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相府之後,容若既不騎馬,也不乘車,只是默默地前進。性德與楚韻如都知道納蘭玉的現狀刺激到了他,誰也不說什麼,也只安靜地跟着他。
“不公平,這太不公平了。”容若忽的大叫出聲,右手握拳,重重擊在左掌掌心。
“什麼不公平?”性德淡淡問。
容若轉頭望他:“我沒辦法坐視我的朋友受這種折磨,我可以爲他做什麼?性德,你說,我能做什麼?至少讓我們做些什麼吧,不要只是束手無策地看着這一切殘忍無情的事繼續下去。”
性德對於他偶爾冒出來的熱血衝動,早就習以爲常,平靜地說:“快些成親吧!”
容若一愣。
“成了親,多少安全一點,他少擔心一點,也不必夾在你和秦王之間爲難,而且,當了寧昭的妹夫,求情的話,也好說話一些。”性德說來漫不經心。
容若也不知他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居然還真的呆了一呆。
楚韻如看得不知該好笑,還是該心酸,輕輕嘆道:“容若,看到納蘭玉這樣,我也很難過,只是,我們真的已經盡力了。”
“不,還不夠,我們做得還不夠。”容若用力搖頭,忽的全身一頓,神色微微一震:“或許……”
“或許什麼?”楚韻如輕輕問。
容若嘆息,或許,性德剛纔其實真的不是在開玩笑,或許,與安樂成親之後,他可以…
…或許……那想法是不是大天真、大一廂情願?但是,如果有機會……爲什麼不試試…
然而,眼望楚韻如,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想起剛纔納蘭玉還在爲安樂的婚事擔心,想起楚韻如曾有的允諾,不知不覺,露出一個有些無奈、有些悲傷的笑容。
許下這樣諾言的楚韻如是什麼心情,說出那一席話的納蘭玉又是什麼心情。
納蘭玉真是大多慮了,事到如今,那麼多人的性命系在這場婚事上,秦楚兩國隨時可能爆發的一場大戰,也指望以此次聯姻來平息,又豈是他能夠說不娶就不娶的。
這場婚事,真的已是勢在必行。
數日後,在兩個國家的期待中,一場驚人盛大的婚禮,終於到來了。
且不說整個京城一片歡欣,到處張燈結綵,到處黃土墊道,開門向外望去,上頭一概是紅色,下面一概是黃色。
兩國大婚,不能沒有人觀禮喊口號、湊熱鬧,所以需要發動全城百姓,但也不能讓百姓光看熱鬧,胡亂走動,影響治安,驚了鴛駕,這其中的學問,真個說不盡了。
離着大婚還有好多天,全城百姓就在大小里正的帶領下,就相關的慶典事宜做了若干次演習排練,可憐京城各大衙門的辦差人員,幾天幾夜都沒怎麼休息,人人累得滿眼都是紅絲。
容若自己看着婚禮前送來的陪嫁單子,就已經目瞪口呆了。
我的那個天啊,光衣服就細細分了三十多類,加起來就有九十九箱,各式各色上等綢、緞、紗、絞足有九百九十正,各種各樣,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被子足有一百九十九牀。
這倒也罷了,可是,怎麼光梳子也有一大堆呢?黃楊木梳二十匣、象牙木梳十匣、蓖子十二匣、大概二十匣,這這這,這得多大的腦袋、多長的頭髮,才用得完這麼些梳子,寧昭不是想包辦整個大楚皇宮的梳子吧!
還有那首飾,鑲極品珍珠金鳳九隻、嵌極品碧玉金翟鳥九隻、各式金步搖二十支、鳳冠十五頂、各式玉石翡翠佩飾一百零八件……
根據後面的附錄,這還只是普通的飾物,真正珍責的各式寶貝,還要另外備冊記錄,以備查驗的。
安樂是位才女,所以,琴棋書畫、筆墨紙硯,還有各種雅緻擺設,這一類的東西,當然也是少不了的。
大大小小狼毛、兔毛、山羊毛各種古古怪怪毛的筆足足有上千支,各式名責紙張那更是漫天漫地數之不盡。
金簫銀笛玉琵琶,一行行名責的樂器排下來,亦是看得人眼花繚亂。
各種擺設、古玩、珍珠、美玉,一樣一樣列下來,想來在公主大婚的時候,錢也不是錢了,完全和泥沙沒什麼區別。
容若看單子看得頭暈眼花,我的天啊,這也大大大浪費了吧,以上一堆堆,居然還只是普通物件,這個認知讓他那發抖的手,簡直不敢再去翻那些名責陪嫁單子了。
楚韻如看了倒是沒什麼感覺:“當年我出嫁的時候,排場倒也並不比眼前的小。”
宋遠書也道:“天子納後娶妃,秦楚結姻定盟,這麼大的事,能不排場嗎?皇上,你還想拖多久,誤了時辰,你大舅子翻起臉來,你可沒什麼好處。”
容若愁眉苦臉地起了身,十幾層的皇帝結婚大禮服,全套穿好,臨行前深深看了楚韻如一眼,見她回以一笑,欲言又止,最終只微微嘆息一聲,行了出去。
爲了給楚王擺排場,寧昭特意調了足足三千名錦衣近衛給容若,高車大馬,錦羅旗蓋,儀仗驚人。
隊伍的前方,宋遠書左手持使者節杖,右手託問名詔書,陳逸飛捧金冊金寶,皆正裝肅容,徐徐而行。整支隊伍把容若那天子親乘的七寶雲母車,團團護住,大隊人馬遮天蔽日地一路行往大秦皇宮。
沿途百姓在里正的指示下,整齊劃一地揮手大聲歡呼,以表大秦國人民對大楚皇帝的赤誠熱愛。
楚韻如靜靜立在行宮門前,看着一片歡天喜地,滿眼豔紅喜慶,望着她丈夫的車駕漸漸遙遙而去,迎娶另一個女子。
她靜靜地等待着,聽得隨着車駕遠去,一聲聲鞭炮,漸響漸遠,等着沿途百姓們,在里正的帶領下,每隔一段時間,就發出驚天的歡呼聲。
她安安靜靜地站着,不需要任何人陪伴,不需要任何人服侍。她靜靜算着時間,猜測着,她的丈夫,這個時候,在幹什麼?
她知道這套娶親封妃的儀式冗長而繁複,天還沒亮時,他們出去,等他們回來時,天應該已經黑了。然而,她不記得自己應該坐一會、歇一會,她只是站得筆直,靜靜等待着她擡頭看着天上的大陽,估算着時間,這個時候,他們到了皇宮了嗎?是否已經行過“九九大禮”,以表楚國聘秦國帝女之誠意。
她默默在心中從一數到三千,這個時候,兩國君王可曾互相見禮,兩國臣子可曾互換節與詔。
“夫人,你沒有吃早膳,現在午膳已經好了。”蘇良小心地喚。
她微微搖頭,凝視遠方。
他踏入皇宮了嗎?穿着華責的服飾,行過一道道宮門,可曾走到安樂的面前?這個時辰,他們是否已行過禮,是否已讀完冊妃詔書,是否已把專爲安樂而御製的金冊金寶交給她?
“夫人,要不,你坐一會兒。”趙儀搬來椅子,有些焦慮擔憂,又不敢表現出來。
楚韻如依舊搖頭。
他們的婚禮是什麼樣的?會有怎樣的盛大鋪張?比之我當日的大婚又如何?
她就這樣,等待着,不飲不食,不言不動,等待着,她的丈夫,迎來另一個應當與她姐妹相稱的女子。
她守在行宮的門前,守着東昇的大陽,漸漸西下,守着由清晨漸漸亮起的陽光在黃昏慢慢黯淡。
她守着,耐心地、毫不焦急地、安靜地等候着。然後,是如海嘯一般的歡呼聲,是如雷霆一般的鞭炮聲。再然後,是那自街角而來,漸漸接近的喧天鼓樂,迎親隊伍。
公主的陪嫁隊伍,長得看不見盡頭,整條大街,密密走了一排又一排,也擺不開那無窮無盡的珍寶。
公主的香車寶葷,高責華美,遙遙望去,竟似一座移動的小山、走動的行宮。
楚韻如微微一笑,當初她受封爲大楚國皇后,所乘的國母鳳葷,也不過如此。秦人爲提高安樂的地位,爲她準備的車馬,隱然有皇后的規格,正如楚國人爲了給足秦國面子,冊妃用的竟是皇后專用的金冊金寶。
然而,她依然是什麼也不說,微笑着迎過去。
車馬喧譁中,龍鳳寶車的珠簾開處,兩名宮女扶了那鳳冠霞被的女子盈盈下車,在她身後,容若眼神複雜地望過來。
楚韻如只是微微一笑,伸手牽了安樂的手。
兩個美麗女子的手輕輕一觸,彼此都感覺到一片冰涼之意。
雖然垂着蓋頭,安樂卻似第一時間意識到對方是誰,纖手微顫。
楚韻如立刻握緊她的手,一時心中不知是憐是傷,輕聲道:“安樂,我在這裡,不要怕。”
她牽她的手,引她步入那煌煌行宮,大楚國皇帝的行在。她牽她的手,領她行過重重宮門,步過道道曲徑,走過他們夫妻的世界。她牽她的手,送她入自己丈夫的房間。
在大楚國,她的身份是皇后,這是皇后的美德。在大秦國,她公開的身份是容若身邊的女官,這是女官的職責。
這大楚皇帝的居所,已經爲迎接新人,做好了一切的準備—鮮紅的喜字、明亮的紅燭、柔軟的牀榻、薰香的裘枕。
楚韻如掃視四周,微微一笑,然後聽到安樂一聲不知是痛是傷,是悲是泣的低喚。
那隻手緊緊抓着她的手,那麼用力,已至於微微顫抖。
楚韻如輕輕扶安樂坐下,輕輕拍拍她,安撫着她,柔聲在她耳旁說着一些什麼。
直到她微微喂泣着放開手,楚韻如這才轉身面對其他隨行而入的女官:“陛下要來了,你們全隨我退出去。”
幾名女官互望了一眼:“我們要服侍公主。”
楚韻如冷笑一聲:“這裡雖然還是大秦的國土,卻不要忘記,公主嫁的是大楚的帝王,我不管你們在宮中有什麼規拒,從今兒起,你們就得跟着我好好學學大楚的規矩。”
她也不再多看這幾名女官一眼,逕自出門。
她是一國之母,自有風儀氣度,淡淡幾句話,已給人無比壓力,幾名女官竟不敢生出絲毫違背之心,一語不發地跟她一起出來。
步出迴廊,見容若猶自怔怔呆立月下,身後諸女官,急忙行禮。
楚韻如卻一笑近前,輕聲道:“去吧!”
容若默默無言,看看她,咬咬牙,然後,大步而入。
楚韻如目光淡淡一掃,除了被自己叫出來的女官,新房之外,還侍立着兩大排秦宮中的執事官員。
她伸手招來蘇良和趙儀,輕聲吩咐他們,領所有送嫁官員各自入席飲酒。
諸人皆有些驚愕,紛紛道:“我等各有職司在身……”
“什麼職司?夫家招待孃家送嫁之人,乃是禮儀。莫非各位認爲我楚國皇帝,遠離國土,就連這最基本的禮數也盡不到了。”楚韻如冷冷挑眉:“今兒大喜,我也不想有什麼不高興的事鬧出來,壞了皇上與公主的興致,賞不賞臉,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麼人敢不給面子。不一會兒,整個院落,所有自秦宮中來的人,都被撤了個乾淨,只有張鐵石領着一干楚國士兵守在外頭。
新房中,安樂聽到腳步聲、關門聲,默默地伸手,自己爲自己掀開了蓋頭。身外是輝煌燭光,身旁是無數珍寶,在那連城珠飾的輝映下,秦國最美麗的公主,徐徐擡眸,凝視那近在咫尺的男子,凝視她的夫郎、她的良人,她必須追隨一生,跟隨一世的男子。
新房外,清冷月下,清寒風中,楚韻如靜靜看着淚燭光裡,茜紗窗下,那一男一女,一坐一立,彼此凝視的身影。她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行了出去。
院落之外,是無盡的喜氣,大紅的綵綢漫天飄舞,大紅的貼紙無以計數,大紅的席面,流水也似的擺滿了行宮。杯來盞往,喧天笑鬧,琴瑟歌舞之聲,不絕於耳。
只有她一人,清清冷冷,行過滿天滿地、無窮無盡的洋洋喜氣,在行宮最偏僻的角落裡,找到一個略覺清靜的地方,靜靜站在小小一池清水邊,看着水中那虛幻的明月。
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天空忽炸起眩麗的火花,使得她仰頭望去。整個暗沉的天空,都隨之亮了一亮,是行宮外的人在爲他們美麗的公主,盡情地慶賀吧!
今夜如此歡欣,今夜如此淒涼,今夜如此熱鬧,今夜,無人入睡。
行宮中,一片喜氣,行宮外,也是無盡熱鬧,眼看着公主鳳駕入了行宮,百姓們依舊意猶未盡,爲這一場驚世的盛大婚禮談論不休。
人們說着笑着,看着孩子們湊熱鬧,放起焰火,燃起鞭炮,這一份喜氣,倒是如過年過節一般熱鬧。
在人羣中,有一個穿着黑色披風,戴頂極大斗笠,把全身上下從頭髮到腳跟都擋得嚴嚴實實的人,在靜靜地聽大家談論、訴說。
人們喜氣洋洋地說,多少年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場面了。
人們無比興奮地說,楚國和秦國聯了姻,應該就不會打仗了,大家不用擔心戰亂,不用害怕自家的兒子、丈夫戰死沙場了。
人們開開心心地說,公主的儀仗真是大啊!過永定門時,居然不得不臨時把那門給拆了,才讓車駕得以通行。
人們興致勃勃地說,這一路從皇宮到行宮,綁在樹上的火把,把天地照得像白天那麼亮,連樹都給烤壞了。
那人安靜地傾聽着所有人的議論感慨,平靜地看着每個人興高采烈的快活神情。然後,她向長街的盡頭,無人的遠處走去,就這樣,穿着一身黑衣,慢慢地一步步融入黑暗中,慢慢地一步步遠離這一派熱鬧繁華,盛世景象。
那一朵焰花在天空炸開時,她也不知不覺擡頭望去。倏然亮起的焰火光芒,照亮她隱在斗笠下的清冷容顏。
赫然正是董嫣然。
那一朵爲慶賀楚國皇帝與秦國公主聯姻的焰火,在空中綻出豔美的花。沒有人知道隔着一道宮牆,有兩個絕美的女子,同時擡頭,凝望那一片燦爛光華。
然而,在這稍縱即逝的光芒之後,是更加沉、更加暗、更加陰鬱的黑暗長空。那無比美麗的容顏,僅僅只被照亮一瞬,就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下期預告
秦楚大婚避無可避,空前盛大的婚禮,繁華綺羅,極盡富麗堂皇之能事,只是夾在兩大絕世美女之間,容若的齊人之福,享得就有點辛苦了。
周茹的再次出現,給了性德恢復力量的一線光明,卻又令容若輕輕放過這最後的機會。
楚國諸人終於有機會離開這一片口口聲聲友好鄰邦的奇險之地,而秦國大皇大後出人意料的病逝,使納蘭玉和寧昭有了這一生,最後一次會面、最後一次長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