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性德微微提高聲音:“趙儀。”
趙儀應聲而入。
“你立刻去城郊水月庵找董嫣然,說皇上身處危難之中,請她趕回來護駕。”
趙儀一怔:“你剛纔不是答應他,要對他放心嗎?”
“這種任性的傢伙,能真的放心嗎?我只是懶得和他沒完沒了地爭下去。”性德冷冷掃了趙儀一眼:“你要真的放心,爲什麼還把耳朵貼在門上,從頭到尾,偷聽得一清二楚?”
趙儀臉色一紅,乾咳一聲:“可是,夫人沒有保護的話……”
“如果知道那個笨蛋有危險,她還會留在水月庵嗎?當然會立刻和董嫣然一起趕回來,這也免得實力分散,最強的保鏢不留在身邊,反而遠遠打發出去,只有那個笨蛋纔會做這種事。”
“可是,他不會同意的,也不會高興的。”
“他不知道你去找人,就不需要他同意,先斬後奏,也從來不需要他高興。”性德目光冷冷,看向趙儀:“你比他還囉嗦,到底去不去?”
趙儀被性德眼中的不悅看得心中一寒,他一向把性德當做師父,敬若天人,再怎麼也無法拒絕性德的要求,更何況他自己也同樣擔心容若的安危,當即點點頭:“我這就去,那你……”
“無妨,一來一去,只要兩個時辰就足夠了,我暫時不會有事的。”性德淡淡道:“去吧!”
神武鏢局,是濟州最大的鏢局,朱漆的大門,宏大的院落,卻根本不夠擺酒席,流水席一直襬滿了鏢局外的半條街。
大紅的喜字,大紅的燈籠,大紅的喜聯,大紅的布匹,把整條街都變成一片喜氣洋洋的紅。
忽然來到這一片喜悅的紅色中,想起日月堂裡裡外外,慘淡的白,讓人倍覺人生如夢又如幻。
遠遠地望見容若的駿馬和護騎,老遠就有人一直傳報進神武鏢局最深處。
鏢局內外,蒼道盟弟子和鏢局下屬,無不鬆了一口氣。
蒼道盟之主嫁女兒,日月堂的新主人一直不到場,不知暗中傳出了多少版本的流言,簡直讓人覺得,這兩大幫派隨時會打起來了。
濟州城如今的局勢已足夠複雜,實在經不起再多的紛亂。
容若人剛到鏢局門前,柳清揚伴着何夫人,就已迎了出來。
鏢局外諸席的客人,也都不好再安然而坐,紛紛站了起來。
容若還是第一次見到何夫人,這個在濟州城擁有一方勢力,卻又極少露面的婦人。她容貌端莊秀麗,氣質高貴出衆,像豪門貴婦,遠遠勝過像一位鏢局的主持人。
容若暗中打量她,臉上卻早已帶出笑容,遠遠地就施禮道:“在下爲了諸般俗務耽擱,來得太晚,在此告罪。”
柳清揚笑道:“容公子能來,便是蓬蓽生輝,萬分榮幸之事了。”
何夫人也婉然笑道:“內間已備薄酒,還請公子入席。”
容若也知自己站在門前,這兩位也要陪着站在門外,更擾得裡裡外外、席上賓客不得安生,所以也不耽誤,點點頭,就陪着一起往裡走。
整個神武鏢局都擺滿了酒席,到處燈火輝煌,到處鼓樂喧天。但容若的身分不比尋常,沒有人敢於怠慢他,何夫人與柳清揚一起陪他穿過廣大的院落,直入內間大廳。
一如上次謝家壽宴一般,大廳裡只擺了兩三桌酒席,招待身分最高的要人們。
放眼望去,幾乎都是熟人,大多是以前曾經拜訪過容若的各方勢力代表。見了容若這位日月堂新任主人,也無不起身招呼。
二三十個人裡,容若卻只看到一個身影,只聽見一聲招呼。
“容公子,你總算來了。”男裝打扮的周茹在主席上站起來,笑盈盈舉杯,對容若做出敬酒的動作。
容若失聲叫:“周……周公子……咳……”
他一聲亂咳,才平復震驚的心緒:“你怎麼來了?”
“濟州城逢此盛事,我豈能不來一表心意,道一聲賀喜呢?真要謝謝何夫人擡愛,竟請我坐了主席,倒實在是慚愧。”
容若眼珠亂轉,四處打量,沒看到○○八的身影,也不知道她正躲在哪裡,暗中保護周茹。
這時,何夫人已經在前領路,把容若也引進主席了。
主席除了何夫人與柳清揚之外,坐的人很少,只有謝遠之、周茹和容若三人而已。
連濟州商會副會長、各方世家之主、名門弟子,又或其他一方大豪,皆沒有這個資格。
容若新接了日月堂倒也罷了,周茹竟也端然在座,可見濟州城的豪強們,對於周茹這個比容若更來歷不明、神秘莫測的人物,多麼重視。
容若目光一掃:“陸大人沒有來嗎?”
不管怎麼樣,以陸道靜一地父母官的身分,這主席沒有可能沒他的位置。
“陸大人到得極早,在席間大家也都頗爲盡歡,後來衙門裡傳了話來,似乎臨時有什麼公務,陸大人就急匆匆走了。”何夫人含笑道。
其實天色已經很晚,連一對新人進洞房都已經很久了,若是普通酒席,早就該散了。
因着蒼道盟和神武鏢局聯姻是大事,原本的打算就是兩家擺流水席,酒席從何家的神武鏢局,到柳家的蒼道盟,把整條街都連起來,三天三夜,客來如流水,菜上似流水,就算吃飽喝足,也不必急着離開,大家坐在一起閒談,藉着聊天,各大勢力可以增加感情,討論各種合作事宜,所以,這內間的三桌上,大部分人都沒有離開。
但是,陸道靜提早一點離開,也絕不顯眼,更談不上掃興了。
容若點點頭,也不以爲意,又問謝遠之:“醒思兄怎麼沒有來?”
謝遠之淡淡道:“這孩子有些不舒服,我沒讓他出門。”
侍立在容若身邊的肖鶯兒眼神微動,謝家的獨孫身體不舒服,這可是大事情,爲什麼一點風聲沒聽到,到底生的是身病還是心病?
容若心思沒肖鶯兒這麼深遠,卻也心中微動。
在他印象中,謝醒思是個非常好動、好熱鬧的性格,濟州有什麼新鮮熱鬧事,都少不了他,以前領着容若滿濟州城玩,訪青樓、見名妓,也永遠少不了,最近倒真是很少見他了,好像從那次日月堂射箭會之後,就沒有再見了。連給明若離弔喪,爲司馬芸娘辦後事,也沒有見着他的人影,難道……
容若心中還在轉着千萬種念頭,席間已不斷有人對着他敬酒。
席間個個都是大人物,誰也不能得罪,容若只得硬着頭皮,裝出笑容,一一應酬。
一輪酒喝下來,容若已是有些頭暈了,旁邊的周茹卻已笑嘻嘻道:“恭喜容公子,得任日月堂新主人,從此手操莫大權勢,殺伐決斷、旁人生死,都在公子一念之間了。”
容若對她一肚子火氣,也不舉杯,冷冷道:“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可恭喜的,殺伐決斷,非我所求,莫大權勢,卻是用許多人的死亡換來,我倒情願什麼也不要,大家都好好活下去。”
周茹笑道:“公子這話真的有趣,倒是大聲說出來,讓這滿廳裡的大人物,都跟着笑一笑。這廳中哪一個不是跺跺腳,濟州震一震的人物,能有今日,靠的是什麼,公子倒在這裡說起夢話來了。縱然公子於權勢上並沒有多大心思,但既在其位,便謀其事。日月堂無數弟子的性命安危、前程未來都在公子肩上,要維護這一切,可不是說兩聲你好我好大家好便可以的。沒有殺伐手段,沒有雷霆手腕,焉能有太平之日?如果真的不在乎,公子又何必這麼晚了,還趕來赴宴,心情這麼不好,卻還要應酬?”
本來滿座都是笑語,大家說笑不絕,雖然皮笑的時候,肉不一定笑,但至少看來還是一團和氣的,沒料到周茹的發言,忽然間充滿了挑釁意味,卻叫滿座爲之一寂。
何夫人身爲主賓,咳嗽一聲,強笑道:“周公子說笑了,容公子來赴宴,本是……”
容若冷冷瞪着周茹:“何夫人與柳先生以禮待我,我也誠心相賀,兩家結親的喜事,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自然是沒有的。”周茹微笑道:“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除了這大鑼大鼓的大喜事,自然也少不了爭伐殺戮,血肉橫飛。容公子身已在江湖,肩上又擔了重任,他日少不了建些英雄偉業,斬奸除惡,我在這裡,先爲容公子賀喜罷了。”
容若挑挑眉:“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過是藉口。只要有決心,不該做、不可做、不能做的事,也一定可以不去做。江湖一定要殺戮嗎?所謂的斬奸除惡,以建威風,我倒還真是看不上眼。我身在江湖,不會讓江湖來改變我,倒要變一變我眼中的江湖纔好。”
本來滿座客人,只當二人不和,言辭爭鋒,有意相勸,但說到這個地步,容若這一番話,卻令得座中諸人,神色微動,都生起感觸來了。
周茹悠悠而笑:“公子此願,果然大見慈悲心,只是濁世滔滔,爭鬥不休,公子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嗎?”
容若揚眉,眉峰起時,目光中竟綻出一種少見的英華氣概:“能不能做到,你看着就是。”
茹一掌擊案,秀麗的容顏,居然也生起一股慨然英風:“我便拭目以待。”
她雙手持杯,敬向容若:“爲公子此語,你我且滿飲此杯如何?”
容若朗笑一聲:“好。”
他持杯擡手,與周茹雙杯重重一碰,一仰頭,飲了個一滴不剩,反手對周茹一亮杯底。
周茹同樣一飲而盡,徐徐放下酒杯,卻又悠然笑道:“公子宅心仁厚,不願傷害任何人,實在令人敬佩,但如果情勢所逼呢?比如……”
她眼神深遠,凝視容若:“我聽說容公子的夫人失蹤多日,若是有歹人脅持容夫人,迫容公子做下危害天下之事,公子應是不應?”
容若眼神一跳,握杯的手指一緊,幾乎捏碎酒杯,有隱約的火焰在他的眼中跳躍,他死死望着周茹,一字字道:“我絕不會容許韻如受一絲一毫的傷害,我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周茹淡淡笑道:“公子不必緊張,我不過說說而已,這種事情,想來是不會發生的。”
她越是笑得輕淡,容若心中卻越是忐忑,雖然明知楚韻如人在水月庵,又有董嫣然的保護,但是周茹這一番話,卻終是說得他心驚肉跳,難以安寧,忍不住又想開口詢問。
他纔剛叫了一聲:“周公子……”
就聽得內堂一陣混亂喧譁,有人奔跑,有人大叫,不斷有東西被撞倒跌碎的聲音響起來。
“小姐……”
“少奶奶……”
“非煙,你先停下,聽我說……”
“住嘴,不要靠近我,快滾開。”
一片混亂的聲音裡,柳非煙與何修遠那激動至極,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喊聲尤其刺耳。
“怎麼回事?”幾乎人人心頭都浮起這樣的疑問。
新婚之夜,已經進入洞房好久的小夫妻鬧出了什麼亂子不成?
何夫人和柳清揚迅速對看一眼,兩人的臉色都是一片鐵青。
柳清揚自座中一躍而起,交睫間,已掠入內堂。
何夫人站起來,強笑道:“諸位請自便,我先失陪了。”說着也迅速往內堂而去。
大家都是外客,不便闖進內堂,只得懷着驚疑的心情,在堂外等候。
容若見何夫人行走速度並不特別快,只像是個普通人,不由奇道:“何夫人不會武功嗎?”
“當然,容公子不知道嗎?”周茹笑道:“何夫人能撐住神武鏢局,不是因爲武功高強,而是因爲她是名門閨秀,她家中曾出過三位尚書、兩位郎中,還有兩代女兒,曾嫁入後族楚氏,與朝中高官都有情份在。當年何修遠的父親,費了不知多少心思,才以江湖草莽之身,娶得這名門小姐。也幸得如此,他英年早逝,何夫人以弱質之身,才撐得住這一片基業。若不是何夫人家中有朝中高官在,神武鏢局早就讓旁人吞併,又豈能有今日的威風地位。如果不是何夫人孃家官方勢力雄厚,蒼道盟之主又怎甘將愛女下嫁。”
何家的喜宴上,周茹旁若無人,笑談何家底細,雖說主人不在,雖說真相許多人心中都有數,但這般作爲,終是太過放肆無禮,引得滿桌人人側目,好在內堂不斷有混亂的聲音傳來,終是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吸引過去了。
“非煙,你不要胡鬧,聽爹的話,過來。”
“我不過去。爹,你是蓋世英雄,可是現在,你又能幫我什麼?”
“非煙……”
“爹,你相信我嗎?”
“……”
“如果,連你都不相信我,還能指望你幫我什麼?”
“非煙,聽話,別鬧,我從小看着你長大,把你當成女兒般疼愛……”
“疼愛……你還會疼愛我嗎?我還要指望你的疼愛嗎?誰不知道何夫人貞烈無雙,守業教子,大家閨秀,教出來的兒子最重禮法聲譽,你們都不信我,我還要你們疼我做什麼……”
“非煙……”
“何修遠,你站住……從今以後,我們一刀兩斷,再不是夫妻,你不必看在蒼道盟面子上忍辱負重,何伯母,你也不必擔心你家門被我所玷污。”
“非煙……”
“非煙……”
“非煙……”
因爲過份的驚慌失措,縱是端莊如何夫人,深沉如柳清揚,守禮如何修遠,也都忘形地大叫起來,根本沒顧慮到這聲音傳出來,會驚擾外人。
而柳非煙的聲音,更是聲嘶力竭,充滿了痛苦、悲傷、憤怒、悲涼,還有更多的不甘不屈,卻又無可奈何。
容若聽得眉頭深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弄到這步田地。
在內堂剛剛發出混亂聲音時,一直侍立在容若身邊的肖鶯兒就不見了,此時,她又悄無聲息地出現,湊到容若耳邊,用小得只有容若聽得到的聲音說:“有丫鬟進新房收拾,看到牀被凌亂,明顯已經圓房,卻並無落紅。”
容若還來不及爲日月堂奇妙的情報網路而感到震驚,已被這忽然聽到的消息大大震動,心頭隱隱有什麼靈光閃過,似乎想起了什麼,卻又沒法抓住。容若晃晃頭,再努力思索,卻也只能想到目前柳非煙的處境了。
在這個女子把貞操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時代,沒有落紅,簡直就可以讓一個女人再也活不下去。更何況何家這般大財勢,更何況何夫人又是官宦女子,最重名節,何修遠受母親所影響,必也拘泥禮法。
當日柳非煙被擄,於風塵之地獲救,就已經弄得流言滿天,迫得柳家不得不提前完婚。何修遠心中想必也有許多疑慮,纔會有當初在明月居向容若打聽的事情發生,只是礙於柳家的權勢,不便拒絕罷了。
如今發生這種事,就算柳清揚再權大勢大,也壓不住何家的憤怒。何家雖然不敢在洞房鬧出休妻之事,但柳非煙在何家從此不能擡頭做人了。
柳非煙這等驕縱成性的小姐,豈堪受此屈辱,這一任性叫嚷出來,固然是暫時出了心中惡氣,但柳家上下,不免都受這醜聞所累,不能在人前擡頭,柳非煙的後半生,怕也是淒涼無奈,苦不堪言。
容若心中忖思之間,內堂的喧譁叫鬧聲更響,不知有多少人在一片嘈亂之中紛紛叫嚷着。
“小姐……”
“少奶奶……”
“非煙……”
“別追過來。”
聲音由響亮慌亂,到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