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龍腿琺琅香爐裡沉香幽淡,養心殿“仁和正中”的牌匾之下,皇帝楚昂着一襲玄色升龍袍端端而坐。楚鄒清頎身軀立在臺階之下,父子二個正在說着話。
聽楚昂在上頭道:“江南織造上的問題陳年積漏, 年年戶部與內閣皆要幾番吵鬧。朕本欲移駕南京親自監政, 奈何今歲諸事繁複不斷, 就總是這般一年一年往下耽擱。”
他說着, 冷雋的臉龐上眉宇微蹙, 英挺鼻樑下兩道八字鬍俊美, 襯托出中年帝王的氣宇威嚴。
這些年,自從楚鄒被遣進鹹安宮幽禁後, 大奕王朝的波折就沒有消停過。在楚鄒太子初廢的那段時日, 恰逢漠北軍防與謖真人的戰事正式揭開, 軍需尤爲緊張,偏江南修造的運河決堤,沿河兩岸受害災民無數, 朝廷又須四處撥款賑災。接連幾年皆是這頭的銀子挪了填補那頭, 楚昂一個人高居九五之上獨自應付,那瘦削的面龐四年來幾乎未見消減過愁雲。
楚鄒立在基臺之下看着,不禁有些動容。又想起當年二十八歲剛繼位的父皇,筆管條直,清貴淡漠,行止之間雅淡得讓人賞心悅目。那時對着朝政卻是有些生澀的,亦在面上矜持着不給人看出來。
他是想要江南這件案子的,只是現下暫不能表露。楚鄒便恭順道:“父皇勤政愛民,日理萬機,是爲萬民景仰。這些年爲着朝政從無離開過京都一步,更無有過賞玩休息,叫兒臣愧感萬分。”
楚昂聽了沉默。看兒子年輕的俊顏上眉眼輕垂,一條銀緣藍緞團領袍筆挺地站着,再不像那少年時候,那時只怕聽自己一席話便已躍躍欲試、勝券在握了。嘆這世間之事皆不能正正好,左又左得太過了,右又右得傷人的心。
父子二個一時都有些寂然。
風吹進殿內,將楚鄒寬展的袍擺盪了一蕩。楚昂看他手上攥着個淡綠色的長條盒子和一卷小冊,便緩和了語氣問道:“手上拿的是什麼?”
楚鄒連忙順勢低頭,應道:“哦,原是前二天小路子出宮,在宮外看見個瓶子像極了母后工筆,要價亦不菲。兒臣聽他描述,記起父皇這裡似乎也有一隻,猜莫不是當年坤寧宮大火時被奴才偷着拿出去賣了,這便買回來給父皇配爲一對。冊子是字帖,最近九弟迷上臨摹王羲之,兒臣便叫小路子也給捎帶了一本。”
說着便雙手將那淡綠盒子呈上去。
楚昂接過來端詳,乃是個手掌長的細頸花瓶,白色的瓶身上用胭脂紅與青綠勾繪着春意,雖然在年華里色澤略微顯得黯淡,卻掩不住那工筆的精巧別緻。
更有幾分道不出的嬌俏溶於其中。
楚昂用拇指輕撫着瓶頸,便好似又觸到孫香寧光滑緊緻的肌膚,和那雙繾綣不捨地望着自己的眼睛。他心中那抹年華不負、陰陽兩隔的孤寂復又涌上心間,便感慨地喚張福:“收起來吧。”
“是。”張福哈着老腰走過來,路過楚鄒身旁時欣慰地頷了頷首——這東西原是他讓小路子買回來的。
楚鄒敬重回凝了一眼,不察痕跡地收斂視線。
那廂殿門外的露臺上,有個小宮女端着紅木食盤,似躊躇着要進來又欲離開。楚昂看見了便問:“做甚麼鬼鬼祟祟?”
皇帝爺雖對人冷淡,卻每每不怒自威。小豆子支支吾吾答不成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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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福便接過話茬,開啓老邁的太監嗓兒:“回聖上,是承乾宮裡的小豆子。近日康妃娘娘時常煲藥膳,必是以爲人在這裡,送錯了地兒。”
藥膳?皇帝聽得眉頭一擰,便淡淡道:“拿來朕看看。”
小豆子勾着腦袋,顫巍巍地端過去。楚昂揭開蓋子一睇,看見了烏骨雞底下掩着的幾枚當歸黃芪。她若是不那般刻意地掩在底下倒好,掩了反叫人莫名滑稽可笑。
這當口老四亦在,楚昂便只不動聲色地闔上:“送過去吧,叫她好生注意休息。”
“是。”聽無有責怪之意,小豆子頓時心口一鬆。
那纖瘦的淡藍衫裙拂過身旁,楚鄒睨了眼她的背影,靜默地收回眼神。
只忽而眉眼一擡,卻對上皇帝英睿的眼眸,父子二個便又不自覺地錯開。
楚昂今朝卻是不願再因爲錦秀傷及父子之情的,不管他楚鄒心裡是真樂意還是假奉承,但能維持表面的和平就行。
他便緩和了語氣道:“難爲老四一片孝心。你前番所書《桑田論》朕亦研磨過,裡頭的諸多梗概皆可再爲詳議。今歲江南白蓮教鬧得厲害,朝中大臣因此多有主張派你前去應對,但匪-亂棘手,朕主意不決,你自己是何態度?”
千等萬等終於是等來這一句,只聽得楚鄒心絃將將一悸。他心中是洞透分明的,那些個大臣提議他擔下此案,無非是把個燙手山芋扔給他,等着瞧他的好戲。江南的百姓本就對自己多有成見,這個案子楚鄒光想想就知道不好辦,要辦就得從四年前最初的運河起因一起整頓,吃力不討好、費時費力不說,辦好了是應該,辦砸了他便更不能光彩地復立太子。
這件事方卜廉是一聲不吭的,持保留意見。但是楚鄒想要,他這些日子通宵達旦的苦磨便是爲着等待這一天。
當下英俊面龐上只作是平靜,恭順垂袖道:“兒臣聽憑父皇旨意,理應爲父皇與王朝分憂。”
這就當做是應承了。
楚昂總算聽得欣慰,便語重心長地囑咐道:“百折不撓,窮且益堅,義無反顧,迎難而上,是爲天家皇子之必備德能也。這件案子由你去也好,一則《桑田論》原自你所出,二則今次把案子辦好了,朕便復立你東宮儲位,亦能對天下萬民與你母后有個交代。”
……
“等謖真王朝貢之後就準備南下吧,先由你打頭陣歷練一番,明歲開春後朕再移駕南京不遲。”楚昂最後說。
“是,兒臣謹遵父皇教誨。”清涼的鳳凰石地磚上,楚鄒便抖開長袖,雙腿屈膝在基臺前平展一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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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承乾宮裡光陰靜謐,鐵力木彎腿條案前皇九子楚鄎端坐練字,康妃錦秀半倚在羅漢榻上看一本《三字經》。
她平素是很注重策論典籍的,通常楚鄎在用功時,她便或站或坐地陪在他邊上,認真翻閱着那一本本男人才能讀懂的書,叫楚鄎甚覺得溫馨。最近倒忽然獨自看起這類幼稚的小兒書了,時而還是《百家姓》等更爲淺顯易懂的。
她看得專注,使得承乾宮裡氣氛也顯得尤爲清寧。這會兒風也涼快,把她迤邐垂地的裙裾輕輕吹拂。從前一貫愛穿緊緻的宮袍,把腰臀一抹曲線收攏得嫵媚豐腴;近日卻是寬鬆了,此刻一隻手不自覺地覆在少腹上,面目看上去那樣的安詳。
楚鄎在旁分心打量,這種安詳是叫他陌生的。錦秀平常看自己時的眼睛熠熠閃閃,親切得像不語自笑。可她的這種安詳,不需要勾眼角也不需要彎嘴脣卻更加叫人心寧。只是並不是對他。
他看得懵懂,因爲出生便沒有了母后,不知這原本該是屬於母親對孩子的寧柔。
楚鄎的眼中便不自覺落寞,他是對錦秀諸多依戀的。當下頻頻看幾眼又收回眼神,又看幾眼預備收回眼神,那廂小豆子便端着湯盅輕悄悄地走了進來。
錦秀擡頭看見,便道:“香蘭鬧肚子早就回來告了假,你倒是此刻才露臉兒。”
小豆子連忙答:“回娘娘,奴婢以爲娘娘在養心殿,這就給繞了一路。”
這陣子因爲孫凡真的事情,皇帝已經好幾天不來自己和張貴妃處留宿了。錦秀心裡真是冤和恨,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誰幹的,下藥這種事她張敏在王府潛邸時就沒少做。她拉攏了兩個新晉美人,可不會容她們兩個同時風光,必須得有一個風光一個黯淡,有了嫉妒和猜忌纔好拿捏,不然兩個一起爬上去了還怎麼控制?
曉得這是個膽小本分的宮女,錦秀倒也不懷疑小豆子撒謊,只挑眉復問:“哦?皇上看見你了麼,可有話吩咐下來?”
聲音恁的慵懶動聽,叫人聽不出她情緒。小豆子不知她這湯裡有什麼貓膩,自然答道:“也沒,皇上只囑咐娘娘注意休息。”
錦秀略感失望,就叫她把湯盛出來吧。
忽而瞥見楚鄎一雙晶亮的眸瞳,似欲言又止一般。不禁好奇地笑問道:“鄎兒爲何這樣看着本宮?”
楚鄎抿了抿嘴角,眼睫黯淡地垂下:“沒,我在寫字。”
但他自小心思純善,在旁人跟前不知道,至少在錦秀這裡,只須一個眼神便能把他洞透。錦秀便撫着楚鄎的小臉關愛道:“我們鄎兒軟心柔腸,有事兒了從來自己忍捺。快告訴康妃,可是誰人讓你受了委屈。”
言下之意大略是指楚鄒的,他兄弟二個近日走得頻。
楚鄎便擡起頭,似猶豫了一下,然後決意問:“康妃可是覺得鄎兒不好了,不想要鄎兒想要別人了?”
錦秀聽得狐疑暗生,她是曉得這陣子楚鄎時常與楚鄒在聖濟殿裡看書的,來承乾宮次數亦少了。看他今日情緒不太對,便默了一默,揮揮手叫衆婢女都退出去。
這才溫柔地看向楚鄎:“鄎兒爲何這樣問?”
左右無人,楚鄎便一字一頓地直言道:“康妃喝的藥膳裡有當歸黃芪和地黃,這是給大齡婦人安胎用的補養,康妃連日時常在用它,可是肚子裡懷上了小弟弟?”
他說得很有些窘迫,說話間不自覺地垂下眼簾。
錦秀聞言詫然一怔,千萬沒料到自己瞞得這樣緊,最後竟然是被個八歲的男孩第一個洞穿。怕不是這宮廷裡誰人作祟,故意指點着這孩子說破。
她心裡慍恨翻攪着,面上只按捺不露,愛善地牽過楚鄎的小手:“這都哪兒冒出的空穴來風呀,竟挑撥起你我兩個的關係了。鄎兒告訴康妃,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
儘管錦秀治下時總是揹着楚鄎,但楚鄎原都知道她懲罰宮女的手段有多嚴厲。只是素日裡他敬她,況在後宮裡這些本是尋常,他便只忽略不計。
楚鄎沒捨得說陸梨,只斟酌道:“非誰人告訴鄎兒的,那天鄎兒正好翻閱醫典,唯恐康妃時常用藥膳身子不好,這便特特比對了一番。康妃可是覺得鄎兒不好了,因爲鄎兒原諒了四哥,這便不想要我了?”
那白俊的小臉上浮現哀愁,是對她生出了彷徨不安。四年前被踢傷的眼睛依舊有些昏糊,襯托着他在這宮牆下悲哀而悽寂的命運。
錦秀靜默掃量着,心中竟無端的突生出一抹不耐煩。對他確有憐疼,知道這是個惶惶無安的沒有母親的孩子。可是她對他的愛,從一開始便帶着不醇。自張貴妃手上接過那個襁褓中哀哀的小兒起,她對他便是一種經營,這種經營背後牽連着的是榮辱共濟的利益與謀算。將來或可有離棄,或可有背叛,一切都是一場背水一搏的賭注。
但這怎可與她腹中的寶貝骨血相比?那骨血給予人生的是一種無可比擬的安詳,是可以毫無計較的奉獻,願意把最最好的搶過來要過來全都給他。亦是不會跑不會棄的,比不得從旁得來的孩子。
巳時末了的承乾宮正殿下,錦秀再看楚鄎的目光便有些溫柔的涼薄。
只斂藏起心思,含糊應道:“怎麼會,鄎兒多想了。四殿下是你中宮嫡親的皇兄,鄎兒肯原諒他,錦秀心裡欣慰還來不及。在這座皇城裡,人面似桃花今朝起了明朝凋零,唯鄎兒是錦秀的最疼愛,皇上是錦秀的最敬愛,錦秀此生中若能得你們相伴,便已是滿足。快別多想了,乖咹,就算哪日不小心真有了,鄎兒若是不想要弟弟,錦秀亦情願一碗紅湯飲下,叫他該往哪兒便往哪兒去。”
說着慈愛地牽過楚鄎,將他拉至自己的身旁站定。
楚鄎最是怕血,聽她一碗紅湯冷不丁肩膀打了個顫,便仰頭道:“鄎兒不想當儈子手。鄎兒視康妃如養母,康妃若是懷上了骨肉,鄎兒便視他如親弟弟。”
“我們鄎兒真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叫皇上聽見又該表揚了。”錦秀想起楚昂那張雋冷的面龐,不禁目帶祈盼地撫上楚鄎的小臉蛋。
楚鄎莫名有些不習慣地躲了躲,把眼睛看向角落空洞的暗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