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口是座漢白玉橋, 出去看到楚恪的跟班太監小劉子勾着腰等在那裡。
陸梨問他可瞧見恪世子了?答說被宋玉柔抱走了。躲迷藏躲着躲着把自己躲丟, 找陸梨找不到,不曉得亂走亂撞就到了西出口。眼看夕陽漸起, 擔心陸梨在裡頭被狼叼走,癟着小嘴巴嗚嗚抹眼淚。宋玉柔正巧路過, 看見沒把他好一頓笑話,兜着小身板兒就給抱起來了,讓小劉子等在這裡報消息。
奴才們的“道上”沒有秘密,不管你在宮裡宮外,反正總有路子把風聲傳開。大抵是聽說了陸梨的傳聞, 對着她的態度難免幾分恭敬。陸梨問幾時走的, 答說走了有許久了, 想起那林子裡最後隱約的枯葉動響, 也不曉得是人還是風, 不禁略略懸着顆心。
春綠就是在那天下午把周雅撞流產的。
從東口出了林子後, 因爲又驚又怕又傷心,怕自己離開後二爺被人發現, 可又無法繼續看下去, 一路心神不寧, 趴在隨廊上乾嘔。等到淚眼朦朧的站起來時, 剛好周雅從花園子裡迎面過來, 沒留神就把人給撞上了。那時候的周雅已經懷孕六個多月,身子多有沉重,按說春綠也沒多大的力氣, 怎的一撞就坐倒在了地上。等到太監們聞訊過來時,裙下已經淌開了一圈黑紅。
因爲不願被人看見林子裡的一幕,春綠把隨身丫頭也打發了,當時的情形沒人作證,一百張口都說不清。周雅雖說不得寵,可到底懷的也是皇子龍孫,她一個王府裡的小妾害死了胎兒,仗斃都是輕的。即便張貴妃再想保,最後至少也免不了一頓杖責再打進冷宮。
更何況張貴妃並不喜悅她,生着一副與何婉真幾分相似的味道,平素弱婉婉的,進宮請安也不會來事。張貴妃說到底還是喜歡先頭的陸梨,識大體、上臺面,還討喜,怎奈身世尷尬,誰人也別想得。聽說兒子近日常去春綠的屋,心裡自然不舒坦——小狐媚精的,在自己跟前看着悶不出聲,背後動靜卻不小。
陸梨回園子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夕陽在紅牆琉璃瓦下打着金光,過崇祿門的時候,就看見兩個太監拖着春綠往皇帝歇涼的玉明齋過去。春綠原本嬌寵的好氣色還未褪去,那會兒變作一副驚恐與絕望,看見陸梨挎着籃子回來,就對陸梨哭喊道:“梨子,梨子,我怕是要活不成了……你快去林子裡今兒我們撞見的地方,快去把二爺喊回來……嗚……”
話還沒說完,身後跟着的幾個嬤嬤便用帕巾把她的嘴堵上。
陸梨聽得一瞬驚詫,先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待一琢磨路上聽到的嘀咕議論,什麼“嘖,六個月說沒就沒了”、“出了多少血”、“誰知道是不是貴妃主使的”等等,心下才明白了大概。
雖疑惑春綠明知道老二在哪裡,爲何又對自己裝作找不到,只那當口若再折回去喊楚鄺,一來一回半個時辰就耽誤了。連忙把籃子交給小劉子,到楚鄺住的院裡叫喜娟喊太監去找人,自己便去了周雅的霜雲堂。
那陣子宮中懷孕六個月的除了周雅沒別人。一個看起來並不起眼的小院,太醫剛剛離開,周雅靜靜地躺在牀上。二十八歲的臉龐掩不住的清麗與蒼白,眼裡有失望有空茫,但是很平靜,並沒有太多悲傷。
這次避暑也沒有帶上皇七子,只說這些年功課落下了太多,讓楚邯留在擷芳殿裡補課。流了那麼多的血,她卻這樣平靜,陸梨便猜周雅是故意不讓皇七子跟來的,爲的是不讓楚邯再像三歲那年一樣,再看一遍自己流產大出血的畫面。
周雅的這胎是預謀要流產的。當初陸梨那些耗損內氣的茶包給出去,過去了半年多,後宮卻一直等不到誰人消隕。陸梨便猜這個茶包應該一直都在周雅自己這裡,她喝着,喝到一半又猶豫了,但這個孩子傷着了根,卻已經留不住,留不住了她也得叫它去的值。
陸梨便對周雅說:“娘娘用心良苦,不惜用性命做賭注,爲的不過是給七殿下掙一份前程,在萬歲爺心中留下一點體恤。可娘娘是否想過,春綠是二爺的人,又是四爺跟前寵妾的好姐妹,眼下二皇子在軍中有威望,手裡有兵權,馬上又要與戶部尚書結親;四殿下逃不過是東宮皇儲,他日必定要榮登寶座,娘娘這般得罪全了,雖給貴妃臉上抹了黑,心頭稍許痛快,可他日皇七子的日子能好過?娘娘既已達成了滑胎的目的,不如看在孩子的份上,得饒人處且饒人,還能在萬歲爺跟前搏一個寬容的好名聲,還望娘娘深思。”
說罷對着牀沿揖了一揖。
“呵呵……”周雅靜靜聽完,只是空然地扯了扯嘴角。是沒想到當年老四跟前的小蠢太監,而今竟能心思這般清明的。
是,那藥包她的確自己吃了,十月下旬拿到的,她十一月開始吃。原本想趁着皇帝偶爾還能來自己這裡,在還能得一點寵幸的時候恰恰好死去,起碼能叫他對當年的情分留下一點惋愧,日後好對老七寬待一些。可沒想到卻懷孕了,懷上她就捨不得死了,奢望着能用這個孩子挽回皇帝的心。
但後宮裡花開花謝,新人容顏笑貌嫣嫣,誰在意舊人凋零?那些嬌鮮的顏色她看了,臉上印刻着清晰的嬌寵,皇帝早已經不再惦記曾經與自己的三年了。她的翊坤宮裡冷清,老七無論多麼努力表現,也終不得他楚昂過問。最終便明白挽回不了。
肚子裡的骨肉雖懷着,脈象卻虛沉,時感半死不活,那斷了幾個月的茶包便又繼續狠心喝上了。就算胎兒保不住,也得用這塊肉賺回一點恩情。
周雅的眼前浮起隨廊下春綠容色蒼白的乾嘔,這算是她額外的發現吧,上天也眷顧自己,平白給了個一箭雙鵰的好機緣。等陸梨走後,她便涼涼地吩咐婢女道:“替我去皇帝跟前傳句話,就說是我站不穩滑倒的,讓皇上別再給小皇兒頭上添性命,把那姑娘饒了吧。”
“啪!”
玉明齋裡,張貴妃聽了婢女的複述,便當着皇帝的面打了春綠一個響巴掌,把春綠打得眼冒金星。
那雍容華貴的身姿坐在扶手椅上,臉上不掩怒容,齜牙叱道:“得虧是麗嬪仁善寬容,曉得把事實澄清。這要換作是別人,被你這般莽莽撞撞出了誤會,本宮可是多少張嘴都說不清楚。”
心中是不爽快的,因爲當年周雅曝光了老二勾絆老四,這次周雅流產,宮裡頭私下裡都說是自己在報復。爲着做給皇帝看,這一巴掌下去可不輕。
春綠嘴角淌血,身子都崴去了地上,只是半撐着手肘哀哀啼哭。那淚眼摩挲的清婉模樣,皇帝不願看,只是淡漠道:“貴妃帶回去處置吧。”
這般不冷不淡的態度,有如叫張貴妃滿心的辯駁都說不出,一口氣被生生地噎着落不下。回去後便罰春綠在院當中跪起了搓衣板,兩手撐着塊板子,再在上頭擱塊水碗。
春綠撐得搖搖欲墜,只聽張貴妃清幽的嗓音透出窗子:小狐狸精,叫她明着暗着掏空老二的身子。她的眼淚便淌個沒完,想當初被老二在樹下強要的一幕,心中便都是悽苦。
一直從傍晚跪到了酉正,楚鄺才急匆匆趕來。修長身軀跨進院中,乍看到春綠衣裳凌亂,髮髻散灑,臉色亦恁般蒼白,便皺眉問一聲:“怎麼回事?”
春綠聽到他熟悉的嗓音,赫然回頭看。然後便看到他換了一身新展的衣裳,筆挺而俊逸,頸側似有指甲的印痕,他的臉卻很嚴肅,腰佩上也多了枚精緻的小荷包。她是知道他的勇烈的,每一次都掛着他的脖子疼得要生要死,知道那個印痕是怎麼來,心中便又愛又傷心。叫了聲:“爺。”驀地便暈倒在地上,水碗子“啪嗒”一聲碎成片。
日暮下的院落光影幽暗,楚鄺後來托起春綠虛軟的身子,只對屋裡的張貴妃道:“兒臣要的,母妃給不了;兒臣不要的,母妃硬塞進來。塞進來的,兒子喜歡了,母妃卻又緣何不善待。”
說着便咬了咬脣,攬抱着春綠大步出了院門。
春綠是在那天半夜小產的,小一個月的身子,連她自己都不能夠確定。來不及告訴她的二爺一起高興,一天當中就發生了這樣那樣的許多事,原本體質就虛弱,哪兒還能保得住。
聽說楚鄺隔天清晨就備馬車帶着春綠回了城,在那之後有一段日子都不再入宮裡來。
這皇城裡女人的心骯髒啊,得寵了的也骯髒,不得寵的也骯髒,都一樣。還說太監。
旁的皇子貴胄十五六、十六七歲就當了爹,楚鄺今歲二十一了卻還是膝下空空。張貴妃盼孫孫盼了不少年,沒想到卻是自己親手殺了老二的第一個孩子。隔天便生了頭疼病,病勢很是反覆了一場。已經四十歲的張貴妃,便是在這一年,身體開始走上了下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