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公主當着秦王的面,拂袖出殿,一直在殿外守着的宮女雙蘿迎了上來:“皇上剛進去,公主就出來了,你又頂撞皇上了?”
安樂淡淡道:“我們回去。”逕自前行。
雙蘿苦笑着跟在旁邊:“公主,皇上畢竟是皇上,天威難測,你也不要處處逆他心意了。”
安樂神色漠然:“天威縱然難測,但目前我還有利用價值,縱然放肆一些,也惹不來什麼禍事。”
雙蘿心間一凜,低下頭來,卻又很快振作精神,帶着笑道:“公主,今天我偶爾走過思恩園,聽說裡頭有客人住,從外頭往裡偷瞧了兩眼,你猜猜,裡頭住的是誰?”
安樂站住腳,轉頭,淡淡看她一眼,語氣平淡地問:“雙蘿,皇上給了你什麼好處?”
雙蘿臉色一僵,愕然道:“公主!”
安樂不再看她一眼,徐徐前行:“你去把趙俊叫到我宮裡來,有些事,我想好好問問你們。”
雙蘿低下頭,聲音有些僵硬地答:“是!”
宰相府中,客似雲來。相爺獨子,皇帝寵臣身受重傷,朝中重臣,京中緒紳,誰敢不在第一時間趕來表示一番,看望一回啊!
納蘭玉身受重傷,自是沒精神應付這些閒客,就算是至親來訪,爲了不影響到他也是攔在了他的臥房外。
大部分客人都在幾位管家招待下,留下價值不菲的禮物,滿懷關切地向管家詢問一番納蘭玉的傷勢,痛罵了某個不識時務、不知好歹的官員一番,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後,就都告辭而去了。
納蘭明雖然只需應酬幾位權高勢大的王公大臣,卻也忙得沒空再去看護受傷的兒子。
相府裡一派忙碌,人人臉色沉重,說起少爺的傷勢來,個個長吁短嘆,臉色沉重,好像納蘭玉的傷勢真的嚴重到隨時就會一命嗚呼一般。
來打聽消息的官員們,也大多覺得頭皮發麻,心裡盼着納蘭玉千萬別有事,否則皇上失了寵臣,宰相失了愛子,當朝權力最大的兩個人心裡不痛快,大秦國還有誰的日子能痛快。
事實上,納蘭玉傷勢雖重,經過一番調養,已經好了許多,絕對談不上性命之憂。只是他聲稱頭痛,經不得吵,不但探病的外人進不了他的房門,就連家中的幾位夫人、幾個妹子、各房管事,也都只是在他剛回來時,到房裡看望了一回,也就急忙散去,唯恐擾着了他。
就連一直在納蘭玉身邊服侍的茗煙,以及另外幾個貼身丫環,也被納蘭玉說一句“想要安靜”,給打發了出去。
整個房間就只剩下納蘭玉一個人,因爲棒傷而不得不趴臥在牀上,疼得睡不着、坐不寧、躺不好,眼神卻是一片迷茫,彷彿他的心靈和身體分成兩個部分,完全感覺不出身上的傷痛,心思遙遙,不知正在何方。
開門聲、腳步聲,他都恍若未聞,別說轉頭,連眼神也沒有動一下。
房裡靜得出奇,過了一陣子,有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
納蘭玉終於回過神,微微一皺眉,頭也不轉地說:“不是說過了嗎,我要安靜休息,誰也別來打擾我。”
聲音清朗好聽,還帶着笑意:“怎麼這麼大的脾氣。”
納蘭玉大驚,失聲道:“皇上!”
他即刻翻身就要下牀,牽動傷勢,立時痛得臉青脣白,滿頭冷汗。
寧昭早已在他將起未起時,一把將他又按了回去:“傷成這樣,還亂動做什麼?”
納蘭玉在寧昭手下,不敢強掙,只得復又臥回牀上去,但當朝皇帝就站在他的牀前,他又不敢踏踏實實臥在牀上,自然舒服不起來,臉上也滿是驚愕之色:“皇上怎麼來了,也沒個人通報一聲,我身上有傷,污晦之氣恐衝撞了聖上。”
寧昭淡淡道:“你這兒,我不是常來嗎?記得第一次來時,我十二歲,你六歲,那時候,你可沒這麼拘禮過,在我的面前,敢說敢笑,什麼都敢做,現在年紀越來越大,膽子卻越來越小了你們這兒有臉面的管事,哪個不認得我我從側門進來,他們就跪了一地了,我知道你爹這會子忙着呢,就不讓驚動他,自個兒熟門熟路,看你來了。”
他在納蘭玉面前甚至不自稱爲朕,可見自小一塊長大的情份,果是不同尋常,世人稱納蘭玉爲天子第一寵臣,也絕不是沒有道理的。
納蘭玉自己卻不敢和皇帝隨便,苦笑了一下:“皇上,我也沒什麼大事,您派個內臣過何必親自來。”
寧昭瞪他一眼:“誰不知道你的靠山大,太皇太后、皇太后、大長公主,哪個不疼愛你,自從聽說你受了傷,誰不在我面前狠狠抱怨了一番。今兒一早,朕就讓太皇太后教訓了一頓,這不,趕緊來看你了。”
他毫不拘束地坐在牀沿:“傷得怎麼樣,給我瞧瞧。”
納蘭玉嚇得臉發白,騰出一隻手死命按着衣裳:“皇上,我的傷不重,現在也好得多了,您就別看了,免得讓血污給衝撞了。”
寧昭看他那着急的樣子,也不好再逼他坐在牀邊笑笑:“你啊,人大心也大,小時侯受了傷,還不是我給你包紮的,我可是當今天子,這輩子也就給你一個人包過傷口,你還怪我包得不好看。”
納蘭玉低下頭,輕輕道:“我小時侯不懂事得很,做事無狀,皇上,您不要跟我計較。”
寧昭靜靜看了看他,眼神很平靜,卻讓人深切地感覺到其中的責備。
納蘭玉莫名地心下一陣傷苦:“皇上,爲臣長大了。”
寧昭輕輕一嘆,也是悠悠地說:“是啊,我們都長大了。”
納蘭玉沉默無語,唯有漆黑的眸子裡,有黯淡的光芒一閃而過。
寧昭復又笑笑,在他肩上一拍:“說起來,你這次受傷,幸虧有一個人出面幫忙,否則只怕傷得更嚴重。”
納蘭玉心間一凜,眼神一跳,只應了一聲“是”,其他的話卻是再也不敢說了。
寧昭看他神色忐忑,不覺一笑:“那助你之人,如今已是我宮中貴客了。”
納蘭玉點了點頭,仍然不敢說什麼。
寧昭悠然笑道:“我瞧他悶在宮裡也不怎麼快活,你與他是故人,有空的話,進宮陪陪他,也免得他說我堂堂大秦,沒有待客之道。”
納蘭玉更覺不好答話了,他若不去陪伴容若,太過負義無情,他若去陪伴容若,天知道以後會惹來多少罪名嫌疑。更讓人難以測度的是,皇帝這話後面,到底有着什麼用意?
他額上都開始冒汗了,臉上又不敢做出任何爲難之色,只道:“無論是出於朋友之情,或是君臣之命,我都應當去陪陪他。既能解他憂乏,皇上若有什麼事需他協助,我也可以從中勸解說合。只是,朝中御史言官,對我本來就有非議,若是與他走得太近,只怕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寧昭朗笑一聲:“那幫老頭子,三天兩頭不給別人找點麻煩就不舒服,你又何必理會他們。難道你竟連我都信不過,我就這樣靠不住,耳根子這麼軟?”
納蘭玉就算是心裡真覺得靠不住,嘴上也不能說,只得乾笑一聲作數。
寧昭淡淡笑笑:“過兩天,等你傷勢好了,就進宮去吧,除了陪陪他,順便也去給太皇太后、皇太后請安,她們老唸叨着你,都說你現在人大心大,嫌老太婆無趣,不去看她們了,聽說你受了傷,急得連朕都給痛罵了一頓。”
納蘭玉心中一暖,知道這話雖說半真半假,但那關懷之情,確是有的,低聲道:“多承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關懷了。我這邊一進府,兩宮派來的中使就來問傷勢,又從宮裡調了御醫靈藥來,連我爹都連說承受不起。”
寧昭笑說:“別管他受不受得起,你只要安心養傷就好了,別說我和兩宮,就連宮裡頭那位貴客,也甚是掛念你的傷勢呢!”
納蘭玉不敢介面,只是低低應了一聲。
寧昭似是沒有發覺他的無奈,忽的縱聲笑道:“說起來有趣,你可知那位貴客入了宮之後,最關心、最在平,不斷念叨的是誰嗎?”
納蘭玉心念一轉,脫口道:“蕭性德。”
“正是。”寧昭撫掌大笑。
納蘭玉一陣茫然,容若掛念蕭性德,爲什麼會讓皇帝覺得這麼好玩有趣?
他略略沉吟才道:“此人頗爲重感情,蕭性德一直貼身保護他,彼此情義極深,如今蕭性德生死不知,他再三掛念,也是當然之事。”
寧昭聽了不覺哈哈大笑:“他們彼此感情極深自然是真的,不過,那卻不是主人與護衛之間的感情,而是男女之情啊!”
納蘭玉差點沒從牀上跳起來,失聲道:“不可能!”
寧昭悠悠笑道:“我也覺得不可能,不過,他的妻子爲此大吃飛醋,和他起了爭執,說出一件事來,讓人不得不信。”
納蘭玉愕然問:“什麼事?”
“當日蕭性德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子,如何可以進入管制森嚴的後宮?那是因爲她本爲女子,負責後宮安全的王天護派人給她驗過身,而且是讓宮中的管事們,用檢查秀女的方式,絕對嚴格的驗身,其中斷然容不得半點差錯,也不可能會有差錯,而事情的真相,是由楚國皇太后親自告訴皇后的。
納蘭玉只覺不可置信,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但無論如何,秦國皇帝也不可能就楚國皇帝身邊一個護衛是男還是女的問題對他撒謊,若是經過秀女一樣嚴格的驗身,那蕭性德是女子的身分,就絕對不可置疑。
回思蕭性德神容氣概,納蘭玉仍然有身在夢中的感覺。蕭性德的美麗是超越了世俗,超越了男女的,根本無法讓人以平常的男女來區別,但是,他的無雙風采,他的高華氣度,讓人只覺得,整個紅塵俗世都委屈了他,又哪裡會來懷疑他本是女兒身。
寧昭笑道:“蕭性德的神奇之處,我已聽說過太多了。如此人物,實不知楚王是怎樣才網羅到的。現今又知她本是女子,更是讓人驚之嘆之。那跟在楚王身邊,生死與共,不避艱險的皇后娘娘,也是紅顏絕代,深閨弱質,竟肯爲他親歷風霜雨雪、刀光劍影。又有一個董家小姐,神秘莫測,武功高明,明保暗護,爲他費盡心血。倒真不知他何來如此豔福,又有多大的本事,讓人這般傾心以待。這次他在宮中做客,我倒要向他好好討教一番纔是。”
他這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納蘭玉也只得笑笑道:“皇上越來越愛說笑了,後宮的娘娘們,對皇上何嘗不是傾心相待的。”
寧昭苦笑一聲,搖搖頭:“果然是傾心相待了,蘭妃拉着我一次次說,千萬別因爲她生了皇子就封她爲貴妃,皇后對着我一回回說,一定要因爲蘭妃生了皇子而封她爲貴妃。”
他面上似帶苦笑,語氣卻又有些嘲弄,神色是說不出的親切。這些皇家秘事,說起來,除了宮中的皇祖母,還真的,只能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曾共歷過生死患難的小伴讀來講。
納蘭玉聽得不覺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拚力忍住。
寧昭輕輕嘆息一聲:“人家的妻子,陪着他闖刀山劍林,我的妻子,一個想當貴妃,一個不想別人當貴妃,卻連實話也不對我說一句。”
納蘭玉輕輕道:“楚王身爲皇族,其實心地倒更似一個平民百姓,不及陛下承奉天命,自是天意莫測,世人都不免有敬畏之心。”
寧昭嘆了口氣,搖搖頭:“罷罷罷,封吧封吧,蘭妃爲皇家根枝繁盛出過力、吃過苦,總要有些獎賞,不過,皇后那邊也要安撫。看來,咱們國舅爺的官位又得再往上擡擡了。”
他語氣之中頗多抱怨之意,納蘭玉也聽得心下憐之。
人都道秦王是一代明君,又怎知,這一個“明”字,得來何等之難。既要明斷乾坤,又不能讓人覺得他刻薄寡恩,方方面面皆要顧全,種種牽制都要思慮,而今縱然年少英偉,又誰知他頭上已暗生華髮呢?
民間傳說,只以爲英明的皇帝,後宮美人各封宮院,各分其事,朝中也只要親忠臣,而把奸臣推出去斬光就好,又豈知,天下人哪能只用忠奸二字來分辨。
朝中文武大員,手握大權多年,豈能個個毫無私心,哪來人人光風霖月,水至清而無魚,就算是九五至尊,又怎能揮起屠刀一片殺過去。縱是後宮諸女,能佔得一宮主位者,有哪一個不是各有背景,各代表一股勢力,再加上多年夫妻,終有情義難捨,又再有兒女骨血牽連,更難割捨。
宮中諸女暗爭,宮外,外戚也不免略有不法。爲君王者,實在有許多爲難之處,真的鐵下臉來嚴查狠辦,不但夫妻、骨肉之情俱無,也寒了勳貴重臣之心,更何況,秦王待人素來以寬仁居多。
秦王平日在臣下面前,都是英明神武,一代聖君的端莊樣子,就算是滿肚子苦水、滿心的無奈,也是半點不敢露出來,真算起來,能發發牢騷、嘆嘆氣的,除了宮裡的至親長輩,還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納蘭玉心中微微嘆息一聲,忽然間想到,像容若那樣,把權力交出去,但同時把責任煩惱也都交出去,在旁人看來,或者十分不長進,其實真是非常精明,佔盡便宜之事呢!
只是這話,他也只敢在心底想想,嘴裡卻只笑笑道:“鄭大人主持一州事務多年,頗有政績,也是該升升了。”
“他也還算有些能爲,升他倒也不算太爲難,但是若說他沒沾家族半點光,倒也太矯情了。普通官員,無非是三年一選,三年一遷,就算有才有德,也未必能有機遇,又豈能似他這般一路青雲直上,直坐到一州主位呢!”寧昭輕輕道:“外戚也罷,勳貴子弟也罷,甚至宗室子弟也罷,真要走了仕途,終是比平民要方便許多的。”
“但是,皇上也同時輕刑減訟,大力選撥民間人才,使朝局政事,無不煥然一新啊!”
“所以,也讓很多人不自在啊!”寧昭復又笑了起來:“得了得了,我來是探你的傷勢的,何苦又和你說起這些煩心事來。”
納蘭玉淡淡地道:“是我無能,只能做個陪皇上說笑的弄臣,這些大事,卻是幫不了皇上的。”
寧昭深深望他一眼:“你已經幫我很多了。”
納蘭玉低下頭,沉默不語。
寧昭想起幼時相伴之情,患難與共之義,心中忽然一陣柔軟,輕輕拍拍他的肩:“你也別太自苦,無論如何,我總護着你的。”
納蘭玉心頭一熱,一擡頭,有什麼話就要脫口而出。
寧昭也是目光真切,定定望着他。
這一瞬,兩個人似乎都有一些,放在心中很久很久,想說卻不能說的話,想要傾吐,卻最終,誰也沒有機會說出來。
因爲,房門外,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納蘭玉微微一震,目光倏然移開,神色恢復了平靜。
寧昭神色也略略一黯,彷彿嘆息了一聲,卻半點聲息也沒有,然後又立刻笑了起來:“不用問,是你爹會完客,得了消息趕過來。真是不知趣,咱們說些閒話多好,他一來,又得人人照着規矩來了。”
納蘭玉也規規矩矩地說:“君臣之分,如天如地,家父老成持重,恭謹自持,又豈能如我這般無知胡鬧。”
寧昭瞄他一眼,笑笑道:“你要還算無知胡鬧,那滿朝文武,都該去撞牆了。”
這話裡似乎還有未盡之意,他又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想說,但畢竟什麼都沒有說。
因爲,房外已響起了一個誠惶誠恐的聲音:“爲臣迎駕來遲,陛下恕罪。”
寧昭無奈地笑笑,站起身,走到房門前,自己伸手開了門。
門外早已跪了一地的人,竟從走道一直跪到園子裡。
領頭的一個,正是當朝宰相納蘭明瞭。
寧昭笑笑:“朕不過是來瞧瞧納蘭玉傷得如何,幹什麼這樣大張旗鼓,驚動衆人。”說着親自彎着腰,把納蘭明扶了起來,眼光有意無意,往納蘭明身後一掃。
眼前跪着的,除了納蘭府的下人管事,竟還有一羣眼熟的人,不是朝中官員,就是京城名流,甚至還有些皇室宗親、各家外戚。
納蘭明這樣畢恭畢敬,大張旗鼓一迎駕,滿京城又要傳遍了,皇帝竟親自微服來看納蘭玉。皇帝對宰相獨子的寵愛之深,相待之厚,可想而知,而納蘭明的地位,自是更加穩如山嶽了。
寧昭心間淡淡一笑,臉上也自帶着親切的微笑,依足君臣規矩,官樣文章,和納蘭明說了幾句,問了些納蘭玉的傷勢,就要起駕回宮去了。
納蘭玉掙扎着想要起來,被寧昭轉身止住。
他臨走只笑笑說了一聲:“你好好休養,不要心事太重了,萬事有朕在。”
這話聽來淡,又似乎無盡深長,看似一句慰語,又似一種無形保證。
納蘭玉在牀上施禮,在外人面前,恭恭敬敬謝過了恩。寧昭這才被滿府上下,送出門去,又前呼後擁,送回了皇宮。
相府門外,一片喧然,所有人都遙送帝駕,等到皇帝一行人遠得看不見身影,他們依然保持着恭敬的姿勢,在門前站立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