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梨出了英華殿的巷子,就往乾西五所那頭拐。過御花園一路往東二長街走,雨停了,夜風吹着衣裳,走到宮女住的下院,也就差不多幹了。
可惜髮辮兒還是有些亂,鬢間細碎輕沾,看起來便特別的嫵媚動人。
大夏天的晚上都不愛早睡,榮子和小翠看着她進門,便擠眉弄眼朝她笑:“這宮裡頭橫三巷豎三巷,打景曜門前轉個彎就能拐個人,說,你這大晚上藏哪兒去了?”
“沒錯,白天才得了貴妃的賞,下了差就不見影。可是被那立功的皇子爺把你給拐着了?春花秋月相見恨晚一對上眼兒定終身!”
一唱一和。
原還怕自己被人看見,陸梨聽了反倒默默鬆口氣。
宮廷裡到處都長着耳朵和眼睛,規制是嚴苛,大家明面上相互不說話,但什麼風聲都藏不住。誰人在主子宮裡得賞了一雙鞋,那雙鞋面是什麼料子做的、上頭又繡了什麼,半日的功夫就能傳開去。倘若那鞋各樣周致,回頭在宮牆根下一走,誰見了你都尤爲客氣。所以個個都掙着臉子往上爬,實在爬上去一點點,體面立馬就能翻個身。
張貴妃是誰,那是後宮掌事的一大拿,新進的淑女只有孫美人和李美人得過賞,陸梨是小宮女裡的頭一個。姐妹們都豔羨,叫把賞賜拿出來開開眼兒。陸梨這才發現不曉得掉哪兒去了,仔細回憶也回憶不起來,只得含糊道:“趁傍晚時候去了薛小主那一趟,怕是擱她屋裡忘帶回來了。半路上下起雨,在宮牆根下躲到現在。二殿下那樣高攀不起的人,可是容我等玩笑的?回頭惹怒了他還牽連我吃罪,快把你那張嘴皮兒闔上吧,少說閒話不吃虧哩。”
她揶揄起人來也一套一套,都曉得討梅和春綠是她的好姐妹,泰慶王也是出了名的不搭理人,大夥兒這才饒過她。
陸梨便端着水盆子去洗澡,下過雨的夜裡有些潮悶,光影暗淡中霧氣蒸騰,她把衣裳褪盡了,溫水沿着嬌嬈的身段兒往下潑。那墜墜的就像是兩個雪梨兒,嫣紅白晃別樣的美俏。她用絲瓜瓢兒搓着搓着,眼前又浮起屋檐下楚鄒不自在的削俊臉龐,動作就漸漸慢下來。
長大後許多的情愫都變化了,他少年時那樣冷薄她,猜不透今日忽然的親近。大抵是看自己長得像吧,但不管他怎麼想,她反正就是不會認他。想起楚鄒有意無意在自己額頭上的那一沾,陸梨手上便頓了頓,忽而又快起來,好像把動作一快心就不會噗通通了。
那一晚上夢裡作亂,隔二天月事便提前來了。清早的御花園裡晨霧含香,蹲在荷潭邊採摘葉子,怕把身子跌進水裡,忽而手伸過去,夠不着,再伸過去,差一點又劃開。夠了兩回,竟把皇帝爺給碰見了。
樹影下斑駁,老太監張福聲音輕述:“聽桂盛說,前兒在宮牆下看見四殿下了,就站在鹹熙門盡頭,瘦長條兒的,牽了條狗,站站又走了。”
楚昂着一襲玄色十二章紋常袍慢步而來,只是繼續聽着。謖真王三次求請議和,要入京朝拜,楚昂熬了他兩個月,這便答應了在七月中旬朝見。那邊廂高麗一直都在觀望兩邊動靜,眼見着謖真先提議和,立刻就慌了手腳。楚昂還是那句話,叫把齊王送回來。這會兒高麗王還在糾結,楚昂也不急,清早來御花園裡散步,可見心情還是不錯的。
張福見他容色尚好,便又弓着身子繼續道:“聽說還把那條狗也改了名字,不叫麟子了,改叫雲煙。瞧着咱們紫禁城今兒霧氣籠罩,就像在仙宮閣樓一樣,這名字倒是襯景。大概是殿下年歲成長,終於體恤了皇上的一片苦心,這便開始慢慢悔悟了。”
他聲音老邁而輕,六十歲上頭的人,把宮廷的氣度入了骨髓,說話不急不慢卻叫人聽得入心。楚昂默默聽着,眉宇間便微有動容,只作不表態。
忽而邁過浮碧亭,看見前方荷潭邊一個靈俏的小宮女正在採摘荷葉。穿一襲斜襟水綠衫子搭森青的百褶裙,白皙姣好美人顏。他特意睨了眼她今日的妝容,依舊是淡而美的,兩瓣脣紅微啓,有些專注併爲難。他的步子便不自覺停下來,張福連忙閉上嘴巴。
陸梨正揩着裙裾小心試探,然後就聽耳畔傳來和悅嗓音:“滿塘荷葉無數,既是夠不着,爲何定要取那一枝?”
陸梨詫然一擡頭,這纔看到是楚鄒的父皇,連忙站起來搭手立在一旁:“奴婢見過皇上。”
楚昂看她宮廷禮制甚貼切,也不含羞侷促或顧盼做作,心境卻是極好的。其實細看她與孫皇后是不同的,她比孫皇后多了些什麼又或是少了些什麼,臉上看不見任何傷痛,像一張未曾被染指的白紙一樣,讓人覺得通心裡甚舒適。
但他也不知道爲什麼,一看見她就想起孫香寧。這種忽然又遇見讓楚昂感覺很微妙的好,不探聽也不細問,但是偶爾碰到了,卻是一種愉悅。
他便問陸梨:“你叫陸梨,朕幾次遇見你都是在御花園,倒是與你有緣了。你還沒回答朕的話。”
陸梨心裡是有恨皇帝的,但面上沒表示出來,只謙乖地應道:“回皇上,貴妃娘娘近日脾燥倦食,想用些清淡調理。奴婢在家時母親常熬荷葉粥,得榮幸承了這份差事。要熬出好的粥,須要用新鮮長出幾日而又不老的荷葉,這便和那二片葉子對上了。”
皇帝聽了,負手呵呵好笑:“若朕記得不錯,你是尚服局的司衣小宮女,不料倒還懂得膳食烹飪,看來朕的這座皇宮可謂人才濟濟啊。”
他自還是裕親王起便素來對人寡淡,連與最寵幸的妃子也從來肅着一張臉,難得聽到用這樣玩笑的口吻同人親和說話。張福把腰哈得很低,對身後的跟班小太監努了努嘴,那太監便過來幫着陸梨把荷葉採摘下來了。
陸梨受寵若驚,連忙屈膝福禮:“謝皇上恩典。”
十四少女宛如花開半綻,娉婷婷乾乾淨淨。楚昂低頭看,扯脣笑笑道:“無妨,看你這荷葉倒叫朕想起皇后了。幾時給貴妃煮好,朕也去嚐嚐。”說着便拂袍離開。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陸梨去給景仁宮裡送粥,皇帝竟然真的在。張貴妃在下雨過後出宮了一趟,從別苑回來心情開闊,再見着皇帝自然很是欣喜。恰逢老二楚鄺和公主過來請安,四個便其樂融融了一回。
那粥說是粥,其實卻熬得稀罕。陸梨用綠豆與粳米磨成粉兒,然後又把嫩荷葉絞出汁,融在粥裡慢火熬煮,快要熟的時候把荷葉絲擱下,細膩青翠的點綴着。熬成凍後先在冷水裡浸半天,取出時不燙不冰,正好合張貴妃的胃。吃起來卻像冬天的豬皮凍一樣,晶瑩滑彈,清潤入脾。
實在這做法乃是頭一回吃,她自個用了兩碗,皇帝竟也難得的用了兩碗。
宮裡頭都是這樣捕風捉影,人人都仰瞻着皇帝,見他稍稍露出一點喜好,便譁然地跟風起來。不稍二天,闔宮都興起了綠豆荷葉粥,院裡有小竈的妃嬪暗自地琢磨起來。但熬不出陸梨的味,便譴奴才們套着近乎地找打聽。陸梨行走在宮牆根下,小太監見着了都停下來讓到一邊,恭恭敬叫一聲“梨子姑姑”。
討梅走在她身旁,就嗤嗤地捂嘴笑。都哪跟哪呀,陸梨姑姑,自己學着叫一聲,又嗤嗤地笑。
連討梅也來找她取經哩。討梅可沒小竈,陸梨猜着她應該是爲錦秀來。皇帝這些年一直習慣用着錦秀做的東西,忽然出來一樣新鮮的,心中不得勁是必然。康妃與貴妃不和,法子是從張貴妃宮裡傳出去,錦秀不願拉下身段打問,叫討梅卻是最好了。
陸梨也不想獨與張貴妃近乎,人若要行於無影,則不能鋒芒太露,也不能站隊太清明。譬如錦秀,她當年害了人,卻誰人都不把她懷疑,便因着她那不顯山露水的斂藏。
陸梨便把法子告訴討梅了,忽而風聲一傳開,那荷葉粥的熬法兒便成了透明,也不值錢了。
討梅竟不曉得在哪裡做了一鉢,捎來給陸梨,央着陸梨代送給楚鄺。半真半假的。她不像春綠,一心只想着得皇帝的寵幸封妃子爭氣,父親是同知家裡頭不窮,心裡想的卻是二皇子爺。大抵是見陸梨最近去景仁宮裡勤,一邊擔心她與楚鄺對上,一邊又想央着她幫忙。可陸梨沒和楚鄺說過話哩,楚鄺似乎特別討厭她。
他最近來他母妃宮裡倒是勤了,每次坐在椅凳上時,都透過櫺花格子瞄她。冷眼看她討着母妃的歡心,又把父皇說得眉開眼笑,他臉上便悄不覺地露出鄙夷。大概爲着從前那個扮作小太監的女孩兒不忿,心裡爲她留有一塊乾淨的地方,看不得陸梨頂着一張相似的臉,卻幹着逢迎巴結的事兒。當然,也興許不乏幾分懷疑。
討厭就討厭,懷疑就懷疑,陸梨也由着他看,自己該幹啥時照舊不耽誤。楚鄺便非常不爽利,那健梧的身軀站起來,眸光陰銳地從她身上劃過,走之前都不忘剜一眼,像是蓄謀着要讓她吃一回難堪。
陸梨面上雖佯作淡定不睬,心裡頭可防着楚鄺呢。這時候叫她代送,她怎麼送?真若是巴巴送去他跟前,那眼裡的鄙夷一定更濃了。她猜着討梅食盒子底下還墊着小紙條呢,就叫喜娟幫着傳了,喜娟也沒把空盒子送回來,只說二皇子賞了小喜子。那到底也算是收下了吧?討梅便又捧着胸口噗通通跳,說陸梨,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好陸梨。就差對嘴兒親她了,陸梨被討梅搖得花枝亂顫,哭笑不得。
這廂一忙乎起來,倒是真把楚鄒給忘記了。早先的時候是躲着不敢去,因爲隔天傍晚聽見小翠回來咋咋呼呼地說:“猜猜我今兒又看見了什麼,廢太子爺竟然自己洗褲子了。往日這當口必坐在殿前刻木頭,今兒我進去送衣裳,就聽着後頭有水聲,我轉頭瞧一眼,嘖,晾褲子哩。個兒高高地站在那檐下,真是俊得叫人春心怒放,洗得倒是乾淨,白長長一條!”
她們不諳楚鄒的秘密,陸梨卻是曉得的,她猜小翠一定是暗戀上楚鄒,也猜楚鄒一定是那個了。他的大海鰻少年時就不安分,她想起他那晚箍着自己時耳目犯窘的模樣,就躲着沒敢再去瞧他。直到後來聽說他病倒了,病得厲害,那時候已經是六月過去好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