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反正你現在也放開手腳,不再受限制,剛纔居然主動說,只要趙千山肯退出,你就指點他的武功,可見你的榆木腦袋開竅了。”容若往四面八方一指:“今天乘着這裡的人守乞願日的規矩,不動鬥,你陪着我在這些人中走走,記住每一個人的身份來歷、武功特徵,然後再慢慢講來聽,只要我們熟知他們的破綻,懂得如何對付他們,就不信制不服這幫傻瓜。”
性德點點頭:“好。”
對於失去力量的他來說,唯一能幫容若的,只有他的知識。自從知道自己被系統拋棄,並開始擁有人的感情,他雖然沒有明顯的情緒表現,但在內心深處,的確也不再受規則條文的束縛了。
容若大喜,當即和他一起,在人羣中四下游走。
性德輕鬆地點出,每一個人的姓名、外號、身份、來歷、武功特徵,以及可以對付他們的方法。
他雖然沒有力量,腦子卻還有人工智慧體的優勢,不管多少人,不管多麼複雜的數據都記得清清楚楚,理得分分明明。
容若專心致志地聽,全心全意地領會。
轉眼間,大半天時間就過去了。
“容公子。”略帶遲疑的聲音打斷了性德的講解。
容若應聲回頭,看到何修遠站在身後,冠玉般俊美的臉上,有些猶疑之色。
在容若印象裡,那小鎮初會的白衣公子,是個標準武俠小說中的少俠形象,白衣飄然,武藝高超,出身名門,紅顏相伴。待人向來溫文有禮,從不恃技凌人,也少見驚惶失態,此時見他神色遲疑,大減往日風範,心中暗奇。
“何公子。”
何修遠看看前前後後一片亂糟糟的人,壓低聲音道:“容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容若含笑點頭。
何修遠當先領路,離開紛亂的前院,三轉兩轉,來到一池碧水上的修亭之中。四周都是水,只有一徑迴廊懸於水上,連接小亭與池岸。
容若暗中點頭,何修遠倒還真是會挑地方,就算是明月居這種他不熟悉的處所,他也能立刻找到最不必擔心被人偷聽的所在。
“何公子有話,但請吩咐。”
何修遠看了性德一眼,沉默不語。
容若眉頭微皺,還不及說什麼,性德已是一語不發,遠遠退出小亭,沿曲徑步回池岸,自去倚石觀花,連看都不看亭中一眼。
容若雖對他不肯讓性德留在旁邊感到不悅,不過,看何修遠神色黯然,眼神閃爍不定,真不知是何等煩惱,讓那儒雅風流,氣質不凡的男子變成這樣,心中一軟,也就不計較了,放柔聲音道:“何公子有話請講。”
何修遠雙手抱拳對容若當頭一揖。
容若慌得急忙還禮:“公子這是何意?”
“當日非煙被擄,幸得公子出手相救,在下還不曾謝過。”
容若微笑:“何公子客氣了,其實柳小姐是被我三哥找到了,三哥爲人有些任性妄爲,以前對小姐多有得罪,這一次若能將功贖罪,公子不要再計較我三哥以前的過犯,我就感激不盡了。”
何修遠的臉色有些莫名地白:“公子,當日非煙被擄入那骯髒之地,脫困之時,公子也在場,公子可曾看到……”
他欲言又止,臉色更加白了。
容若一怔:“看到什麼?”
何修遠咬咬牙:“可曾看到,非煙她……”
他聲音漸漸低弱,神色更顯猶豫。
容若一挑眉,有些不耐煩,拿出武俠小說中常見的激將法:“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事說不得,何公子因何要效這等女兒態?”
何修遠臉色一慘,一口氣說了出來:“請問容公子,當日相救情形到底如何,非煙她可曾受人欺辱……”
容若一怔,但立時明白了這受人欺辱四字背後的含義,也明白了爲何一對璧人,今天相處的情形如此奇怪,爲何柳非煙對何修遠有如許火氣。
他凝視何修遠,徐徐道:“何公子,你在問我之前,爲何不問問你自己,可是真心喜愛她,真心疼惜她。”
何修遠臉色慘白:“我當然……”
容若忽的微微一笑,向他靠近一步,兩人貼得極緊,容若順勢一拳,重重打在何修遠肚子上。
論武功,容若遠不如何修遠,但此時二人相距極近,何修遠並無防範,此時又心緒混亂,竟是被結結實實打個正着,悶哼一聲,本能地擡手一掌推出。
容若一個翻身,遠遠掠出亭外,落在性德身旁,冷笑道:“虧我以前還把你當個人物,你還算什麼男人。”
他不理臉色蒼白,滿面愕然的何修遠,怒氣衝衝,扭頭就走。
性德一語不發,跟在他身後。
容若氣悶滿懷,忍不住抱怨:“這是什麼世界,這是什麼少年俠客、英雄豪傑,虧我還以爲他比別人高明幾分呢!一遇考驗就暴露真面目。他的女朋友被人綁架啊!好不容易被救回來,他不想着安慰愛人,整天就掛念着人家有沒有被侵犯,有沒有丟他的臉面。”
“這個時代本就如此,女人的貞潔比性命重要得多。越是有名望的人,越講究這個。女子若是和陌生男子在同一個亭子裡躲雨,都會有閒話,何況柳非煙是在那麼不堪的地方被救出來。因她是柳家的小姐,家大勢大,所以別人纔不敢明着說什麼,換了普通女子,早就要羞憤不堪地去自盡了。想來柳家要這樣急着讓她與何修遠成親,也是爲了杜絕流言。”
“是是是,在這個封建的社會裡,女人就算是被害者,最後也要蒙着不貞的罪名去浸豬籠。這該死的封建思想,陳腐觀念。”容若面帶怒容,暗中握拳。
對於身處現代,受到尊重女性教育的他來說,一旦小說故事裡可怖的禮教變成真實出現在眼前時,總會令他感到深深的鬱憤,他一個局外人都這般不平,那身爲受害者的柳非煙會是什麼感受呢?
那女子素來受盡寵愛,任性驕橫,雖有小過,總無大錯。莫名其妙逢此大難,不但得不到愛人憐惜,反遭猜疑,暗中更不知還有多少流言蜚語,傷人至深。一個女子又如何承受得下來。
想到這裡,容若不由微微皺眉,輕輕嘆息一聲。
“做爲江湖女子,她的遭遇已是極好了。”
“怎麼?”
“你早該知道,太虛的很多設定和你看的武俠小說都不同,不是滿江湖都有美麗漂亮的女子來來去去,相對來說,太虛的設定寫實很多。女子習武的不多,走江湖的大多身份較低下,真正大家族、大門派,就算是小姐之尊,往往學武藝也只是點綴,並不真的出來行走。女兒家身份畢竟不同,江湖太過雜亂,稍有不慎,就污清名,所以江湖女子,其實大多被人看不起,好一點兒的人家,也斷不娶行走江湖的女子。世人都覺得江湖女子風塵下賤,絕對不可能貞潔清白。柳非煙因生來任性好強,非要出來行走,拚個女俠的名號不可,背後父親勢力極大,走到哪裡,都有人照應看顧,所以才成了個例外。若非她是柳家小姐,就算她沒有被擄的遭遇,只憑她喜歡闖江湖,喜歡出來和一些少年子弟胡鬧遊玩,就已經敗壞名聲,毀掉後半生了。”
容若輕嘆一聲:“是的,自金庸開始,新武俠大多浪漫雄奇,天風海雨,讓人無限嚮往。但真正較符合真實的反而是之前的舊武俠,那些英雄俠客,也動輒受官府所制,女子活動的空間更小得可憐。我記得以前看過一位舊武俠宗師的名篇,武藝高強的女主角嫁到丈夫家裡,膽戰心驚,從不敢顯露武功,低眉順眼服侍婆婆,別人一問起她武功的事,只是低頭說不會。這一切更符合禮教,也更讓人心裡難過啊!柳非煙再不好,至少她還敢怒敢笑,敢有真性情,如果這樣的女子,最終也變成禮教下的木美人,又有什麼意思。”
容若嘆息未絕,已有人大聲道:“長吁短嘆幹什麼,眼前的麻煩已越來越大了。”卻是蕭遙大步走來,臉色沉沉。
容若笑道:“二哥,你適合詩酒風流笑王侯,天塌下來當被蓋,不要老這樣沉着臉。”
蕭遙怒視他:“我是不介意天塌下來,你卻要怎麼應付,你那位好三哥被安排和我們一樣住在明秀閣,那裡還有好幾個身份和前院那幫人大不相同的超級高手、一方宗師,雖然都是覬覦明若離的權勢財富而來,但他們也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今日明若離設宴不請他們,已讓他們大不痛快了。剛纔蕭遠跑去和他們每個人聊天,三句兩句,挑撥得人人當你是眼中釘,這時候你要是踏近明秀閣一步,小心被人亂刀砍死。”
容若笑着拉住他的手:“二哥,謝謝你通風報信,不過……”他伸手一指性德:“我有他在,什麼都不怕。”
連性德都有想失笑的感覺,這個傢伙,不知道是太遲鈍還是根本腦部構造與常人不同,這個時候,還敢如此信任他的實力。
容若擺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氣派,拉着蕭遙漫步往明月居後方明秀閣而去。
性德負手漫步,閒閒跟隨。
蕭遙皺眉,焦慮之情形於色:“你別老這麼不知天高地厚好不好?你的身份到底不比尋常,不要這樣肆意涉險。”
“怕什麼,當時被請去吃飯的又不止我一個。”
“柳清揚何等身份地位,根本不會想當明若離的徒弟,不是他們的威脅,何修遠和柳非煙都自有家業背景,承了長者庇護,他們也不在乎。我是隻會點三腳貓功夫的人,他們不好與我計較,算來算去,就只有你這個高深莫測的傢伙最具威力,最容易讓他們當你是肉中刺了。”
容若挑挑眉,悠然道:“那又如何,難道他們也想像前院那幫人那樣,先把敵手宰掉了事?”
“不,在那裡住的大多是名聲響亮,頗有身份的人,就算真的很想學外頭的人明刺暗殺,倒也不敢不顧身份。他們的競爭方式往往是暗中彼此考量,互相爭強,最多也就是明刀明槍比武試技,不過,就算比武,我怕十個你也接不下來。”
容若一揚眉,有一種隱隱的光芒在他眼中閃爍:“那倒未必。”
“容若那個有錢的花花公子,就真有你們捧得那麼高,我看未必。”離着明秀閣還有遠遠一大段距離呢!那含着內勁的聲音就轟隆隆地傳過來。
容若皺皺眉頭,拿手塞住耳朵:“什麼人祖上無德,生了這樣一副破鑼嗓子?”
“必是‘萬夫敵’萬千鈞。此人一身硬派橫練氣功出神入化,一雙拳頭上,造詣極深,名動北方,算得上是響噹噹的人物,日月堂也不敢怠慢他,才安排他住明秀閣。”蕭遙揉着眉頭解釋,自覺認了這個弟弟之後,自己那裝滿了詩詞歌賦的腦袋上,不知多了多少白髮。
性德則淡淡補充:“萬千鈞的千斤拳是在北方沙漠苦寒之地修煉了足足二十年,才得大成。憑拳風內氣,與天爭,與地抗,與大漠風沙鬥,所以又稱黃沙拳。拳勢驚人,愈挫愈強,當者必殺。”
容若不以爲然地聽着,已然步步走近明秀閣。
剛纔來明秀閣時,這些江湖大人物,全都縮在各自的房裡不出來,刻意用神秘主義來烘托自己的高手形象。
不知道是不是受不得激,自己才讓明若離請去吃一頓飯,他們就全都心理不平衡,一起冒出來了。
明秀閣外頭,一下子多了一大堆的人。
蕭遠好整以暇,坐在石桌前和柳清揚不知聊些什麼無聊無趣的客氣話。柳非煙臉色不善站在一旁,眼睛死死盯着蕭遠,那氣勢簡直要用眼神直接把人燒穿。
連容若都佩服蕭遠的鎮定,被一個美女這樣瞪着,還能照樣談笑風生,照樣挑撥離間,照樣給自己找麻煩。
容若的眼神很快從蕭遠身上掠過,掃向其他人。
最顯眼的是一個人,年紀不過三十許,長相平平,身材適中,穿了一身的綾羅綢緞,全身上下,凡可佩珠掛玉之處,無一倖免,坐在一個舒適的躺椅上。
身後有嬌俏的姑娘給他揉肩膀,腳下有個美麗的丫頭蹲着爲他捶腿。身後站着一排四個,俊俏的僮兒,恭敬地垂手侍立。
整個一暴發中年,窮奢極侈,此時只在漂亮姑娘的服侍下,眯着眼睛享受。只有腰間一對判官筆,才表明他和武林沾點關係。
怎麼看,那判官筆都和他的形象不符,容若不由多往判官筆上看了兩眼,只覺黃澄澄一片,晃得人眼暈,心中微驚,莫非那筆竟是純金的,若是如此,重量必是不輕,那人要真能揮灑自如,還真是個看不太出來的高手。
相比他的暴發戶形象,站在他五步之外的四旬男子,則大有高手風範,一身長衫,五綹長鬚,丹眉鳳眼,飄然有出世之姿,四周有六個身佩寶劍,身着道裝的英挺青年環衛着。
與這兩人身邊護從衆多不同,左側有一男一女,並肩而立。
男子面如冠玉,修眉朗目,年輕俊秀,一派儒雅之氣;女子翠衫金釵,眉目溫婉,容顏秀麗,雖然身佩寶劍,文秀之姿卻遠勝於英豪之氣。
二人正不知低聲在說些什麼話,眉目交對,自有一種無形的默契在。
最叫容若看得不舒服的是一個站在房頂的中年人,居然也穿着華麗的白衣,居然也不合時宜地拿把扇子扇啊扇的,做盜帥楚留香之瀟灑狀,把容若想好要擺的Pose搶去了,怎不叫他暗暗咬牙。
不過,最讓容若注意的是那站在練功場上,一隻手把又大又重,嚇死人的石鎖高高扔起,又輕鬆接住的高大漢子。
那高壯的身形,正適合舊式武俠中,鐵塔般大漢的描寫,亂髮披肩,雙眉又粗又濃,整張臉有一大半被剛硬的鬍子覆蓋住,讓人只能看到一雙冷電也似的眼睛。
容若倒吸一口冷氣:“剛纔說話的就是他吧?”
他聲音問得很輕,可是那遠在練武場上的大漢竟是耳力非凡,立時大喝:“正是萬某,你待如何?”
容若頭疼得擡手又去堵受盡折磨的耳朵。
可就算他手捂着耳朵,一個幽冷的聲音也如遊絲般穿過指縫,無所顧忌地響在他的耳邊:“萬先生,你說話還是三思爲妙,誰不知道京城來的容公子,交遊廣闊、富可敵國,人家就算自己不是高手,揮揮手也能請動無數高手來和你做對了。”
容若挑挑眉,循聲望去,說話的人站在樹梢上,可是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那是一個人,還以爲也是大樹的一部分呢!
容若就算瞪大了眼,也勉強只看出那是個從頭綠到腳,頭髮、衣服都絲絲縷縷像是樹葉的怪物,連身上都掛着黃的、紅的、綠的,像鮮花、樹葉顏色,或圓或長的東西。
性德漫聲在旁做人物出場說明:“藍夫人,出身雨林。雨林是楚國極南之地,一片千里密林,溫熱潮溼,蛇蟲衆多,雨林十八部,部部養蛇蟲,三年一次,諸部鬥蟲、鬥毒、鬥法,藍夫人從二十歲起,就已是雨林十八部中,排名前五的用毒高手了。”
容若連連點頭:“明白明白,不用解釋得那麼清楚,你只要說,這是太虛版苗疆高手,我就理解了。”說着又衝那大樹走近幾步。
等看得略清楚一些,藍夫人頭髮、衣服上那些奇怪顏色到底是什麼,容若忍不住往後退了一大步,喊了起來:“什麼藍夫人,根本就是慘綠老太婆,還叫什麼夫人,真是噁心,那麼多蛇當頭發掛在腦袋上,胸口全是蠍子,就算是雨林流行這種打扮,好歹入鄉隨俗啊!你別嚇我們這些審美觀正常的普通人啊!”
他純粹是嚇了一跳,由衷而言,卻把大樹上的藍夫人氣個半死。
她二十歲出雨林,闖蕩江湖四十多年,誰不對她的毒術畏懼三分,何曾被人這樣羞辱。雖說因爲長年配毒,又以身飼養蛇蟲,所以人老得簡直似個百歲老人,但是什麼人敢當着面這樣說她。
此刻滿是皺紋的臉一沉,本來就密的皺紋,幾乎擠到一塊去了,黑得發亮,亮中帶青的長指甲略略伸縮,就在所有人以爲她會跳下樹撲過來時,她卻只是甩了甩頭髮。
掛在她頭髮上的一條小赤蛇立時如電一般,向容若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