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敬和樓齊拉開鐵浮屠的拉鍊,給胡董海套上艙外服,後者閉着眼睛,平躺在牀上,神情很安詳,就像是睡着了。
其餘人沉默地站在周圍。
主任在卡西尼站內的威望很高,跟所有人的關係都很好,儘管他在某些方面脾氣古怪,但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人,都會說這是個值得尊重的人。
江子上前把艙外服的頭盔面罩扣上,這件艙外服上還有胡董海的名字大寫:H。
樑敬把胡董海的屍體背了起來,走出房間,門口的江子和默予側身讓出路來,一行人跟着主任的屍體下樓,像是一支送葬的隊伍。他們把胡董海的屍體放在氣閘室門口,樑敬和樓齊穿好艙外服,他們要把主任的屍體放到外頭去。
樑敬和樓齊在屍體的頭和腳部捆上尼龍帶,用鎖釦固定在艙外服的腰上,樑敬走在前頭,樓齊走在後頭,一前一後擡着屍體離開氣閘艙,消失在濃霧中。
其他人在他們身後深深地鞠躬。
胡董海要在機器人倉庫裡一直待到暴風雪號飛船抵達,回到地球之後,人們會公正地評價他這一生。
“老胡辛苦了一輩子啊。”江子嘆氣,“沒想到是這麼個結局。”
默予黯然。
胡董海爲卡西尼站奉獻了終身,最終以這種方式宣告結束,不知道是求仁得仁,還是可悲可嘆。
“走吧,我們接下來要去把通信塔上的破洞補好。”江子拍拍默予的肩膀。
兩人套上鐵浮屠,互相檢查艙外服,艙外活動服是一套蠻複雜的系統,外層是機械外骨骼,集成了強力的電池電機和液壓系統,內層是保溫氣密服,保證穿着這套衣服的人不被外界的低溫凍死,大白已經做了全面的自檢,但出於習慣和傳統,出門前人們仍然會手動目視檢查一次。
江子和默予伸出手互相按着對方的肩膀,然後依次往下,檢查有一套嚴格的步驟,以防出現遺漏,從頭盔的接口,到鐵浮屠上的氣密閥門,再到外骨骼的電機與電池,一一確認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
然後兩人帶上工具箱和修補材料,江子計劃用來修補防風罩的材料是一卷不鏽鋼,卡西尼站內着實很難找到可以承受土衛六地表低溫的材料,唯一可以用得上的就是一卷太鋼集團出品的399含鉻奧氏體不鏽鋼,這東西可以在零下兩百攝氏度的低溫中不產生脆性,在卡西尼站原本是用來修管道和外牆的,人們看中的其實是它高超的韌性和可塑性,至於耐低溫只是附帶的,誰知道現在居然要依靠它來補破洞了。
默予帶上大號工具箱,修補防風罩是個大工程,需要用到鑽孔和焊槍,她把工具箱背在背後,跟着江子踏進氣閘艙。
崖香趴在樓梯上,朝默予揮了揮手,她沒有外出作業的資質,只能留守在站內。
“默予姐,快去快回啊。”
江子站在氣閘室內,艙門洞開,艙內的高壓氣體瞬間外泄。
室外黃濛濛的一片,白霧與大氣中的棕黃色霧霾已經融爲一體,看不到絲毫陽光,能見度不足五米。
這是默予幾天以來第一次離開卡西尼站,室外的濃霧仍然未散,默予把自己鎖在安全繩上,跟在江子身後,亦步亦趨地前進。一路上她注意到地上零零散散的碎冰,很顯然這是火山噴發的痕跡,到現在爲止他們還不知道火山的噴發口究竟在什麼地方,惡劣的天氣阻礙了遙感衛星的觀測。
“跟緊一點。”江子的聲音從耳機裡傳出來,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默予的視野裡了,隱約只能看到濃重的霧氣裡那捲鋼材在晃動。
默予加快了腳步,修補破洞需要兩個人協同操作,這是一件挺麻煩的工作,需要在原本的防風罩上打洞,再把鋼板切割成合適的大小,用鉚釘固定上去修補破損,防風罩原本是中空的夾層結構,耐低溫樹脂內灌注着氣凝膠,氣凝膠是最好的隔熱保溫材料,但卡西尼站沒有備品,只能用鋼板來應急。
“感覺怎麼樣?”
“還好。”默予回答,“只是腳下有點打滑。”
室外沒有磁性鞋底,所以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再加上本身就是光滑的冰原凍土,默予走一步滑三步,連帶着安全繩也上下晃動,跟走吊橋似的。
“習慣就好。”江子說,“最瘋的時候他們在這鬼地方開摩托呢,結果雪橇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默予咋舌,又是外國人爲什麼這麼少系列。
“那邊就是半尺湖。”江子停了下來,伸手指向右邊的濃霧,“火山的噴發口多半就在那邊。”
“爲什麼?”
“因爲防風罩的破口就在這個方向。”江子解釋,“樑工說半尺湖的地下可能有一個非常大的空洞。”
“地下甲烷海麼?”
“是的。”江子點點頭,“按照樑工的說法,如果這座火山發生大規模噴發,這一片地殼都會發生大面積下沉和塌陷。”
默予吃了一驚。
“等通信恢復了,我就把這裡的情報彙報上級,我們所有人都可能會跟着暴風雪號回去,從今往後,卡西尼站可能是真要徹底廢棄了。”江子嘆了口氣,“這裡已經不安全了,以後肯定不會再派人到這裡來,就算土衛六再有研究價值,也只能是在其他地方再建科考站了,卡西尼站不行了。”
“老胡不在了,卡西尼站也沒了。”江子接着說,“他沒留下什麼遺言,以我對他的瞭解,那個老傢伙肯定是不願意回地球的,他寧願葬在土衛六上,把骨灰撒在半尺湖上……還好他沒看到卡西尼站廢棄的這一天,要不然他要怎麼活啊。”
江子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在誰也看不到他的濃霧中,什麼他第一次和胡董海見面的時候那傢伙還有一頭濃密的黑髮,什麼在半尺湖上碰到雷暴時是他衝出去把胡董海拖了回來,總結下來他支援過胡董海飯錢,給他買過酒,還救過他的命,就差沒說自己是他再生父母了。
可說着說着這個中年男人就哽咽起來,默予沉默地聽着,這是兩個男人之間長達二十多年的友誼。
胡董海大概也就江子這麼一個朋友,他死了,江子失去了多年的老搭檔,端着硬漢的派頭不好當衆落淚,只能把悲傷講給默予這個女神經病聽。
女神經病大概是不能理解正常人類感情的,所以她聽完就會忘,江子不擔心她會把這些說出去。
“我們到了。”江子鑽進通信塔的維修通道里,卸下身上的鋼板,然後爬上梯子。
江子爬上梯子之後默予才能鑽進來,她站在江子的腳底下,擡頭往上望,一連串橙黃色的小燈一直到頂。
“我先上去,把安全繩固定好。”江子說,“你再上來。”
默予點點頭。
江子爬了上去,默予獨自坐在通信塔的塔底,從入口往外望。
她只能看到通信塔邊上的安全繩固定杆,紅色的安全繩延伸進暗黃色的霧霾中,看不到盡頭,這真是個神奇的世界,一個無時無刻都充滿濃霧的星球,無論什麼東西,只要離開五米你就看不到它了,默予伸出手去,在霧氣中虛抓。
如果這是個死寂空洞的星球,那也太可惜了。
她多麼希望這濃霧中隱藏着什麼美麗巨大的生物,終有一天,她可以看到它破霧而出,展開背上巨大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