂着臉上了樓。我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回客廳。

一如既往的,在一羣人中,我最先看到的總是卡爾。但這個男.人即將成爲我的姐夫,我的親人,我告訴我自己,不管以前我有多喜歡他,從這一刻起,那些感情通通將被埋葬,不論卡爾到底愛不愛蘿絲,我都決不能作對不起蘿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