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漠天的船隊正在日夜兼程往秦境深處而去,很快就要經過江臨府了。
開始的時候,他們是用馬車來送容若夫妻二人的。一路之上,各地官府,熱情接待,照顧周到。
各種秦地的特色名菜、小吃,送入車中,楚韻如無心飲食,卻總要留幾樣,盼着等容若醒來時,讓他嚐嚐鮮,開心地笑一笑。
各式小玩意、小飾物,也被送進來,一概被楚韻如棄置在一邊。
每到一個地方,她只會催促許漠天找大夫來。
許漠天也確實非常上心地,讓地方官員,把各地名醫奇藥都送上來。不過,收效並不大。大部分人完全沒弄明白容若因爲什麼害病,有些方子吃下去,不是上吐下瀉,就是腹痛如絞,也不知道是大夫太沒用,還是大夫下的藥,正好和容若中的毒相沖。
每次容若因庸醫受苦,楚韻如就用殺人的眼光狠狠地瞪着許漠天,明顯是怪他無用。
許漠天頭大如鬥,悶了一肚子氣,自然發作到辦事不力的地方官和大大小小的郎中大夫身上。嚇得沿途地方官,聞許大將軍召而色變,那些郎中大夫,一聽說要上船給貴人治病,人人面無人色。
當然,也還是有幾個有些本事的大夫,獻上些祖傳的祛毒強身的方子或靈藥,容若服下去後,病痛稍減,清醒的時候,漸漸多了,有時還能強撐着和楚韻如說笑幾句。但到此地步已是極限,身體無論如何談不上大好。
縱是如此,已足夠讓楚韻如喜出望外。許漠天也暗中鬆了口氣,這樣的話,只要不出意外,應該可以把這個人安全護送到京城,不致半路暴斃了吧!
因爲容若醒的時候漸漸多了,有時也頗爲不耐馬車顛簸,許漠天即刻下令改走水路,調用了當地水師的船隊,只耽誤了半天就重新上路。
容若、楚韻如,以及許漠天都住在主艦上,倒也安然舒適。
有了專門的寬大艙房,許漠天爲了讓楚韻如不致感到單調煩躁,派人購買了上好的瑤琴洞簫、玉石的棋子、珍版的書冊,送入艙中。又讓地方官府選了兩個伶俐的丫鬟,一名春花,一叫秋月,跟在旁邊,幫着楚韻如端湯遞藥,照顧容若的起居。
楚韻如這些日子實在過於勞累,再加上看這兩個丫頭倒也老實本分,便也沒有拒絕她們的親近幫助。
大船順水順風而行,一路倒也順快方便。
容若醒了的時候,從不悵然哀嘆,更不做憂愁之狀,倒愛拉着楚韻如下棋閒聊。
楚韻如一來受不了他弱得可怕的棋力,二來也不願讓他傷神,總是不允。
容若便依在榻上,讓春花、秋月打開了窗子,讓江風吹過來,以便舒暢心懷。但隔着窗,看着一路江水依依,岸上行人如織,不免有些遺憾,自己這可惡的身子,居然挑在這個時候毒發倒下來,放着這麼好的機會,可以上岸嬉戲,瞭解秦國的風土人情,卻什麼也幹不了。
楚韻如擔心他的身子,怕他吹多了江風不好,又怕一直關着窗,空氣太悶也傷人,只得給容若身上又加了一層被子。
容若笑道:“我哪裡就這樣容易被凍死了,你就是愛操心。”
楚韻如但笑不語。
容若這些日子整日纏綿病榻,全身骨頭都快鏽了,有心走走跳跳,一來身子發軟,二來有楚韻如按着管着,也不敢亂動彈,每天就只是在牀上,或坐或臥,在心裡數羊,鬱悶得要命,整天就想找點事兒打發時間。不知不覺,眼睛又往棋盤上溜了。
楚韻如看得好笑,伸手摘了瑤琴在手:“我彈琴給你聽,好不好?”
容若喜笑顏開,拍掌道:“好極了,我都快悶得生黴了。”
楚韻如輕輕一笑,撫琴撥絃,琴音和着江風而起,乍聽便有溫柔之意。
她先是凝眸望了容若一眼,才啓脣輕唱:“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四周的風聲水聲、艙外的人聲漿聲,倏然間沉靜下去,只剩她輕美的聲音,迴繞於天地之間。
“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她唱的是不捨分離的歌,目光只深深凝視容若,指下輕攏慢揉,七絃齊動,琴聲應和着歌聲,直直打入人心。
最後一句唱到:“乃敢與君絕。”
天地間,忽一片寂靜,艙外也是沉寂良久,彷佛船上士卒,都已沉沉醉去。
正負手站在甲板上的許漠天,亦是神思悠悠,被那艙中傳出的清越琴曲、柔美歌聲所動,久久不能回醒。
直至前方傳來呼喚:“將軍。”
許漠天注目看去,前方一葉小舟正擋在船前,上立一人,遙遙施禮,正是自己事先派出去,快馬加鞭,日夜趕往京城的李良臣。
“快上來。”
李良臣也不耐慢慢上船,直接一躍而起,輕輕落在甲板上。
許漠天不等他喘口氣,已是急問:“怎麼樣,皇上可派了御醫前來?”
李良臣苦笑了一下:“將軍,只怕是不成了。宮中最好的四名太醫全都失蹤了,還有太醫館的藏藥,也遺失了一大批,皇上現在派人把其它的太醫都保護起來,關在宮中,不許離開,所以無法派來相助,只能讓大人沿途令地方官尋訪名醫,並儘快趕往京城。”
許漠天萬分震驚:“怎麼會有這種事?當朝太醫,居然無故失蹤,藏在宮裡的靈藥,怎麼竟會消失?”
李良臣神色無奈:“說來我也不信,可是我在京城還聽到了更讓人吃驚的事,鎮南王獻給皇上的千年何首烏,被人在上千名護軍之中,強行搶走,動手的只有一個人。另外,聽說全國各地,不管是民間、官府,還是江湖,都不斷傳出名醫被擄,靈藥被劫的消息。”
“怪不得。”這幾個字幾乎是從許漠天磨着的牙縫裡擠出來的。
怪不得這一路上讓地方官找些醫術好的大夫過來,這些官員都像天塌了一樣爲難,怪不得看病的大夫數不勝數,就沒一個有用的。原來真正醫術高明的人,早就被人先下手爲強給劫走了。
許漠天心中正覺憤怒,艙門忽的一開,春花急急走出,遠遠就對着他行了一禮:“將軍,容公子又暈過去了,出了一身汗。夫人問,將軍能不能找點有用的大夫過去。”
許漠天覺得頭又開始隱隱作疼了。
傻子也聽得出楚韻如這問話中的不滿和氣憤,可憐他也同樣很無辜啊!都怪那莫名其妙,專捉神醫、搶靈藥,十惡不赦的傢伙。
嘆了口氣,許漠天強抑心頭的無奈,把心中的疑問拋開了。
畢竟查案抓人都不在他的權限內,他所要負責的,僅是把一個活着的容若送到京城罷了。
“去把剛到船上自薦的那個姓關的郎中叫來。”
給容若治病的大夫中,關遠鵬是唯一一個,不是由當官的捉來、衙役們押來,而是自己看了懸賞榜尋來的。
此人年約五旬,青衣素服,五綹長髯,飄飄然竟還有些出塵之氣。
或許是他的外形看起來,還值得信任,或許是這種自薦的行爲,讓人相信他的確有些真本領,許漠天還是抱着期待的心情,把指揮任務交給李良臣,自己親自領着他走進了容若的艙房。
爲防着河風侵人,窗子早關死了,門也在人進來之後,迅速關上了。
楚韻如守在容若牀前,頭也不回:“病人在這裡,你要仔細診脈。”
關遠鵬卻站着不動。
許漠天微微一皺眉:“關大夫。”
關遠鵬淡淡道:“如果夫人不讓開,恕在下醫術還沒有神到可以遙遙治病。”
楚韻如這段日子,見了無數大夫,初時還抱着期待的心情,對郎中們客氣相待,誰知一次次失望、一次次傷心,甚至多次見到容若被郎中開出來的藥,整治得上吐下瀉,被郎中紮下的針,治得痛楚難當,令她這旁觀者心痛欲絕,漸漸地,希望全變成了絕望,見了大夫,自是滿心火氣,哪裡還會客氣。
這次,她也沒想到,這位大夫竟然毫不客氣地給自己這麼一句帶點訓斥味道的話,她微微一愣,這才往一邊讓開,口中猶道:“你要小心看診,若能讓我相公好轉,許將軍自有重賞,若仍是誤人病情,小心你性命難保。”
關遠鵬對於這樣的威脅卻是聽而未聞,甚至連看也不多看楚韻如一眼,只是快步走到容若牀前,看着暈沉沉的容若,忽的一挑眉:“此人不是生病,分明是中毒。”
楚韻如和許漠天同時一震,這麼久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能這麼快就判斷出容若是中了毒。
楚韻如眼中一亮,即刻道:“大夫,你可知道這是什麼毒嗎?”
關遠鵬不說話,只是伸手爲容若把脈,良久之後,又扳開容若的嘴,看了看他的舌頭,這才長嘆一聲:“這是一種極歹毒的慢性毒,發作時間極緩,但發作以後,就會慢慢腐蝕人的五臟,讓人痛楚難當,百藥難愈,然後中毒的人,就會活生生由內到外,完全腐爛掉……”
楚韻如不等他說完,已是對着他深施一禮,聲音都顫抖了:“先生既識此毒,必能化解,求先生救我相公一命。”
關遠鵬連忙起身讓開這一禮。
對於這位美麗貴夫人前倨後恭的態度,他似乎並沒有什麼不滿,只是眉頭深深皺了起來:“夫人,不是在下不救,而是這位公子中毒已深……”
“先生……”楚韻如忽的一屈膝,跪了下去。
許漠天全身一震,很自然地上前一步想把楚韻如扶起來,手一伸,又想到男女之別、身份之別,實在不便碰楚韻如的身子,但心中猶覺無比震盪。
這是一國的皇后啊!如此尊貴的身分,竟會對一個平民下跪。這女子一身好武藝,被困於萬軍之中,猶不屈服,卻可以輕易對一個郎中屈膝,這是怎樣的一種感情,怎樣的一種決然。
關遠鵬也似全身劇震,急忙往旁躲開數步,連聲道:“夫人請起。”
楚韻如眼中含淚:“是我無禮不識高賢,得罪了先生,只得跪地賠禮,求先生念蒼天有好生之德,救救我的夫君。”
“這,這,這話是從哪裡說來……”關遠鵬雙手亂搖,想要扶楚韻如起來,又不敢失禮,手忙腳亂了一番,才急急從懷中取出一個小藥瓶:“這裡有我自己用了十年心血煉製的療毒丹,雖不能完全解得此毒,但服下去多少可以化解些毒性,讓公子舒服一些。”
楚韻如大喜,伸手要接。
關遠鵬笑了一笑:“夫人請先起來。”
楚韻如這才起身,迫不及待接過藥瓶,從中倒出一粒藥來。
旁邊侍立的春花,即刻捧過一碗熱水。
關遠鵬笑道:“暈迷之人無法吞嚥,但這藥入口就化,自然入喉,連熱水也用不着了。”
楚韻如在牀前,親手喂容若服下藥。
不一會兒,容若臉上長久的青黑之色,竟然漸漸淡了下去,容若的眼睛徐徐張開,神色略有些茫然。
這麼久以來,這是第一次,容若暈倒之後,可以這麼快醒來,而且醒來的時候,臉上並沒有帶着那種忍受痛苦的表情。
楚韻如喜極泣下:“容若,我們找到可以爲你解毒的神醫了,你會好起來的。”
容若神智仍有些不清醒,過了一會兒,眸光才漸漸清明起來。看看楚韻如滿是歡喜帶淚的臉,他又愛又憐地笑了一笑,慢慢把目光移開,向旁邊望去。看到關遠鵬時,目光一凝,他勉力支撐着想從牀上坐起來。
楚韻如忙伸手扶他半坐在牀上,又把枕頭墊在容若腰間,一舉一動,細心周到。身爲皇后,做起這等服侍人之事,卻是如此自然而然,天經地義。
容若深深凝視關遠鵬:“我想,應該是先生救醒了我吧!”
楚韻如在旁激動地說:“是啊!關大夫身負絕世醫技,看到了懸賞的榜文,就慨然前來相救了。”
關遠鵬略略欠身施禮:“我的療毒丹能夠化解許多毒性,所以公子可以醒過來。不過,公子中毒太深,僅憑丹藥是不能完全康復的,必須長時間服藥施針,小心調養,才能恢復如初。公子如果不介意,能否在本地停留一段日子,待身子大好之後才動身。”
許漠天在旁道:“我們有急事,必須趕往京城,不能停留,還望先生能陪我們同行,也好爲公子診治。”
“這……”關遠鵬面有難色。
楚韻如忙道:“關大夫,就請你屈駕留下,幫助外子調養身體吧?”
許漠天也點點頭:“關大夫,診金酬勞,我們是斷然不會讓先生受委屈的。”
關遠鵬忙道:“這是哪裡話,我既是醫者,豈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二位請放心,我自會留下來,直到公子大好。”
說着,他向容若走近一步:“公子,請容我再爲你診診脈,也好開方下藥。”
容若笑着伸出右手任他診脈,卻用左手抓抓頭髮,表情有些傻憨憨地問:“我中的毒,真的有這麼厲害嗎?”
他看向關遠鵬,笑了一笑,忽然用左手用力握住關遠鵬給他診脈的右手:“關大夫,要麻煩你救我性命了。”
關遠鵬見他一笑,燦爛光明之外,卻似別有深意,心中不覺一動,看他這樣熱情地握手,微一遲疑,已被容若牢牢把右手握住。
他挑挑眉,慢慢地說:“公子放心,你中的毒,包在在下身上,公子可以放開手了。”
容若慢慢地微笑起來:“我本當自己死定了,誰知,卻來了關大夫你這樣的救星,我的性命就係在你的身上,我怎麼捨得放手。”
關遠鵬同樣微微一笑:“既是這樣,我就慢慢給公子講講調理之法好了。”
楚韻如微一皺眉:“你這樣抓着關大夫不放,他怎麼開藥方,又怎麼爲你行鍼治療?”
容若只是笑:“我先聽關大夫講講調理養生之法,也沒有什麼不好。”
他看向許漠天:“許將軍若是覺得無聊,不如先走吧!”
許漠天眉頭微皺,他縱橫沙場多年,雖說對於這些貼身的詭異技倆知道得不多,但無數次在生死在線徘徊的直覺,已經讓他發現了不對勁,臉色微微一沉,哪裡還肯退出去。
關遠鵬忽的提高聲音,笑了起來:“容若啊容若,你既認出了我,爲何又要爲我在許漠天面前掩飾,你是太天真,還是太心軟,又或是以爲,我和許漠天都是愚蠢得可以被這樣輕易擺佈的人。”
他開始笑聲清朗,到後來,卻一轉爲嬌媚溫柔,清美無限,竟是女子口吻。
楚韻如聽得臉上變色,失聲道:“蘇俠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