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昂是在八月初五的中宮家宴上把陸梨指給的楚鄒。
那日天氣溫和,長公主楚湘與壽昌王楚祁早早就攜了家眷入宮。坤寧宮正殿裡擺着一張大紅木圓桌,黃燜魚翅、燒鹿筋、萬福肉、什錦素盤、溜蘑菇……各色葷素珍饈琳琅滿目。楚湘一家五口,連着楚祁夫妻與楚鄒父子三個, 剛好湊成一桌十全十美, 氣氛倒也顯得難得的融洽與熱鬧。
楚湘默默看着陸梨在楚鄒和楚鄎跟前佈菜, 楚鄒的眼睛總時不時掛念着她, 那丫頭竟也體恤, 進宮沒多久就曉得了他那不可捉摸的喜好, 總似不經意地把他愛吃的移到他跟前。
楚湘的這個四弟,從進宮起就是內忍深沉的, 倨傲, 冷清, 彷彿將自個兒高懸在離人之處,總是負重太多。可從來沒見他眼中這樣對誰表達過歡喜,還是個年歲相當的俏丫頭。
楚湘便主張道:“父皇前陣子叫康妃給四弟物色侍女, 總歸是惦着他跟前缺不得人, 兒臣眼瞧着這丫頭倒是仔細,不若這就請旨把她撥給四弟好了。”她把話說得笑盈盈,卻分明在提醒着人,楚鄒業已是個成年皇子爺了。
楚鄒聽了不禁轉頭看向父皇,晌午光線清朗,那年輕的面龐上印刻着與楚昂依稀幾分相似的輪廓,目中有專注有祈盼,亦有小心翼翼。楚昂看着,後便感慨地頷了頷首:“就按湘兒說的辦吧。”
那天的陸梨便被正式指給了楚鄒,楚鄒不禁長釋了口氣,在人羣散去後扣着陸梨的五指,用力地磨了磨下脣齒。可見彼時在等待父皇答覆時內心的緊張。
午休後吳全有曾私下裡見過一回楚鄒。因爲怕給丫頭心裡添負擔,揹着陸梨不知道的時候,等在楚鄒去聖濟殿的必經之路上。內金水河悠悠淌,老槐樹下打着他枯乾瘦長的身影,看見楚鄒迎面過來,雖是垂眼恭候的,但那透出的氣場卻分明是嚴肅凜凜。
若說對於陸安海那個蔫悶的歪肩膀老太監,楚鄒是憤懣且摒棄的,那麼對於這個除了戚世忠外,闔宮沒第二個人敢招惹的膳房大掌事,他卻是莫名有些忌諱的。曉得吳全有對自己的不待見,這些年被幽禁,御膳房的膳食就沒少把他故意虧待。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但見吳全有態度雖是客套,卻不掩生分與質問,楚鄒便停下步子道:“爺既得了她去,此後必會護着她安穩!”
那年輕的皇子爺濃眉微凝,言辭間多有鄭重,吳全有看在眼裡,便躬身答:“但願殿下一言九鼎。這紫禁城裡最跨不過去的是身份尊卑,奴才就是奴才,主子就是主子,亙古難變。恕咱家往下的話逾了矩,丫頭在殿下的眼裡是個婢女,可在奴才們的心裡,她是個叼着金湯勺兒長大的寶玉。殿下今朝得回她,盼望能將她好好當做個人,若是依舊將她看做招來揮去的奴才,這宮裡奴才三千上萬,那麼咱家就懇請殿下另換一個即是。”
他說得不亢不卑,年近五十的年紀兩鬢微霜,說完把高瘦的肩膀欠了欠。楚鄒聽得無言一默,後來便垂下織錦長袖從他跟前掠了過去。
隔天清晨陸梨給吳爸爸送去了一盅花菇魚餃,另捎帶了兩盒子豁嘴花生,還有一副鑲金銅嘴的象牙鼻菸壺。清早的御膳房長條院裡,吳全由耷着一襲寬長的紫青曳撒,兩條螞蚱腿兒往地上一擱,就像是春天裡地上冒出的木樁子。
那芳樸齋的豁嘴花生京城裡鼎鼎有名,每日限量出新,排着隊兒賣完了只能等明天,非得是天不亮就得派人出宮去排隊,不然可買不到兩盒子;鑲金銅嘴的象牙鼻菸壺描畫栩栩如生,一筆一勾捺一看便知是出自宮廷造辦處御製的。想不到那小子堂堂一名皇子爺,竟能爲了丫頭而花心思給太監送孝敬,倒像是有些下聘或約定的意味在裡頭。
吳全有心裡默默叱了句:好白菜都讓瞎拱了。面上只作不慍不怒地問陸梨道:“是你自個兒願意的還是他逼迫?”
話中之意分明,都曉得楚鄒幼年對陸梨的霸道與專橫。
自從陸梨考進尚食局後,便時常藉着差事的便利,給吳全有與大師哥三五不時地送些調理羹膳,又或是納幾雙鞋襪墊子。因爲在天一門下考試時幫她解過圍,說是報答恩情也無有人覺得不妥。父女倆關係雖依舊掩得甚淡漠,到底是能自然地交道了。
陸梨那時答吳爸爸:“殿下說了,若您不信任他,且給他二年時間考驗。若考得不合格,隨您往他飯菜裡擱蟲子下藥。”
下半句一聽就是這丫頭胡謅,過二年,過二年都該抱上小皇孫了,下藥毒死他叫自個丫頭守長寡麼?
知他倆個自小難拆,拆也拆不散,到底是長大了,一句決定可不比小時候輕省。吳全有末了便寬和地道一句:“既是心裡喜歡,就由着你去吧。受了欺負找你吳麻桿兒說,你吳麻桿兒旁的本事沒有,收拾人的伎倆倒是不用你出主意。”
那天的傍晚陸梨便正式搬進了楚鄒的鹹安宮,在此直到她的身世被拋光於衆前,兩個人如膠似漆地做了八-九天的小夫妻。
剛進宮的宮女沒甚麼家當好收拾,兩牀薄褥子搭幾樣洗浴盆子,再有一包袱衣裳,叫小榛子和小翠一道過去一趟,這就給拿來了。死人的鹹安宮廢置空屋不少,夜裡風中也似能聽見悽悽的詭聲,便給安置在沈嬤嬤的下排房隔壁湊個人氣。可沒把沈嬤嬤樂呵得眉眼含笑,聽說這次指給四爺還是長公主親自開了金口的,這丫頭不學她母親,是個貴命的好丫頭哩。
但那屋子楚鄒可一回也沒讓陸梨去睡過。八月一到宮中便去了涼蓆,楚鄒寢間裡到底換上了簇新的軟褥,他往牀內添了個枕頭,在搬進去的當天晚上就纏着陸梨與他做了第二回夫妻。
燭火透過簾帳打着朦朧的光,那織着藍錦的被子下勾勒着他修長的身軀,他把陸梨秀雅的腳踝牽制着,只是孜孜不倦地往她溫柔裡侵犯。好像天生就該是一對子相愛相殺,除卻最初那次的水火不容,隔幾天後的再來便只是剛開始有艱難,後面便都是好如渾然爲一了。那深夜裡他不肯放她好過,四周靜悄悄地也聽不見什麼聲息,他把木頭架子震得厲害了,那詭秘的海潮便掩也掩不住,聽在兩個人的耳朵裡都赧紅着臉羞人。
怎麼就能那麼誇張呢,她對他的反應也未免敏銳得過分。
楚鄒叫她低下頭看看自己與他,陸梨哪裡敢細看。楚鄒便貼着陸梨的耳畔,用清澤的嗓音霸道地低語:“真不知這宮裡哪個奴才生了你這尤物……小蠢瓜兒麟子,爺便是再百摧不折,這條性命也早晚要喪在你手裡!”
陸梨被他顛簸得連枕頭都落了,一幕青絲漫漫散灑在腰際。那光影朦朧中,楚鄒英俊的臉龐上容色迷離又狠勁,叫她滿心愛眷不已,叫她不聽使喚地把柔軟往他那兒上熨帖。楚鄒那時說她是妖精,可他自己卻像是一條貪心的蟒狼。陸梨想起小翠的話,怎莫名記起乾西所大火中聽到的太監嘀咕,她彼時可不相信那謠言,實在是幼年太卑微。便只嬌虛着拿話兒嗔楚鄒道:“爺怎知就是奴才了?萬一是個妃嬪呢。爺這廂對我做着壞事,萬一爺成了梨子的兄長可怎麼好?挨千刀萬剮。”
但那謠言當年埋得深隱,皇子一輩的爺兒是無從得知的。孫皇后約束得緊,使得楚鄒自小受着最爲苛刻的天家禮教,莫說連一個小太監都無法忍受,更何況是堂系長幼。壓根就是莫須有!
那牀帳子朦朧輕蕩着,把陸梨愈發嬌美如暈綻,一切的點滴都叫他被誘惑得裕罷不能。楚鄒懊惱又愛戀不已,脣齒便懲罰地覆上去:“叫你再說些不着邊際的?若真是隆豐的遺女,爺此刻也須先做死你,回頭你便將爺殺了了斷吧!”
“爺,嗯……”欺得陸梨毫無防備地扣緊他肩膀。
在謖真王與完顏嬌進宮的前幾天裡,楚鄒除卻上早朝與下午去聖濟殿讀書閱卷,整夜便都與陸梨廝守在一處。那空曠的舊宮樑下,紅木雕花的澡桶子裡有過他們的旖旎痕跡,貼着牆角的暗影裡亦留下過他的喘息與她的嚶嚀,他們在簾帳內迷茫試探,隔着門做着青春年歲所有能想得到的放肆,是以爲羞卻並不以爲恥,只因着遲來的深愛。
楚鄒給了陸梨太多的極痛與歡,他所有在人前隱匿起的壞都只是對她一個表露。那無人聲的夜半,他甚至把她放坐在桌案上,鋪了張畫紙然後將她欺負,用她留下的痕跡在紙上繪了張畫。那落英繽紛流水無歸,楚鄒把它取名叫《春美圖》。畫得真是惟妙惟肖,初秋的天,他把它赫赫然地掛在正中的影壁下,小九爺過來了也不避諱,到底局外人看不懂,還站在畫下對他的工筆滿目崇拜。
如果不是後來楚鄒離開了,帶着討梅和小翠去了江南。陸梨一個人回過這座人去殿空的寂寞廢宮,她險些都要以爲那短短長長的七八天,原是他們無意中穿梭了時光,彼此臆構出來的一場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