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着臉皮把微笑的陳逸飛和冷着臉的宋遠書支開之後,再東張西望一番,確認各處都有張鐵石帶來的人守着,斷無被偷聽之慮,容若這才把門牢牢關緊。
在楚韻如有些不安的眼神中,他乾笑兩聲,把性德拉得貼身過來,湊在他的耳邊,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說了一通。
性德微微冷笑,一直以來,所有的疑團,所有讓他感覺不能理解的事,似乎在一瞬間有了合理的原因,原來,他唯一沒有料想到的竟是……
他淡淡擡眉:“這麼簡單的事情,你還要我來處理嗎?”
“簡單!”容若瞠目跺腳:“你可是被宮中許多經驗最豐富的人完完整整驗過身的,鐵證如山,你叫我怎麼分辯明白。”
性德淡淡看他一眼,眼中的不屑讓容若有種想吐血的感覺。
眼看着性德似乎沒打算就他的男女關係問題做什麼更深一步的解釋,容若急得一把扯住他,再不肯放手:“我不管,事情因你而起,你得給我解決了,要不然,我可不饒你……”
見他這等氣急敗壞,連楚韻如都不便再旁觀了,輕聲道:“容若,你不要胡鬧了,不論性德是男是女,對你我來說,都是最重要的人。”
性德轉眸,語氣帶淡淡的不悅:“容若素來是個糊塗蛋倒罷了,你也跟着他糊塗了不成。”
楚韻如又是一愣。
性德似笑非笑:“你真以爲我是女子?”
楚韻如低下頭,復又擡頭一笑:“且不說那宮中驗身之事,你既喜歡這樣與我們在一起,那些閒話,我們便再不多說一句了。”
瞧她那意思,分明還是不信的,容若急得在旁搓手跺腳,若不是男女授受不親,沒準他就乾脆扯開性德的衣裳,讓夫人驗明正身了。
性德也不再多看野猴子般上竄下跳的容若,只望定楚韻如,目中忽現神芒,燦亮驚魂,直入人心。
楚韻如剛與性德目光一觸,眸子便再也不能移開,臉上漸漸現出迷茫之色。
性德聲音溫和,一句句輕輕響起,便若人心深處,最無可抗拒的呼喚:“蕭性德是個女子,你剛剛已驗視過了,他確實擁有天下最美麗的身材,全身上下,絕無瑕疵……”
楚韻如眼睛發直,只會自然而然跟着他一句句念:“蕭性德是個女子,我剛剛已驗視過了,他確實擁有天下最美麗的身材,全身上下,絕無瑕疵……”
性德的諸般作爲,看得容若先是面露迷茫之色,然後恍然大悟,就恨不得拍手大叫,這麼簡單就可以解釋一切的法子,我怎麼就想不到呢!“
性德收回目光,冷冷看了看在一旁一臉懊惱,就恨不得撞牆的容若,伸手抓住楚韻如的右腕,拉得她擡起手來,眼神忽然微微一動,然而什麼也不說,只擡掌對着楚韻如掌心輕輕一擊。
清脆的掌擊聲響起,楚韻如身子一震,眼中迷茫退去,神色卻略覺恍惚。剛纔的那一瞬,明明神智極爲迷離,不知爲什麼,心中卻又十分明白,發生的每一件事、聽到的每一句話,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性德對楚韻如淡淡道:“所謂驗身,不過如此,我對你手下留情,容你保留最後一絲神智,清醒後可以記得中我術時的情景,而其他人則沒有這樣的幸運。”
話猶未落,他再不看楚韻如那乍然放鬆的表情和忽然飛揚起來的笑容,轉身拉開房門,就大步出去。
正好剛剛抓了下人,盼咐他們去找藥的蘇良和趙儀過來,看到房中容若和楚韻如奇異的表情,不覺異口同聲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容若只急急說了聲:“你們問韻如。”就快步追了出去。
楚韻如這時只覺滿心快活,一顆心從不曾有過的歡快起來,前所未有的輕鬆感讓她心情愉快,縱被兩個大孩子纏着問這問那也不在意。
容若卻已急步追上性德,一邊跟着他在行宮四處漫步行走,觀察環境,一邊壓低了聲音說:“性德,現在沒有別人,你跟我說老實話,當初在宮裡驗身時,你是真的用了這一招嗎?還是你真的變成了女生讓人家驗?”
性德哪裡會理會他這等無聊的問題,逕自目不斜視,漫步而行。
容若眼中充滿了好奇的、興奮的、熱情的、衝動的光芒,臉上都露出激動來了:“當時我一直沒細問過你,如果你真的變了身,驗身的細節一條條應付過去,很辛苦吧,什麼時候有空,跟我說說,我一定幫你分擔壓力。對了,你要是真的變了身,後來有沒有變回去,萬一沒在大獵之前變回,那是不是說,你現在其實,那個,真的,還是……”
他的眼睛簡直就像長了勾子一般,鎖在性德身上,不停地從上看到下,從下再看回上,拼了命地想找出明確的女性特徵來驗證他自己的推理。
他這等急切的樣子,讓性德忽然間有些後悔,剛剛不該大早開口,竟喝止了蘇良和趙儀,白白讓這混蛋少捱了一頓打。
容若臉皮厚若城牆,自然可以輕易忽略性德大護衛給他的白眼。
他這裡正打定主意,死乞白賴,無論如何,要把性德真正的男女身份確定下來,宋遠書卻適時走進了內園,大聲道:“陛下,有客來訪。”
容若很鬱悶地咬牙切齒:“我才安生幾天,怎麼又有上門的了,還讓不讓人活了。”
宋遠書懶得理他,只用眼角瞄了瞄性德:“客人是專門來訪蕭公子的,與陛下沒什麼關係。”
容若又是一怔:“找他?”
他回頭看看性德:“你在這一帶有特別的朋友?”
性德沒有立刻回答,宋遠書已微笑道:“來的,是遠客。”
性德忽然沒來由地嘆了口氣,他想自己已經猜出來的是哪一位客了,雖然他自己一點也不希望這預想成真。
富麗堂皇的宮宇、雕樑畫棟的廳堂、無比精緻的擺設,便是一杯一碟,都異常珍責。這一切,和身披獸皮,恍若野人的鷹飛都絕不相襯。
門前的守衛和斤中侍奉的宮人,小心地傳遞着驚異的眼神,爲這不可思議的怪異來客,感到驚奇。
好好一個女子,卻又有着比普通男子還要高大的身材,好好一個女兒,竟然穿着一身獸皮衣,狀若野人,好好一個女子,臉上竟有長長的一道刀疤,無比猙獰,換了個正常女人,不是應該躲在家裡,以淚洗面,絕對不敢出門的嗎?
可是,爲什麼她身處這天地間最精美華責的所在,卻還這樣落落大方,全無半點不自在,爲什麼,看到她臉上的笑容時,讓人會有被炫目的陽光,灼傷了眼目的感覺,完完全全,不再記得,她臉上那道長長的傷痕。
眼看着那白衣黑髮,風華絕世的男子徐步而入,而宋大人則在外頭打了個手勢,所有的下人和守衛,立刻會意地迅即退出,輕輕地帶上大門。
鷹飛在看到性德的那一刻,就不再對其他任何出出進進的人加以絲毫注意,她眼神燦亮,笑着站起來,迎上去:“漂亮男……蕭性德。”
性德對於她臉上純然的歡喜視而不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們慶國在各地的人雖不多,但因爲慶國的大部份藥材都賣到秦國,而很多責重的藥物都是由京城的責人買走。雖說買賣的事,我們一直交託給神農會,不過,我們在秦國京城,也留了幾個人,以作聯絡之用。我那次受傷出來,就請我的同伴多注意你們那邊的動靜,特別告訴她們,如果看到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男人,一定要立刻通知我。後來我的同伴看到一個世上最漂亮的男人從那裡走出來,就知道一定是你,她們一邊派人通知我,一邊一直跟着你,跟到這裡。對了……”
鷹飛皺起眉:“她們說,一路上,似乎有很多人在偷偷跟蹤你,好像有人還想殺你似的,好多人悄悄在四周跑來跑去,跳上跳下的。我的同伴注意到,他們袖子裡、腰後頭,似乎都帶着利器,人人身上都有殺氣。她們本來都準備好如果出事,就一定要保護你的,可不知道爲什麼,那些人居然沒動手。
以性德那天下無雙的靈覺,自然早就知道一路上有多路人馬在悄悄跟着自己,不過,他料到必是有人想對他出手,也有人想要保護他,背後的人是誰,不用猜都知道,也就沒認真去分辨跟蹤者到底是誰,倒也沒料到,跟蹤的人中,居然還有慶國的女人。
所以聽了鷹飛這番話,他也只淡淡“嗯”了一聲,下一刻卻覺手上一暖,不覺一驚,竟是鷹飛牽住他的手了。
他從來不喜歡與人接觸,除了容若,還不曾有人能夠讓他完全不在意地有身體接觸。奈何鷹飛武功大高、動作大快,她不是蘇俠舞暗藏居心,也不是衛孤辰鋒芒畢露,她的一舉一動,都純出真心,彷彿日升月落一般自然,讓人很難生起防備拒絕之心,竟連性德也沒能在第一時間迴避開去。
鷹飛卻茫然不覺性德這一刻心中異常的感受,笑道:“跟我走吧!”
大廳關閉的大門忽然劇烈地震動起來。
鷹飛愕然轉眸,性德淡淡答:“這裡耗子比較多。”然後漫不經心地抽回手來。
鷹飛“啊”了一聲,又叫:“和我一起回慶國去吧!”
性德淡淡道:“爲什麼?”
“因爲我喜歡你啊,我想娶你,當然,你娶我也沒有關係啦!我很想帶你回我的家。我的國家,有千年不化的冰雪,有萬年曆史的莽林,有最險峻的高山,有最湍急的河流,有可以縱馬奔馳直到落日的曠野,還有許多可以和武士搏鬥的猛獸。”鷹飛眼中都是熱切的歡喜:“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
“不好。”
鷹飛臉上全是美好的嚮往,完全無視性德的冷淡:“爲什麼不好?我知道,你可能不適應我的國家,但是,你要去看了就知道,慶國是很美的地方。那裡沒有你們的小橋流水,卻有險峰日出的奇景,那裡沒有畫棟雕樑美,卻有髯火連天暖,那裡……”
“那裡很好,但我不喜歡。”性德的語氣異常無情。
鷹飛卻渾不以爲意:“如果你不喜歡我的家,那我跟着你也可以啊!你帶我看你們的綠水青山、繁榮城池,好不好?”
她彷彿既不懂矜持,又不知挫折爲何物:“你到哪裡,我就到哪裡,如果你願意爲楚國人出力,只要不傷害到慶國,我也幫你。你喜歡遊玩,我陪着你,你喜歡冒險,我陪着你。你生,我陪着,你死,我在你墓邊守着你。”
這樣的話,她說來,依然從容坦蕩,沒有一絲勉強,甚至不帶羞澀,海樣的深情,於她,依然是如舊的從容。
死死趴在大門外的蘇良擠眼睛,趙儀順嘴巴,而容若兩眼簡直都冒狼一樣的綠光了,啊啊啊,還以爲會上演野蠻女搶親,結果是感天動地大表白,這麼煽情的話,應該讓韻如來好好學習一下才好。
他的身體和大門貼得簡直一絲縫都沒有了,兩眼死死往門縫裡盯着,蘇良和趙儀佔不到好位置,不客氣地拳打腳踢,又拉又扯,卻怎麼也沒法子令他從最佳偷窺位置上讓開。
看得遠遠站在一旁的楚韻如暗笑不已,宋遠書冷笑連連,陳逸飛仰天長嘆。
一番表白之後,鷹飛回頭看看那幾乎要塌下來的大門:“這個,你們這行宮的耗子真是又大又多啊!”
性德對於大門外的戰爭,恍若全無感覺:“你我並無深交,爲何如此待我?”
“因爲我喜歡你啊!”鷹飛坦坦然說出女兒家的心思,卻也像日升月落一樣,坦蕩明白到極點:“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是沒有深交,可誰一出生就和誰有深交啊!我喜歡你,當然要守着你,和你在一起。”
“我不喜歡你。”完全的性德式無情回答。
聽得外頭的容若急得簡直想衝過去,掐他的脖子,哪有這麼不解風情的傢伙啊!
“那有什麼關係,我和你常常在一起,你總會慢慢喜歡我的。如果我因爲你不喜歡我,就不努力好好待你,那我就不是真的喜歡你了。”
這一大串的喜歡不喜歡、不喜歡喜歡,聽得人頭暈眼花之際,大殿那本來十分結實的正門,終於在三個男人的打鬥中,砰然倒塌下來。
鷹飛轉過身,看着扎手紮腳,趴在地上的三個少年。容若灰頭土臉地擡擡手,打招呼:“這個,嗯,那個,晚上好,吃過了嗎?”
鷹飛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然後慢慢走過來,上下打量他:“你是,楚國的皇帝吧?”
容若連連點頭,謅笑道:“姑娘認識我。”
“我的同伴看到你和蕭性德在行宮外的事,所以猜出你是楚王。”鷹飛上上下下打量這個滿身灰塵,一邊乾笑,一邊雙手雙腳不斷把身旁兩個少年往旁邊又踹又打的皇帝。
她倒不知道容若這是仗當着性德的面,蘇良、趙儀不敢造次,所以壯着膽子欺負人。
大門外的楚韻如早已經丟臉得躲到一旁,作出我不認識某人的表情。
宋遠書狠狠地磨牙,陳逸飛仰天長嘆。唉,根據他們的瞭解,這個叫鷹飛的女人,在慶國的地位,非同一般,楚國皇帝在她面前,丟臉丟成這個樣子,這真是,真是……
唉,哪天給容若改名,直接叫楚國之恥算了。
出乎衆人的預料,鷹飛面對容若,只是揚眉朗笑:“你很好,我喜歡你。”
容若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女生這樣直接地誇獎,被人鍾情倒是有過,可從來沒有人會這麼直截了當對他說出“喜歡”二字。
他一時又驚又喜,竟愣住了。
鷹飛一笑,伸出手來。容若又是一怔,還沒回過神,已被鷹飛抓住手腕給拉了起來。
這位不像女子的女子倒真是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概念,笑道:“你對性德很好,我知道的。你爲了他回來,十分高興,你在這裡偷看,是因爲你關心他。”
她展眉,笑容明朗如陽光:“我知道,除了慶國之外,別的國家的皇帝,都不會像你這樣的。我喜歡你。”
容若一向自知是個好人,卻不是個好皇帝,沒想到,鷹飛竟從皇帝的角度也認同他。
就算臉皮厚若城牆,他這時也只得有些臉紅地抓抓頭:“認識你,我很高興,不過我已經有了喜歡的妻子了,雖然你喜歡我,但是……”
他正氣凜然地說:“我是絕對不可以變心的。”
蘇良、趙儀被噁心得手忙腳亂地跑開,找地方吐去了。
鷹飛也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來:“你真是一個可愛的皇帝啊!”
容若也不知道該不該高興,一個大男人,居然被人稱爲可愛,而且,眼前忽然一黑,他一愣神,一股溫暖的氣息襲人而來。容若的輕功忽然間忘了個淨光,呆呆站在那裡,讓鷹飛抱住了。
鷹飛雖是女子,卻比容若還要高,雙臂微合,雖沒有大用力、大熱情,卻仍是一個真實的擁抱。
她身上沒有其他女子會有的香氣,卻有着世間女子所沒有的蓬勃活力。她的氣息溫暖而熾熱,被包圍於其間的容若霎時間面紅耳赤,手足發軟,啊啊啊,非禮啊!這位剛剛還說喜歡性德,怎麼一轉眼就移情別戀了,我的魅力能有這麼大嗎?唉,我不要和好兄弟搶一個女人,這種戲碼真是大俗爛了。
耳邊傳來鷹飛爽朗明快的聲音:“謝謝你對他這麼好,以後你要好好照顧他,不要欺負他,也不可以讓別人欺負他。”
她是坦蕩女子,自覺無事不可對人言,這種只適合低聲在耳邊叮吟的話,她卻響亮亮說得內外皆聞。
裡裡外外一干人等,一起仰天嘆息。唉,指望容若照顧性德?難道平時不都是全靠性德照料容若的嗎?這個慶國女人的眼力實在有待提高。
就連性德這麼好的定力,都有點受不了:“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可以回去了。”
這逐客也算逐得直截了當了,真個是郎心似鐵。
他似乎猶嫌不足,竟又加上一句:“以後也不必再來了。”
鷹飛轉過頭,走向性德,直到了他面前,才微微站定,笑一笑:“我知道,你現在還不喜歡我,但……”
她忽的搶身前撲,動作快得驚人,衆人只覺眼前一花,再看時,鷹飛已經一路笑着往外衝:“我親到他了。”那聲音響得幾乎是在昭告世界了。
楚韻如也罷,蘇良、趙儀也好,一起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一路飛也似往外奔去的鷹飛。天啊,居然有人敢非禮性德,而且居然可以非禮成功。
像性德這樣的男子,被女子鍾情算不得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以前在濟州時,光是透露性德的行蹤喜好,或是受託把什麼衣服腰帶、香襄汗巾、詩詞文字、好酒好菜送給性德,這兩個小子,就不知暗中收了多少外快。而楚韻如做爲容夫人,常被拉着和濟州名媛結交,也不知道有多少大家閨秀、名門椒女,完全不計較主從之別、上下之分,有意無意暗示對性德的心意,盼她能成全,爲了拒絕這些姻緣,她都不知費了多少功夫。
然而,任何女子在性德面前,都會生出自慚形穢的感覺,別說在不經性德允許的情況下去碰觸親近他,就是表白的膽子,都絕對沒有的。與其說,這些女子是在愛性德,莫若說是以仰視的心態,去迷戀他、崇拜他罷了。
何曾想,鷹飛居然可以完完全全把性德當做一個平等的人,愛就愛了,絲毫沒有什麼忐忑不安、舉棋不定,更不會因爲性德的拒絕而傷心欲絕、痛楚無比。明明性德不喜歡,她照樣我行我素,連非禮這種事,都做得這麼理直氣壯。
這種女人,根本就不能算個正常的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