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啾——”
朱漆的矮紅宮牆內,棕毛綠眼睛的畫眉鳥兒在籠子裡跳來跳去。宮裡頭不論主子奴才都愛養鳥,鳥兒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得寵的娘娘紅太監養藍靛頦、鳳頭鸚鵡,奴才們就湊個趣,養個便宜點的畫眉與百靈圖熱鬧。
平日晃個鳥籠在宮巷裡走,名貴的鳥兒昂着頭,也看不起那些便宜的鳥兒。就好比奴才們也有奴才自個的等階,同樣是奴才,在主子跟前得臉的,就看不起那些當低等差的,連與對方多說句話都有失身份似的。
在尚服局倒省事了,把送來的衣物熨燙疊好送走,也沒得機會在主子跟前露什麼臉,更不用整天像戳筷子似的,一連幾個時辰站着不能動,氣氛倒顯得和樂了不少。
萬歲爺仁慈,申時上頭各局的奴才們還能分得一頓點心,爲的是補充元氣。時而是小豆粥,時而是甜碗子,今兒的是杏仁豆腐。御膳房太監用扁擔挑過來幾個粥桶,各人便圍過去各舀了一碗。
大夥兒沒吃完,仨太監走不得也不想走。宮裡頭新進了一批秀女,那外頭帶進來的青春與鮮活還未被嚴苛的宮廷制度掩埋,眉眼與言談間皆帶着喜氣洋洋。問起話來也新鮮,就像小孩兒問大人:“天上的鳥兒爲什麼會飛啊?”
問太監:“你給說說膳房裡頭的故事吧。”笑語帶着嬌憨,聽得整個人都甜膩膩。
那太監也愛說,說得口若懸河:“那傢伙那食量,剛出鍋的肥肉包子,整個兒冒騰騰的熱氣,他眼睛不眨,一眨眼吞下去十一籠!油汁兒燙胃,他捂着肚子囫圇一口氣,刷刷刷,左手邊一鉢子鹹粥又見了底!”爲了形容那湯包的油汁,他還吸溜着嘴脣舔幾下,惟妙惟肖地勾着你想象。
又說小高子劈柴:“嘿,刀都還沒劈下去,柴自個裂開了!一條條,把手一伸一量,齊長齊短!這神的,要不怎麼都說御膳房里人纔多?幹活的那都是得祖師爺賞飯吃!”
秀女們被他一唬一嚇的,滿目滿臉都是崇拜。他見人聽得肅穆,忽而口風一轉,又噗通道出來個笑話,人羣就跟着吃吃笑起來。可以上臺說相聲了,當個挑扁擔太監太可惜他。
陸梨端着碗兒立在樹底下聽,便跟着人羣一塊兒笑。她笑起來是真耀眼,眉眼兒彎彎的,特別乾淨又自然。最好莫把這樣的笑叫楚鄒看見,和當年離別那一晚不要太像。
其實哪跟哪呀,那太監能吃,是因爲前頭犯了錯被罰,餓了兩天沒進食兒,吃的十一籠也是小湯包,油汁兒頂多一小碗。小高子劈柴也是,頭天劈好了夜裡被冰凍住,第二天太陽一曬化了,可不是不用劈就散了嗎?
她想聽吳全有的消息,便抿了口甜湯兒,問:“和我們說說你們大太監的故事吧。”
那太監看過來,見她臉兒生得柔韻,聲音又輕輕的好聽。只當小姑娘啥也不懂,有意要顯擺顯擺,便道:“嘖,那可說不得,那是我們御膳房裡一尊雷神哩!個兒杵天高,黑臉關公似的打院門前一站,沒人敢吱聲作亂子!”
陸梨聽了,眼前又浮起吳爸爸當年在玄武門外送自己的一幕。一輛黑篷馬車打外金水河畔走,那是她頭一回出宮,北京城冬天都燒煤,天空未亮已起陰霾,一座座矮矮的小平房,滿目的是蒼夷與寂靜,回頭望見他瘦高的黑長袍在宮門下越來越小,眼淚就停不住地抹。老朱師傅在旁邊只是喚“別哭啦,再哭眼要瞎哩,賣人伢子乞討。”大老粗一個,也不曉得怎麼安慰小孩兒。出宮一年就病了,在去年入冬時過世的。陸梨用剩下的銀子置了兩塊好墓,一塊是給陸老頭兒留的空冢。
聽那挑膳太監這麼一說,曉得吳麻桿兒依然精神抖擻地當着好差事,心裡就竊竊得了安慰。想他見到自己該是什麼表情呢,大概會很生氣地板着臉,但卻叫人暖暖的。先裝着不認識他。
正要低頭舀一勺,聽身後有熟悉的聲兒喚“陸梨、陸梨”,看見討梅着一襲水粉色斜襟襦裙站在兩扇紅門外,便端着碗兒走過去:“怎這時候得空來找我?春綠呢,總也不見她影兒。”
秀女們進宮後,一塊兒在東筒子裡學了最基本的步姿、端盤子與行禮、請安等儀態後,過些時候就得按等級分開訓練了。上午的時候依舊是這些基本規矩,下午一等秀女就得去學習琴棋書畫,要讓嬤嬤們可觀可察,擇出優異的去參加五月初的淑女選秀。二等秀女則要開始在各個局子裡輪崗,看誰人擅長些什麼,然後分配到司珍、司寶、司膳、司飾等各個崗兒上。
一等秀女梳髮髻也和二等秀女不同,不像二等秀女只能兩鬢編花兒在腦後扎條馬尾巴。討梅梳着十字髻,兩鬢垂鬟彎彎,上插一枚花簪子,甭提有多嬌俏了。
聽了這話回答:“春綠最近精神頭不好,方纔學舞姿,忽然就頭暈軟下去,扯壞了教習姑姑的裙子,這便放我們假了。找你自然是有好事,瞧,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說着晃了晃手上一卷紅布。
陸梨伸手去搶了來,是一本臨摹字帖,頓時高興不得了:“呀,正愁着學不會呢,討梅姐姐真是個大好人。”
討梅得了誇,臉上就得色:“可不是,都是一道進宮的姐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眼瞅着才十二天就得采選了,我都替你們着急不過來。說吧,這些天練得怎樣了?”
“尚服局事兒可多,哪裡有那麼多閒工夫。實在學不會,就在這裡也挺好。除了司衣,將來還可做胭脂膏粉兒的司飾。”陸梨邊翻看着邊說,她是打小不會右手寫字的,一換到右手就腦袋一片空白,幼小時候沒少被楚鄒鄙夷。現在想來都像上一輩子的事兒一樣遠。
因憂慮春綠,便又問道:“對了,春綠總這樣虛弱着,可有叫太醫院瞧瞧?”
討梅輕叱:“瞧是瞧了,藥也吃着,就眼看着日比一日地咳起來。我原叫她這藥就別吃了,興許不吃還能好得快些,她不聽,怕不喝病更往壞裡去,心裡急着要好,一急就咳得更厲害。你回頭替我勸勸她。”
春綠生得柳條兒一樣身段,玉軟花柔的,比陸梨年長一歲。當時同一個車篷,因爲淋了雨而生病,可討梅也病了,討梅早沒事了,春綠卻越來越嚴重。陸梨答“好”,又問討梅要怎麼謝?
怎麼謝?討梅凝着她的妝容,便纏着叫她教上妝。
陸梨似是天生對這些開竅,打頭一次看見上妝是在大公主出嫁那年,那年才四五歲,看楚湘在鏡子跟前粉兒撲來撲去,弄出來一張花樣嫣紅的臉,整個兒便被那綺麗與紛繁吸引了去。後來在坤寧宮裡,便時常乘孫皇后不注意,矮矮的墊着腳尖偷胭脂塗嘴脣。孫皇后和李嬤嬤看見了也裝作看不見,又悉心教她各種花草技巧。她也一點就透,不用怎麼教,自個兒便琢磨出一條道。
秀女沒選上淑女前是不配丫鬟的,上妝可得自己動手幹,就是當上了淑女,那配的丫鬟也未必能有陸梨這樣本事。她上妝上得淡,胭脂脣紅怎的也似與別人不一樣,偏就把她點襯得那樣嬌媚好看。討梅看不慣孫凡真和李蘭蘭,要爭一口氣兒哩,陸梨想想就答應了,又道晚點兒過去看春綠。
那邊廂傳來姑姑的叫喚:“陸梨,陸梨,來活兒啦。”她便走了回去。
浣衣局太監送來兩大包衣物,嘴裡嚷嚷着:“西北頭和東南頭的,給疊好了送過去。”便匆匆忙忙走了。
宮裡頭但凡和衣裳鞋襪掛上鉤的活兒便永遠幹不完,繡工的活兒永遠繡不完,浣衣局的也永遠洗不完。娘娘主子們每天都得換,有時候一天換兩三套,換下來就不穿了。若是再遇到換季添衣的時令,又要額外多出許多的工作,得把過季的洗了折起,新季的洗了分送到各宮。
陸梨差事學得快,別人學四五遍,她看一兩遍就上手,還不偷懶兒。領班的姑姑看在眼裡,便也照拂她,把兩個包袱塞她懷裡,然後回頭罵院子裡一個正在纏紅繩的宮女:“小翠兒,今兒個這明明是你的活,怎麼又甩給你姑奶奶了?”
小翠吐舌頭:“昨兒我替你給隔壁送了一趟,今兒叫你還我個人情,怎麼着,撒賴放潑不認賬了。”說着就嗤嗤地捂嘴笑。
隔壁院住的是從前冷宮裡的周麗嬪,那東筒子闈院燒着了,一個妃子尷尬地住在六局和戲苑子的中間,皇帝也不來過問。奴才們都勢利眼,得不着好處的差事不愛去。太子那頭是,二皇子雖打了勝仗,到底人還在邊關沒回來,小翠兒也不愛送。
陸梨解開兩個包袱,原是兩大疊皇子服,看尺寸都是成年了,一個布料尤爲上乘、刺繡花樣也精緻;一個卻明顯的暗沉些,摸上去手感亦無那般光滑。這宮裡頭年歲相當的皇子只有老二和老四了,她就佯作好奇地打問:“這些都是要往哪兒送呀?”
姑姑被小翠伶牙俐齒噎得沒脾氣,轉頭回答:“你先熨着,熨完了重新疊好。一包鹹安宮的歸我去送,二皇子那頭的由你去。耗子都不光顧的死人院子,沒得讓你一個才進宮的姑娘沾那晦氣。”
果然次品的是楚鄒的,陸梨耳聽着姑姑的話,手便不自覺地揉了揉麪料。發現那肩膀寬了,身量也長了,就是腰胯還是那般窄瘦。那年冬天的味道又漫天地的席捲而來,曉得他住在那樣的地方,心裡頭怎麼又隱隱地觸動起來。
陸梨又不解地笑問:“姑姑這樣說,那鹹安宮裡頭住的是啥主子呀,怪冷清的。”
帶班姑姑搖頭:“可不冷清,人家可有個寶貝小阿嬌,比他自個兒的命還珍貴。你罵它不得,說它不得,膽敢煩它一嘴,他眼刀子叫你骨頭裡滲涼哩。”
廢太子邪養了只母-狗當太監養,闔宮沒人不曉得,周遭幾個宮女聽了擠眉弄眼嗤嗤笑。姑姑見陸梨滿臉懵懂,又調皮戲她:“回頭輪到你差事你就曉得了,那塊地兒可沒人願意去,大夥兒輪着崗呢。”
陸梨聽得酸酸澀澀,到底是曉得他有女人了。想起彼時楚鄒十四歲一幕,澡盆子裡把他大鳥兒亂昂,對她輕蔑瞥眼:“和你說你也不懂。”
她便神色有些赧紅和黯然。又覺得他原本就是那樣的人,有也不奇怪。進宮前就提醒自己不再對他巴心巴肺,他但得身邊有人、過得好就行了。
陸梨便公事公辦地熨燙起他的袍服和褻衣褲。他那人毛病甚多,對貼身之物甚挑剔,衣服疊得還講究,襪子要壓在最上層,白麪朝上;袍服在二層,中間是褻衣褲,往下是中衣與綢褲,說這樣兒才潔淨。她光把他的一包就繁繁複復地弄了半天,疊好了交給姑姑送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辣!上章看到有小夥伴注意到沈嬤嬤了,於是關於沈嬤嬤的年紀要做個修改。上卷第三章她是五十多歲,而按下卷的計劃,她那時應該是三十多歲。因爲回頭改又要審覈,比較麻煩,所以這裡同親們解釋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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