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門外,一隊守宮的禁衛軍正在呵氣跺腳,也是奇了怪,這都四月天了,大晚上竟然還涼颼颼的滲人。
總旗李槐英偷偷順了個烤紅薯,正欲剝皮吃,被千戶宋巖看見,冷聲批了一頓。
遙遙望進禁城內,整座宮殿給人的感覺異樣沉重。今天夜裡突然宣佈要加強防守,都下了差的禁衛又被喚回來繼續當差,一整個晚上不讓闔眼,難免各個犯嘀咕。
問宋巖:“宋哥,這麼戒備,該不會是皇上那邊……”
後面半句沒說,但不用說,誰人都知道意思。皇上身體不好的事兒,宮裡當差的沒幾個不曉得。太監們的嘴是管不住的,因爲經常要偷東西出宮去賣,爲了拉攏和討好守宮的禁衛,也會時不時地賣點兒內廷裡的消息。
被宋巖冷冷地瞪去一眼。
宋巖正了正黑色的尖頂紅纓飛碟帽,帽沿下是一張清削冷俊的臉。他身型高而健梧,着一襲五品通黑麒麟袍,頸口/交領潔白,束腰長身,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
他的家世也好,祖上是立了功的開元大將。父親雖世襲東平侯之位,但低調持守,並沒有因着功勳而對他多幾分照拂。沒有讓他太輕鬆,放任他從武榜眼考起,做到現在也只是個衛戍皇城的禁衛軍千戶。他本人性格也隨和,與一衆手下相處得很不錯——
反正早晚都是要被提上去的,衆人也都買他的面子,服他的管束。
他訓斥了一句,輕啓脣齒吩咐道:“內廷的事還輪不到你們幾個來操心,在什麼位份就盡什麼職,出了事小心連坐。”
衆兵衛被他唬住,連忙併腿立正。
大雨滂沱,稍稍一側身肩膀便被打溼。正說着話,忽而偏過頭看見角落的宮牆下,一個五十多歲發了福的嬤嬤在探頭探腦,似乎有話急着要說。他就頓住了話茬,微微蹙起眉頭。
手下的兵衛們自然也看見了,察言觀色,噤聲不語。
宋巖的樣貌在京都數一數二,家世又好,娶的更是老寧王府裡的千金。他成親晚,二十歲過了才成的親,整個京城不曉得多少女子私下裡愛慕他。他倒是不貪色,除了正屋的嬌妻,聽說就只有一個成親前的通房丫頭,扶了做妾,其餘乾乾淨淨。
但從去年夏天開始,具體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卻時不時見他清悄地往內廷裡去,還有就是這個嬤嬤常出來找他。
大夥兒也不挑明,這種事兒在宮裡也不是沒有。宮中那麼多美嬌娥,多少青春年少,戍宮的護軍們生得又俊帥,免不了哪個偷偷亂動情思。只是想不到宋千戶也會。
但這種捕風捉影沒證據的事,大家範不着和他較真,畢竟家世在那兒擺着,得罪了沒好處。
便紛紛把眼睛看向別處。
“宋……宋督軍……”那胖嬤嬤又叫,聲音壓得低低沙沙的,分不清禁軍十二衛的官職。
宋巖認出來是淑女樸玉兒身邊的管事嬤嬤,只得頂着大雨走過去。
心裡其實並不很落意。
只怪當初一瞬衝動,怎竟就和那高麗進貢的淑女纏亂了關係。偏又和寧王府裡出來的嬌妻太不一樣,有太多陌生的水泛的溫柔,後面着了魘的貪了一次、兩次……再後來想斷的時候,她已經沒他不行了,斷了幾次都沒能斷成功。
也是運氣不好,生得是極美極柔極媚的,但就是得不到皇帝的寵幸。新晉的宮女都走了好幾撥,眼看着將滿十八了仍就一直住在東筒子僻角的廂格子裡,身邊就這麼一兩個老醜的嬤嬤照顧着。
得有兩個多月沒見,這次不曉得又出了什麼事……又或者是想見自己了……一見面總是貪個不完。
想起她繾綣於懷中的柔,他其實對她還是渴念的。帶着幾分同情的渴念……從一開始就是因爲同情而亂了心。
清健的身軀走過去,問嬤嬤:“大晚上找我何事?”
胖嬤嬤姓沈,披着油衣,不敢打傘,怕深夜裡太招搖。被雨淋得一晃一晃,支支吾吾道:“樸小主出事兒了,喊、喊宋督軍給出主意。”
他又打斷話,問出了什麼事?
語氣不帶停的,冷峻面容上微微掠過一絲不耐煩。
也不曉得是不是天生這麼冷,每次沈嬤嬤來找他,都是這樣板着臉沒有多少耐煩的樣子。沈嬤嬤一句兩句說不清,只得豁出去道:“要生了,是難產,樸淑女問您是保大還是保小……”
嬤嬤說的是樸玉兒的原話,其實問出這話來也是愚蠢,保大保小又能怎樣,保小了莫非還能叫他抱回去養嗎?原不過是想試探他,自己在他心底的分量到底有幾分重罷了。也或者是爲了要告訴他,你看我這樣沒命地愛你,竟是爲你生兒育女都肯了。
“嘩啦——”但夜空一道閃電劃過,緊接着禁宮震盪,嬤嬤的話宋巖便聽得半渾不清。
“大少爺、大少爺……”一個青衣僕從模樣的在宮門邊上招手,許是太着急,左右周遭的護衛也都熟絡,便舉着傘跑到他跟前道:“少爺,少奶奶要生了!產婆說胎位不正,少奶奶疼得嗷嗷的,隔着窗戶一個勁直喊您。怕是要難產呢,老爺叫你趕快回去!”
難產麼?出來的時候還好好的,也不過就一個時辰功夫……
他想到家中淑賢的小嬌妻,簪子的尖尖磕一磕手指頭都要痛半天的,兩道濃墨的劍眉不由蹙起來。
這時候裕親王的駿馬也到了,大雨淋漓,看到馬背上裕親王懷裡起出的小兒身形,他連忙丟下二人走過去。
大太監張福跳下馬車,宋巖躬身行揖,張福道:“這雨下得沒玩沒了,仔細淋着我們小世子,快去命人準備輛轎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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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五歲的楚鄒夢中嚶嚶嗚嗚欲醒,裕親王寵溺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那父與子的一幕,宋巖擡頭看見,心中只覺一柔,不動聲色地拱手道:“暖轎已爲裕王爺與小世子備好,即刻就可啓乘進宮。”
裕親王看了他一眼,大約賞識他這時候還敢與自己親近,一彎身抱着兒子進了鎏金暖轎。
那邊廂沈嬤嬤在宮牆下看着,想起他剛纔的語氣,還有青衣僕從說的一番話,只得跺跺腳回去了——兩個女人都要生,還能怎麼辦?
宋巖剛吩咐完家僕,原還想再問些什麼,回頭一看嬤嬤已不在。只當是樸淑女熬了三個月熬不住,又編出個甚麼理由想見自己,便也就沒當做一回事。
那身體裡隱隱的悸動又沉下去,心下略有點空落。
裕親王的轎子往內廷裡去,雨越下越大,宮中漸漸只剩下一幕霧簾,朦朧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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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東筒子盡頭的廂格子裡,樸玉兒嘴裡咬着手帕,拼了命地往下使力。
那強抑的撕心竭力的痛吟,在電閃雷鳴下顯得多麼不起眼,但湊近着聽,卻聽得人骨頭打顫兒。
女人生孩子當真是過鬼門關吶,錦秀兩手攥着銅盆子,沿着低矮的綠柱紅牆下走過來,心裡頭就跟繩揪着似的難受。
皇帝最近一次徵宮女已經是在兩年前,宮女們從玄武門進入內廷後,須得經過層層篩選,最後把平庸的分去做事,剩下幾十個出挑的留給皇帝做淑女。淑女在得了恩寵後就可搬出去,住進東西六宮。
這個犄角旮旯的院裡已經沒什麼人住了,只剩下自己和樸玉兒不熟不疏的做個伴。都是上上批選進宮來的,這四年多陸續走了兩撥人,如今誰還記得她兩個大齡未幸的淑女,漸漸不親近也親近了起來。
但這樣大的事,樸玉兒竟然還瞞着自己。平時束腰裹肚,若非今天晚飯後忽然痛得癱坐在地上,自己根本看不出來她懷着孕。
這麼一想,錦秀心裡就覺得膈了點兒東西。
真以爲自己什麼也不曉得嚒?樸玉兒和那個禁衛軍千戶藏藏掩掩的貓膩,瞞得了別人,卻是瞞不住自己的。姑娘家失了身子做了女人,莫說別處,僅皮膚與眉眼間的流光都是會變的。不像自己,眼神死寂寂,日復一日的黯淡。
她只不過是不想戳穿罷了。沒得那個必要。
廂屋裡鋪着團花褥子的矮炕上,黃臉黑皮的喬嬤嬤正把樸玉兒兩腿掰着,使勁地往下壓她肚子。都已經痛了大半夜,褥子下面一灘都是血,孩子卻還是生不下來。樸玉兒臉色煞白煞白,光潔的額頭上汗漬淋漓,抓着褥子的素秀手指上青筋都鼓了起來。
但再蒼白也是美。這會兒只穿了件薄薄的衫子,因爲被汗溼,依稀可窺見裡頭隱約的花紅。生得很白很墜,屬於女人看了都會忍不住發酥的那種,更何況是男人了。
這下知道苦了吧,早知道要受這等罪,當初又何必貪那個快活。錦秀站在門邊上看着,又略略覺得有些解氣。
其實若論容貌,自己生得也不賴,顴骨高,眼有神,撲了粉、打上胭脂,應該是媚的那一款。打小她家的主母也說她將來能勾男人的魂,所以才頂替小姐進了宮——大奕王朝這兩朝的皇帝都短命,許多人家並不願意把親閨女送進來。但可惜沒有機會遇見皇上,也沒有足夠的錢去賄賂太監。
樸玉兒是高麗國進奉的貢女,生得自然是膚如凝脂脣紅齒白。但物極必反,人太美了也是錯,皇后比皇帝大兩歲,怎麼可能容忍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絕色美嬌娘接近皇帝?所以她也被“有意無意”地錯開了聖面。
但她也算沒虧,熬不住寂寞膽兒也豁出去了,竟就得了那麼個俊武的男人對她好,送東西送首飾,纏着寵着斷不了。
錦秀看着樸玉兒若隱若現的鎖骨,幾乎可以想象那個禁衛軍官一雙手掌滑過她如玉肌膚時的迷情,她心裡的那股酸澀又涌上來。
要命了,這會兒該你胡思亂想嗎?她把自己的思緒強拽回來,然後一腳垮進門檻,焦切地撲過去喚一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