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議事(上)

樊馨等了好一會兒還不見大夫來,便要出去再請,但陳陽這時卻怎麼也不肯讓她走了。陳陽的額頭已經汗涔,單薄的睡衣也都汗透,比起眼睛的疼痛,心中的恐懼無疑更叫他難捱,他怒衝衝地道:“請他什麼大夫!那些老古董知道什麼是醫術啊?老天爲什麼要讓我到這個暗無天日、愚昧落後的地方來!啊——”

樊馨握着他的手,哽咽道:“你再忍忍,大夫一定能夠治好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一定會好起來的!”

陳陽顫聲道:“要是我的眼睛好不起來怎麼辦?要是我真的瞎了再也看不見了怎麼辦?我會成爲一個廢人,一個廢人!”說到這,他整個身子都顫慄了起來。

樊馨咬了咬嘴脣,認真道:“陳陽,你不要怕!就算你真的再也看不見了也不要緊,樊兒會永遠守在你的身邊,照顧你一生一世!”紅兒在一旁默然地點了點頭。

陳陽卻大怒道:“我不要別人照顧,我寧願死也不要成爲一個廢人!如果真那樣的話,馨兒,我情願你殺了我!”

“你死了,我也不會獨活!”樊馨慘然道,心想要實在沒有辦法死就死吧。紅兒一時呆住了,心上百轉千回,慘然一笑後,神情木然,心上涌起深深的自卑,像是在對自己說你沒有這樣的資格。

陳陽還在發火,推開樊馨,將身邊的東西挨個打爛,把自己的不幸發泄在地宮裡的一切事物上。這時,絕望的樊馨突然發現門前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那位好心大嬸,大嬸向樊馨關切地道:“大夫來了——”樊馨側頭望去,只見一個通體素白的女子,身形纖美,頭上戴一斗笠,斗笠上垂下的白色布幔遮住了她的臉。樊馨怔了一下,忙上前去向她行禮道:“大夫,求求你救我夫君!”

白衣女子呆了一下,輕輕“嗯”了一聲,走了進來,瞥了站在角落裡的紅兒一眼,紅兒默然退到了後房。樊馨好容易扶了陳陽的手拉他到椅子上坐下,陳陽大聲嚷嚷着:“我不要什麼大夫碰我,我恨這裡,我要回地上去,我就是個瞎子,怎麼會這樣——”

樊馨柔聲道:“你讓這位大夫試試好嗎。你一定會好起來的,縱然一時不能,等我們回到地上,你的媽媽也會治好你的。”

陳陽聽樊馨說起了他的媽媽,突然間怒不可遏,他猛地推開樊馨,仰着頭大笑起來,聽他的笑聲裡滿是淒涼與苦澀,漸漸地他的臉色變得蒼白,樊馨大驚失色,正要撲上來。這時站在陳陽身旁的白衣大夫突然把陳陽的頭攬進她的懷中,婉聲道:“你安定點好嗎?相信我,我一定會治好你的眼睛!”

陳陽聽了她的話,果然安靜了下來,他聽出了她的聲音,一把握住她的手,怔怔地道:“流螢姑娘,你一定要救我,求求你!”

“一定。”流螢貼上他的手,叫他放心。

樊馨不禁驚訝,她不知道陳陽是什麼時候認識這個女子的,甚至只聽她的聲音就認出了她,但見陳陽安靜了下來,白衣女子聲聲保證,心上到底鬆了一口氣。

流螢俯下身來,小心察看陳陽的眼睛,一邊問:“你能試着睜開眼睛嗎?”

陳陽盡力睜開眼皮,但每一嘗試,便覺有千百支鋼針刺着他的眼睛,一時間頭上熱汗淋漓,眼眶中鮮血大量流出。

“好了。”流螢稍稍翻看了他的眼皮、眼珠後,忙叫他不要再勉強。

“流——螢姑娘,他的眼睛——?”樊馨忍不住問。

流螢回過頭來,打量了樊馨一會兒,說道:“放心吧,沒事的。他的眼睛需要適應地宮裡的黑暗,我給他開些藥,你按時給他敷上,半個月內,他應該就會好起來。”

“真的嗎!”樊馨喜不自勝,激動地抱緊了陳陽。

這時一直候在門外的大嬸走進來道:“丫頭,還不快向玉子姑娘磕頭謝恩。”

樊馨怔了一下:“玉子?大夫你是玉子?” 她早就聽說了玉子是***裡身份極尊貴的人,不及多想便要向流螢下跪,流螢忙上前扶住了她道:“你們是地宮的貴客,對地宮有大恩,救治陳陽,是流螢分內之事,無須相謝。”

陳陽剛纔被流螢抱在懷裡,大腦現在還有些木然,只道:“不管怎樣,姑娘對陳陽的搭救之恩,陳陽沒齒難忘。”

“好了,我這就回去,等配好藥就讓我的丫頭送來。”流螢說着,走了出去。樊馨上前送她,就在流螢要踏出屋子的時候,樊馨忍不住叫道:“流螢姑娘,請你等一下!”

“哦?”流螢回過頭來。

“你能讓我看看你的樣子嗎?”樊馨鼓起勇氣道。

流螢想了想,說道:“我戴着斗笠只是不想讓別人見了我就跪跪拜拜的,你要看我的樣子當然可以。”於是摘下了頭上的斗笠,微笑着看着樊馨。

樊馨呆呆地盯着流螢的面容,一時間心中又是欽慕又是五味交雜,良久才怔怔地道:“姑娘當真是貌若天仙。”

“樊姑娘才美麗動人得緊哩!”流螢笑道,“原來他是你丈夫?”

樊馨臉上一紅,低下頭來:“我們不久前在長情花前宣誓結爲夫妻,而且長情花也爲我們發光了。”

“哦?可是長情花是不能發光的。”流螢稍稍疑心道。

“那些花真的爲我們發光了。很漂亮!”樊馨激動道。

流螢點了點頭,想告訴她即便他們在長情花前宣了誓言,也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如果要正式結爲夫妻的話,還要做些什麼。但見樊馨一臉真誠喜悅的樣子,話到嘴邊不忍說出口,只道:“你們很相配。”說完,重新戴上斗笠和大嬸離去了。

半個月後,樊馨小心地解下陳陽眼睛上的繃帶,怔怔地盯着他的眼睛,臉上不覺有驚喜之色,陳陽初愈的眼睛看來神采奕奕,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竟然變得如地宮中人一般明亮。陳陽開始還有些不適應眼前的明亮,眨了眨眼睛後,他確信自己看到了與之前不一樣的情形,眼前的事物是那樣的清晰、細緻,他忍不住大笑起來:“我看得很清楚,馨兒,看得很清楚——”

樊馨喜道:“流螢姑娘真是神醫聖手。”這些日子來,她一直沒有向陳陽問起關於流螢的事。

“嗯。”陳陽隨口答應着站起身來,並沒有把樊馨的話放在心上,而是完全沉浸在雙目復明的喜悅裡。

這天,晨鐘尚未敲響,陳、樊已早早地起身了,穿戴整齊,紅兒在一旁幫陳陽理着袍子,顯得很小心。因爲是流螢姑娘以玉子的身份接見他們,兩人不敢怠慢,何況她是治好陳陽眼睛的大恩人。樊馨最後幫陳陽整了整衣襟,笑着拉了陳陽的手,向禁城裡走去。這是樊馨第一次出門,興致很好,一路張望着,她看到了與上面完全不一樣的集市、街景,所有的人面目和善、可親,買賣之間絕少出現爭執,總之一切都是那麼的祥和、溫馨。

當兩個侍女領着陳、樊走進玉**閣時,陳陽有着一份熟悉的感覺,很坦然,不像樊馨顯得有些拘束。流螢迎了出來,三人站到了一起,相視一笑,這是樊馨也是陳陽第二次與流螢見面,彼此之間都多了分親近。流螢不禁打量了陳陽的眼睛一會兒,目光中有欣喜之色。樊馨笑道:“流螢姑娘醫術高明,治好陳陽的眼睛,我夫妻二人感激不盡。”

流螢微微一笑:“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能夠恢復得這麼好是陳阿哥的造化。”

流螢設宴相待,自個一案,陳、樊共用一案,只是三人之間似乎沒有什麼話題,寒暄一陣後,氣氛顯得有些尷尬。流螢笑道:“兩位新來,對周圍可能還不熟,要不就由小妹帶你們在我的住處隨便走走,以後你們可常來,流螢真心希望結識兩位朋友。”

樊馨笑道:“能和流螢姑娘相識是樊馨的榮幸,只要姑娘不嫌委屈,以後也來我們家做客,樊馨一定盡心盡力接待玉子姑娘。”

流螢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向陳、樊道:“兩位請隨我來。”陳、樊笑着跟上去。

“這麼大的地方只有姑娘一個人居住嗎?”樊馨忍不住問,她感覺身處的這座玉**即使是住上數百人也夠了,鱗次櫛比的房間稍不留神就會讓人迷路,雖然這裡擺放着各式各樣精緻的東西,滿架的書籍,精心栽培的花草,但似乎都掩飾不住這裡的空寂,偌大的地方絕少有人影。

“是啊,除了我和幾個貼身丫頭,我在這都住了有十年了——”流螢默然嘆道。

“十年!”樊馨暗暗吃驚,“平時沒有人來看你麼?”

“擅闖玉**是死罪,誰敢來!”一個叫雲兒的丫鬟忍不住道,和她的主人一樣,她也自小在地宮裡孤單地長大,自從兒時被選作玉子的貼身丫鬟,她就與家裡人斷了聯繫,現在她連親人長啥樣都不記得了。起初還有幾個老婆婆照顧她們,等到玉子姑娘長大了,她們也都紛紛地離去了。

所謂玉子,就是地宮宮主的待選人,玲月宮主生前不知何故一直沒有指定下任宮主,甚至連選玉子的事也耽擱了。而流螢的玉子身份是玲月宮主過世後十長老共同議定的,所謂議定,其實就是種種鬥爭、妥協之後的結果,流螢成了那場慘烈權力鬥爭後的犧牲品,那一年她只有七歲。

雲兒自覺造次,說了這句話後忙退到了一邊,流螢則笑道:“其實也不盡然,現在地宮裡只有一個玉子,所以偌大的玉**看來就顯得空寂些,等到地宮裡補選了玉子,這裡就會熱鬧了。”

“補選玉子?玉子難道還能有好幾個嗎?”樊馨不禁詫異,其實她的意思是難道世上還有姑娘能夠和流螢相提並論嗎。

流螢笑了一下,沒有回答樊馨的話。再向前走了一會兒,流螢釋然道:“這裡是我平時練舞、習樂的地方,兩位有興趣的話請隨我進來。”

陳、樊跟着走了進去,感到房間的佈置極雅,各種樂器精美潔淨,腳下的地毯柔韌,踏着十分舒服。

“早就聽說樊姑娘多才多藝,如果這裡有姑娘中意的樂器,請儘管隨意取用。”流螢見樊馨對手上的一支短笛愛不釋手,短笛是白玉做的,上面鑲着數顆閃亮的寶石。

樊馨點了點頭,卻把手上的短笛放下了,轉而拿起了一隻古樸的陶壎,端詳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口道:“不知這隻壎能否——”

見樊馨是想要這隻陶壎,一旁的雲兒上前來想要說些什麼,流螢卻笑道:“難得樊姑娘喜歡,陶壎自當相贈。”轉而又問:“陳阿哥平時可碰樂具?”

陳陽這時正盯着一支木笛思索,似乎在想怎麼能夠吹響這樣的笛子,笛孔的尺寸、間距與如今上面的差別大了。“嗯——我只會吹笛子。”聽得流螢相問,他忙迴應道。

“吹奏一曲如何?”流螢笑道。

陳陽怔了一下,看着流螢的眼睛,微微點了點頭。樊馨這時也微笑着望着他,眼神中有鼓勵和期待。陳陽卻道:“要不我和馨兒爲姑娘合奏一個吧。”

樊馨笑道:“流螢姑娘請你吹奏,你卻硬要讓我在流螢姑娘面前丟人。”

陳陽也笑了:“要丟人也只好一起嘍,誰叫我們是夫妻呢。”

流螢不禁笑了。

陳陽撿起一支笛子,背過身去,獨自面對着窗外朦朧的光暈,想了想,吹了起來,樊馨不禁凝視了他一眼,就着手上的陶壎認真地和了起來。流螢聽着陳、樊的合奏,一時入神了。身旁的兩個丫鬟也聽得悄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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