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韻如嘆息着繼續講下去:“在當時,他的確威風赫赫,上至太皇太后和皇帝,下至諸民百姓,誰敢說他一個不字。他又用了兩年時間,征服四周的小國,其間用的屠戮手段,更加令人髮指,到後來,有的國家一聽說秦何傷來攻,或是即刻舉國投降,或是王族急忙關門自盡,竟是連抵抗的勇氣都沒有了。秦何傷志得意滿之後,又爲寧昭舉行了稱帝儀式,從此秦王不再是國王而是皇帝了。朝中有臣子學着別國的樣子,上折請求爲秦何傷加九錫,年幼的秦王自然准奏。”
容若挑挑眉,又是加九錫,唉,古往今來,所有的權臣,好象都免不了要走這一道手續似的。
“那摺子也無非是官員們想要逢迎秦何傷罷了。在此之前,他早已佩劍上殿面君不拜,府弟華麗勝過皇宮,出行儀仗遠勝帝王,國家政務,亦只操於他一人之手。秦人皆善戰,卻無半點治國之才。秦何傷雖是世間少有之良將,亦不知政務。佔領雁國多年,秦軍上下,從將軍到士兵,仍然保持着以往的劫掠風氣,看中肥沃的土地,圈起來就是自己的,看中漂亮的女子,搶過來,便是自家的。因爲嫌收稅麻煩,就把全國的稅收包給大商人去收,因爲嫌坐堂審案太麻煩,民間一有糾紛,就不問是非黑白,把鬧事者全族殺光,沒其財產。江河決堤,反正死的是豬狗一樣的原雁人百姓,不用去理會。發生旱災,爲免流民餓肚子做亂,先把災區的百姓殺光。國庫裡糧食不夠了,就先用刀子把吃米的嘴,大大減少即可。爲了讓軍隊保持士氣,鬥志,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百姓,成爲練兵的靶子……”
容若聽得只覺忍無可忍,憤聲道:“百姓就不能起而反抗這樣的暴政嗎?”
楚韻如面露淒涼之色:“所有的反抗,都只會換來更殘酷的殺戮。再輕微的對抗舉動,也必將導致對全家全族甚至全城的屠殺,到最後,忍無可忍的人,唯一的選擇,只剩下自殺。”即使是做爲一個異國旁觀者的角度,講起這段歷史,也讓她感到悲傷與不忍。
容若長嘆:“這種天才將領竟然不明白,這種鐵腕的統治,就算治下臣民全都馴若綿羊,但國家也就此荒敗,永無繁盛興旺之日了?”
楚韻如嘆道:“在寧昭親政之前,大部份秦人的確把舊雁民視做牛羊,而不是子民,據說,立國多年,他們依然習慣把百姓叫做‘雁人’。秦人的男子一出生就被視做戰士,若是生來體弱或殘疾者,則遺棄致死。秦人男子從五歲開始,便由部族發給馬匹和兵刃,以後的所有生計和榮耀,皆靠戰爭中掠奪其他族羣和國家而得。秦人不種地,經商的也很少,大多以物易物。一個好的戰士,便是好的族長了。一個好的將軍,便對是小小秦國的好國主。但他們並不明白,一個好的元帥,不會成爲一片廣大國土的好皇帝。”
容若在心中猛翻白眼,滿人的侵略史,蒙古人的治國方法,編劇還真能瞎編亂湊,不過在表面上,他當然狀若深沉地思考了一陣子,然後慢慢點點頭:“可能大部份善戰的少數族羣都會有相類的歷史吧,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法,管理一個族羣,會非常高效。而當這個族羣擴大成一個國家後,就會出現種種問題,早期的秦人族長,不斷對周邊國家發動戰爭,也許並不僅僅是好戰,而是因爲身爲戰士的他們,發現和平一旦到來,他們將不知如何處理國家的種種內政,而自己的價值也不知會體現在何方,只得不斷做戰,用戰爭來掩飾一切內部問題,轉移所有內部矛盾,但這決非長久之法,秦國的版圖擴大,種種國家政務,就必然再無法可以迴避,他也將不能僅以戰爭來帶動全國百姓。”
楚韻如秀眉微蹙:“在秦國長大的優秀將領,天生就是最傑出的戰士,但肯定是最拙劣的治國者。秦國還是小國時,尚可用戰爭來掩飾一切,當國家過於廣大之後,一切問題無法逃避,他過於茫然無措,只能瘋狂地加大殺戮,以期改變一切。
容若嘆息一聲:“那寧昭又是怎麼變成明君的?”
“寧昭被關在深宮中。秦何傷不願再培養出一個蓋世英雄,絕代將材。除了秦人自小便修習的騎射之外,所有的沙場搏殺,用兵之法,都不被允許教導給寧昭。太皇太后重金往別國請來大儒名士,爲寧昭講學。秦人尚勇,從來看不起文人,也不信手無縛雞之力者可以教導出英才,因此只要秦王不涉國政,不習治軍,他也絕不干涉秦王的學習。”
容若右手握拳,擊在左掌心中:“秦王這可是因禍得福了。這也是秦國之大幸啊。”
楚韻如點點頭:“是啊,若秦王不被秦何傷架空,依照秦國的傳統,他依然會在軍隊中長大,依然會不斷征戰,依然會成爲一個除了戰爭,什麼也不懂的帝王。但太皇太后爲他請來老師,有人是一國大儒,有人是致仕的太傅,有人精於權謀,有人擅於理政,在他們的教導下,秦王慢慢學會了帝王之術,他雖不懂兵法,不擅長指揮戰爭,卻懂得怎樣讓最好的將才爲他所用。”
容若長身立起,在室內慢慢踱了兩步:“他在壓力中長大,學會了勾心鬥角,學會了權謀運用,學會了招攬親信,然後,以納蘭明爲首的一批人開始聚集在他身邊?”
“這些內情,我們異國人如何知曉,就是秦國國內,知道全部真相的,怕也不多吧。傳說中,納蘭明本是宮中侍衛,秦王愛他博學多才,文武全能,任其爲京兆尹。秦何傷只重軍權,對管理瑣事之官職向少干涉,所以輕易通過了這項任命。在內,納蘭玉入宮伴讀,成爲秦王近臣,在外,納蘭明持天子密詔,以巧辯之術或誘之以利,或申之以義,暗聯許多低層官員爲皇家效命。後秦何傷入宮見駕,忽然被傳刺駕未成,被御林軍擒下的說法,而駐京軍隊下層變亂奪權,很快平息了騷亂,接受事實,向秦王效忠,此皆納蘭明之功。因此世傳納蘭明是反正第一功臣。之後秦王按周宋國制而定官爵,納蘭明直接授大學士,轉眼便爲首輔重臣。”
容若微微一笑:“果然是厚報啊?”
“當年秦王生死皆在納蘭明掌中,納蘭明若將內情報予秦何傷,必能飛黃騰達,而爲秦王出生入死,則險之又險,隨時有滅族亡家之禍,他能一直堅持到最後,也不負秦王的重託厚報了。”
容若點點頭,忽得輕輕笑一笑:“納蘭明在宮外爲秦王奔走時,他唯一的兒子一直在宮內做秦王的伴讀,太皇太后,皇太后,大長公主呵疼寵愛,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是嗎?”
楚韻如先是一怔,然後是微微一凜,良久,才輕輕嘆息出聲:“好一番榮寵。”
容若臉上似笑非笑,眼中帶着悲憫無奈之色:“所謂天子第一寵臣,真相不過如此。”
楚韻如黯然點點頭,想起納蘭玉神采風華,不覺心中悲涼起來。
容若勉力振作了一下精神:“雁國被秦國吞併,這麼多年來,可有反對勢力一心復國?“
“復國?”
“對啊,就是以反秦復雁爲口號的勢力。”
楚韻如輕輕一笑:“秦人初定雁國,遍地皆是反旗,秦何傷幾番殺戮之後,熱血之士死傷怠盡,百姓聞反心驚,不待官府追拿,即刻自己把人綁了送到官府,唯恐被連累。至此秦國再無一人敢言反。”
“世態炎涼,一至於此?”容若一怔:“一個也沒有嗎?民間沒有什麼組織,武林中,沒有什麼幫會,當年秦國沒有什麼遺臣王族仍心懷故國嗎?”
楚韻如搖搖頭:“縱有,應該也沒做過什麼大事,所以默默無聞,不爲外人所知。”
容若搖搖頭,也不說什麼,只是沉思不語。
楚韻如看着他,耐着性子等了半日,見他還是兩眼直直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麼,終於笑問:“辛苦我給你講了這麼一大通秦史,你那所謂的猜測,可以說來聽聽了嗎?”
“我沒有證據,純屬我自己的推測,我認爲,他是反秦復雁之人。”
楚韻如微微一震:“你認爲他是雁國遺臣?”
容若搖頭:“不,第一,以此人性情之囂張,絕不是爲人臣下的料,第二,當年雁國滅亡之時,他應該還是個小孩子,若說他是雁國什麼名臣之後,或大族遺子,倒是有可能的。”
容若有些得意地笑一笑。這人若不是一個獨來獨往,肆意而爲的劍士,而真的揹負如此悲劇性的命運,註定要進行無望的抗爭,再加上被一幫手下以及沉重的責任所牽制,要找到他的弱點可就容易多了。
再強大恐怖的人,一旦接近他,瞭解他,也就不過爾爾了。皇帝再高貴,再神秘,再高不可攀,如廁時的龍顏尊體,也和百姓一般無二。高手再孤僻再強大,一旦也要吃喝拉撒,也要應付人事紛繁,重重責任,便也從九天神子謫做凡人了。如果想象一下西門吹雪便密的樣子,想必誰也不會畏懼這個劍神了吧。
想當初,那陳近南一出場,何等風範氣度,平生不識陳近南,縱稱英雄也枉然,到後來,卻露出無數的弱點,受無盡的牽制,要對付他,原來只需要卑鄙小人的背後一劍。
容若邪惡殘忍不懷好意地磨了磨牙,死小白,你等着吧。
楚韻如看容若那一副要殺人放火做壞事的表情,不覺一笑:“你怎麼知道,他是反秦之人。”
容若得意洋洋眨眨眼睛:“直覺。”
“直覺!”聽着太監死氣沉沉的複述,寧昭眼中,眸色冷冷。
直覺,誰會相信,這種毫無根據卻直指真相的猜測只是什麼直覺。
納蘭玉到底曾對他說過些什麼?那些人,是不是很久以前,就開始和楚國聯繫?那人一直留在楚國,追蹤容若,又把蕭性德捉走,爲的,真的,只是比武嗎?容若在衆人面前說的那段書,到底有什麼用意?這其中,真的和納蘭玉完全無關嗎?
千萬種思緒,千萬種可能全都擺在眼前,那種從骨髓裡泛出的深深疲憊再一次涌上來,同樣,也再一次被他忽視。
他站起身,徐步走到殿前,夜空中萬丈霞光,在這至高之處,灑了他一身。他是大秦的君主,所以,他不可以有軟弱,不允許有遲疑,不能夠去疲憊,不可能會厭倦。所以,他不能做妹妹的兄長,朋友的知己,他僅僅只是,大秦國的主人。
他仰頭,微笑。笑容淡若柳絲。
所以,他不傷感,不悵然,不軟弱,不猶豫。他是秦王寧昭。
性德等了很久,他看着園子裡的人來來去去,很多陌生面孔一現即逝,每個人的臉容都沉鬱陰冷。他什麼也不問,只是靜靜地等。他不關心那人遇到了什麼難題,也不在乎爲什麼有這麼多人被召集而來。此地無銀三百兩,一哀
他只平靜地等待着,然後在看見那人遙遙走來時,迎上去:“衛舒予。”
雪衣人一怔,臉上竟掠過三分茫然,三分悵惘,三分淒涼,以及一分無奈若非知道性德女兒身,斷無此神態。本該爲他難得的主動招呼而驚異歡喜,最後卻苦笑一聲:“可以不用這個名字叫我嗎?”
性德只用詢問的眼神看他一眼。詢問二字不必
“這個名字代表的從來只有恥辱,這麼多年來,我情願做無名之人,也不願再有人叫這個名字。我告訴你,只因不願隱瞞身份,卻無意在多年之後,再聽人用這三個字來喚我。”
性德淡淡道:“那我叫你什麼?小白?”近墨者黑啊
當世第一劍客額頭的青筋跳了跳,雙手一起開始發癢地想去摸劍。怎麼可以有人,能夠這麼正經這麼冷淡地說出取笑的話,怎麼可以有人這麼隨便一句話,就把他滿心的悵然無奈悲涼寂寥破壞怠盡。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爲你取一個名字,方便稱呼,如何?”沒有性德的味道
他愕然擡頭,怔怔望着性德,茫然不知胸口那倏然一熱的感覺,是爲了什麼,良久,方道:“好!”
性德擡頭,看天邊孤星冷月,俊美不似凡人的面容一片淡漠平靜:“衛孤辰。”
清朗的聲音響在耳畔,雪衣寂寥的男子半晌無言。順着性德的目光,遙望天際最遠處的星辰,好生貼切的名字,他生來便是那天煞孤星般的人吧。
淡淡一笑,倏得仰天一聲長嘯,清越入雲:“好,從此之後,我便叫衛孤辰。”劍一般的星芒在他眼中亮起,燦然生輝地望向性德。
縱然不能拋棄衛舒予的命運,但至少,讓他可以有一個全新的名字,一個,她爲他取的名字,即使,這一生,除她之外,或許不會再有人,用這三個字來喚他,這一世,他也叫定了這個名字。單相思的傻男人,嘆
性德不去看他飛揚的眉宇,平靜地說:“那麼,衛孤辰,我曾對你提過一位周公子,現在我有些事,必須見到她,你能幫我找她嗎?”他的語氣如此平靜從容,平靜得幾至殘忍。不止小白心裡
衛孤辰劍眉微揚,心中和脣邊同時揚起一個帶點冷訕自嘲的笑容,她爲他取名,爲的就是這個嗎?
性德沉靜地再說一句:“見她的理由,純屬私事,我保證,不會藉機逃走,我也可以保證她不會做任何不利於你的事。”
衛孤辰只遲疑了很短的時間,然後慨然道:“好。”
性德點點頭,便再也沒有多看他一眼。
趙承風驚愕的表情,莫蒼然反對的低呼,還有站在後方几個人力爭的諫言,他也通通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他不需要細想衛孤辰只憑他一句保證,就答應他的信任有多深,也不必在乎,在發生突變,遇到難題後,衛孤辰讓他和來歷不明的人接觸,會面對多少壓力多少反對,更不需要去思索,衛孤辰把一個陌生人帶到自己的秘密據點,是冒多大的風險,他只要達到他自己的目的就可以了。唉,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人類的感情的確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