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楚鄒終於發問, 底下站着的一個官員便應聲答:“副使蔣大人家三姨娘她爹不舒服, 說是已三天咽不下食,今兒一早就奔過去瞧病了。殷大人莊子上的牛頂死了隔壁莊戶人家的羊, 那家人鬧得要死要活,昨兒就在城外沒回來。還有斐大人搡了腰, 躺在家裡爬不起,這就也告了假。”
咕噥着,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瞟上頭年輕的皇子爺。那話裡的意味,就是一個姨娘、一頭牛都比他重要。
楚鄒又怎會聽不明?少年時被捧得太高,說一不二, 目光傲遠, 行走間步履撩着袍擺也似生風。現如今被這般一壓制, 倒是把眼皮子底下的腌臢齷齪看到了不少。
幾個地方官膽敢這般刁難皇子, 想必那後臺必是十分了得。他心中冷笑, 嘴上便道:“大人憂心國事, 還要爲家中瑣碎操勞,實屬不易。小榛子, 你給爺上蔣府問問夫人, 看那姨娘父親家在何處, 請個大夫過去幫着瞧瞧。殷大人莊子上的牛, 牽一隻去代賠了便是。至於斐大人, 料不到卻把家搬到了詠春樓,叫兩個衙役送副擔架,先把人擡來議事吧。”
他面不改色言語迂迴, 卻與從前那十四太子的雷厲風行、剛正不阿大相徑庭。從前二話不說,但得哪個貪官污吏犯到他頭上,也不顧背後勢力,說罷黜就罷黜了。現如今被圈禁了四年後,竟變得這般沉穩與不慍不怒,不免叫底下官員唏噓惴惴。
那府上夫人卻哪裡真敢去問,若被曉得了偏寵姨娘,回頭不得跪搓衣板子?果然不出半刻的功夫,那三個就灰不溜秋地出現了。
其實估摸着就藏在街角的哪處喝閒茶,楚鄒也懶得揭穿。
進來就抱怨:“四爺只知一面,不知其另一面。這桑田改政是好,糧食是上去了,可桑戶一減少,出不了絲織不出布,朝廷給我們派下的稅銀還不變,年底完不成任務,內閣一算賬又要打架,最後遭殃的還是我們。再則東洋、西洋商人訂的那些單子,今明兩年的定金都上繳了,都在等着出布,這般突然一改政,到時叫織造局拿什麼交貨?”
“是啊,是啊,朝廷出個政令是簡單,苦就苦了我們這些背鍋的地方官。”
一時這個你一言那個他一語,公堂之下都是嘆氣聲連連。
但若真是他們說的那般辛苦倒好了。朝廷派下的稅銀是不變,可他們私底下這些年吃的卻遠不止小數。桑農吐絲抽一次稅、出布抽一次稅、成匹還抽一次稅,出得越多,這些人撈的錢就越多,往上報的稅銀卻依舊還是那數目。爲了撈更多的錢,便拼命的鼓動富戶買地屯田種桑出布,苦卻苦的是最底層的老百姓,入不敷出。最後出的布太多賣不出去成了死賬,便挪了這裡堵那裡,他們辛苦的是怎麼堵這個越來越難堵的漏洞。只可惜父皇身居孤寡之上太久,已難以分-身體察這些最末等的民情。
楚鄒也不動聲色,他是自小信服民生爲重的,君如舟,民如水,可載之亦可翻之。只聽他們抱怨夠了,這才悠然打斷道:“朝廷發佈這個政令,是爲了鼓勵桑農種桑,而非意在減產。據我所知,前幾年江浙屯田,富戶手裡的桑田已不在少數,今次這般一調整,並不會對大局有什麼變動。說是怕交不出貨的,江寧道倉庫裡不還藏着十幾萬匹布麼?與其堆在那裡等生蟲,不如拿了去頂上。倒是幾位大人在政令派下去之後,卻遲遲不見下達百姓,百姓觀望不敢行動。倘若誤了春耕播種,影響了年底的軍餉徵糧,本皇子說到底也就是走個過場,來來就走了,到時候這筆賬纔是真算在大人們的頭上。父皇怪罪下來,我也不好替幾位擔待。”
他竟是也學會了推脫責任,這般不緊不慢地說着,字句裡卻不掩犀利,分明把他幾個的老底子已摸穿。
說來楚鄒這次下江南,素日便只見他在院子裡描描畫畫,又或是在河道上走走看看,本來哥幾個還在暗中慶幸,這位爺怕是還過不去當年運河決堤的心結。怎料那倉庫裡囤布的事兒幾時就被他發現了?這數字可是連九千歲戚公公都被瞞在鼓裡的。
聽得幾個官員一怔,互相大眼瞪小眼看了好半天,只得悶聲問:“那殿下說該怎麼辦纔好吧?”
哼,到底是捏着軟肋老實了。
楚鄒說:“春耕不等人,我與楊大人、賈晁平的改政細令已向父皇請過示,還望各位大人早日落到實處。各州各縣有多少農戶願意種桑,多少農戶願種稻,亦叫文書統計名額上報。若有貧農買不起秧苗的,可由朝廷先預借,秋收後以糧抵償。總歸是先莫誤了時令要緊。”
一邊說着,鳳目又往那低着腦袋的鍋鏟下巴官員身上一掃,淡淡道:“斐大人有句話說得不錯,這織造確是一條龍,龍尾是百姓,龍頭上達父皇,龍身上擔着國運。誰人膽敢在這國運上動心思,學那碩鼠啃噬,便是大奕的太-祖列-宗站在這裡,只怕也過不去。斐大人除夕夜吃花酒的錢,這次便由本皇子掏私己替你墊付了,下不爲例。”
那斐大人本還在憋着打嗝,乍聽得冷不丁“咯”一聲大響。在花船上吃酒招-妓的錢是不用付的,照老規矩都賒着,到年底自有那花船上的管事統一去衙門裡報賬。哪兒想就連這個都被他皇四子抓到了。
他虎軀將將一震,連同着別幾個官員也頓時啞口無言。得,今後怕是想不清正廉潔也得收斂着點了。一時間各個吶吶地退身出去。
公堂上空靜下來,卻還餘着一個三十來歲的七品官未走。應是個才上任不久的新縣令,官服熨得很平整,國字臉,八字鬍,方正清樸。
楚鄒便道:“這位大人因何故不走?”
那官員一聽,連忙抖袖子跪下道:“回稟四爺,下官乃長興縣縣令陳寅。只因去歲縣內發生了一起命案,稻農們此刻還在與官府擰着,這政令不是不下發,只怕是沒人肯信服,下官着實爲難則個。”
他臉上表情愁苦,額頭上三道川字確是裝不來的。
楚鄒心中忽而生澀地掠過陸梨,那光影中英俊的臉龐便默了默,沉聲問:“可是一戶陸姓人氏?”
縣令陳寅惴惴答:“正是。去年春天上一任縣令命人強拔秧苗,今歲朝廷再說允許自願種稻,周遭村民已是無人敢輕信了。”
楚鄒聽了便說:“既是如此,左右天色尚早,我便隨你去看看罷。”
那鄉野頑民不通情理,一言不合說殺縣官就殺了。楊儉連忙勸阻道:“殿下不宜親自前往,不若隔日我與嚴大人代爲前去一趟則個。”
長公主楚湘趕在年前臘月生產,終於如願以償的得了第二個千金。正月的時候壽昌王妃也生下了一個胖小子,把二十四歲才當爹的大皇子楚祁高興得淚眼盈眶。從來是無喜無怒的冷漠人,聽說那日竟當着滿屋子下人的面,把靠在枕頭上的王妃親了一嘴,對她道了聲“你辛苦。”
王妃方僷多少年陪着丈夫冷冷清清,不想今朝終於等到他冰川融化的一幕,臉上笑得好不辛酸又滿足。因爲被李嬤嬤調養得好,母子都甚是健康,小胖兒生下來得有七斤半,是在半夜疼起清晨就生的,沒吃多少苦頭。方卜廉在家裡聽說後,君臣禮義都忘記了,抱着老伴直罵“那混小子總算對得起咱閨女一回”,天擦亮夫婦倆就趕緊地往王府去探視。聽說這陣子上早朝的時候,腰桿子挺得是更直了,只怕楚鄒這次差事辦好了回去,他那根脖子該昂得往後倒。
從去年九月底出京,楊儉便一直在暗中幫襯自己調查取證,連皇姐分娩都未能回去。楚鄒便對楊儉道:“不身臨其境又如何能體察民情,根髓總須要解決的,既是不歡迎官府,我便微服私訪就是。蘇杭一帶絲綢豐富、珠寶首飾亦花樣繁多,父皇既準了楊大人回京探親,不若便趁今日空檔出去逛逛,給皇姐與外甥們置辦些禮物,順便也爲我參謀參謀該送皇兄些什麼。”
楊儉但聽他這一言,就也不好再反駁。一干人等小用了點飯食,便趕在中午前分頭出發了。
江南鄉下的房子,黃泥砌成的外牆,往褐木的門檻邁進去,過一道石頭鋪就的四方小天井,迎面便是黑瓦屋檐下灰濛的堂屋。天有些陰,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正在喂蠶,中等身材,穿着麻布褙子灰布裙,靜悄悄的,時不時把臉貼向籃子看。
楚鄒已經換了一身靛青斜襟白緣的尋常袍服,讓縣令陳寅等在門外,自與小榛子走了進去。那婦人乍看見個二十上下的年輕男兒進來,還以爲是自己兒子,手中竹籃猛地生生一顫:“鵬兒?可是我展鵬回來了?”
灰黃憔悴的臉龐,視物似有些朦朧,想來應是把眼睛哭壞了。畢竟這是和陸梨生活過兩年的民婦,楚鄒便溫和道:“陸伯母認錯,在下是展鵬的朋友,路過此地便順路代爲探望。”
婦人這纔看仔細,但見確是個俊美頎長的陌生男子,眼神便黯淡下來,碎碎道:“原來看錯了,我兒幾時竟結交了這般貴氣的朋友。你近日可有曾見過他?這一去去了半年多,官府拿人的告示還到處沾貼着,也不知熬到何年何月是個頭。”嘆息着,又忍不住拭了拭眼角。
楚鄒打量周遭環境,一個雖窄小卻佈置得周到的院子,左右兩間寢屋,裡頭一個竈房和一張飯桌,天井旁的屋檐下是一個雜物屋子和一個洗漱的隔間,撲面而來一股小家小庭的生活氣息。江南地價貴,他們既能置了屋買了地,想來此前日子應是過得溫馨祥睦的。
他莫名的有些吃味,那脣線便略微下抿,說道:“伯母勿要傷心,展鵬人在哪裡在下不便言說。只聽聞這次朝廷派了欽差南下,若是伯母有冤屈,不妨訴與在下,或可幫助一二。”
“幫助?怎麼幫……”婦人看他英姿周正,口音與風格莫名與進宮的丫頭有點像。她在這世上只有丈夫和兒子,當下不自覺的便生出親近起來,慢聲唸叨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官官相護,到哪裡能說得清楚?他爹身體壯得像頭牛,莫說從不生病,就算是從騾子背上摔下來,那也不會當場就死了。他是被縣衙官差亂棍子打在腦門上,一口氣沒上來生生噎在胸前裡猝死的。當時周圍多少鄉鄰看着,就是沒個人敢吱聲,大家都拖家帶口,不能不想着活命。可憐我兒啊,花銀子請人寫了狀紙,狀紙沒呈上去就鬧了這一出。過年該二十了,人卻生死不明,中意的姑娘也進了宮……哎,叫我這當孃的,一想想心口就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