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父皇,我在這裡。”乾清宮的單層臺上女童笑語銀鈴,早起的二公主楚池嚷嚷着要找父皇,張貴妃就讓錦秀帶着她過來了。
原本週雅也要來,但因爲晨起忽然嘔吐,所以只好順道讓錦秀拐去翊坤宮,把楚邯也一併牽着。
皚皚白雪將紫禁城鋪就得一片聖潔,父子三人扔玩皮球。楚池繞着乾清宮跑,叫楚昂追,錦秀抱着她的粉紅色斗篷候在一旁。二皇姐像她的母妃一樣,天生自然醒目光環,每逢楚池在的時候,三歲不到的楚邯便顯得語拙,插不進熱鬧的乾着急。
楚昂任姐弟兩個跑着,彎腰撿皮球。
忽而看到錦秀裙袂撲簌地站在身旁,感覺有點面熟,他細一想來是張貴妃的大宮女,便道:“你是景仁宮的?這裡風大,去檐下站着吧。”
他有着冷雋的五官,修頎的身量,似乎昨夜未曾好眠,下頜上微有些青茬,帝王的威嚴叫人貪看又不敢看。錦秀侍立了快五年,這纔是第一次聽見皇帝爺與自己說話,緊張得都險些口鈍。
連忙低語道:“無妨,奴婢就這樣看着皇上與公主殿下們玩耍,也是很暖和的。”
她已將要二十一歲了,看上去倒不像那些剛進宮的宮女一樣輕惶。妝容濃淡適度,一襲紺紫色宮裝得體,自有一份該有的宮廷氣度。
楚昂就也沒與她再多言語,見楚池楚邯姐弟二個跑去交泰殿前,正準備往那處扔球,眼神卻被不遠處一道墨黑色的小身影吸引。
戴一頂玄青縐紗爪拉帽,正屈着長腿蹲在雪地上,一勺子一勺子地舀着露臺上的雪。生得是俊美白皙的,眉宇斜鬢,鼻樑英挺,孤獨而專注。
他看得有些錯神,一時還以爲時光逆轉,又看到那個天馬行空的四歲小子。
“父王,父王,給你。”捧一碟雪過來。
“這是什麼?”
“是玉皇大帝賜下的仙露,吃了可長生不老。”
問他:“呵呵,要父王活那麼老做甚?”
嘟着小腮子不說話,見自己掂起勺子作勢要吃,又道:“你吃兩口剩一半給母妃。”
眼目中黑澄發亮,都是稚子的愛慕與尊崇。那個女人自小將他視若骨血,呵着捧着生怕他把養沒了,倒養成個至純柔軟的性子,心疼這個,黏纏那個。他忍不住就把他抱在膝蓋上玩耍。
“呼——”楚昂的手往那處一拋。
宮人往來進出,把坤寧宮殿前的雪都污了。
放目前邊的交泰殿,清晨無人,一片皚皚潔白,楚鄒就拿着小碗兒走過來。
初雪晶瑩,舀得很耐心,碗底眼看將滿一座小山。忽而腳後跟似乎被什麼砸了一下,他就皺眉:“小順子,你再吵擾我一回,必叫你脫了褲子去宮女門外頭罰站。”
卻靜悄悄,好似周遭空氣凝固。他覺察着不對勁,一撇頭,便看到父皇一襲龍袍繾風地站在前方几步外。
楚邯與楚池慢慢停下腳步,一個眼中帶着畏懼,一個驕美的小臉上描寫防患。
楚鄒微微有些錯愕,頓了動作站起來。
楚昂負手站在風中,一雙冷長的鳳目只是睨着他,似乎在欣慰他的終於肯跨越坤寧宮到交泰殿的界限。
楚鄒有些語澀,到底囁嚅地叫了一聲:“父皇。”
那八歲小子的目光中有生疏,但這一聲叫,楚昂是欣慰的。笑笑問:“都這麼大了還玩雪,準備用去做什麼?”
楚鄒應:“母后叫兒臣舀回去。”
已經很久沒有對面說過話了,楚昂看着兒子酷似自己的俊臉,又想起那日普渡寺中抱起他的一幕。他是沒想過他會開口叫自己的,那樣複雜的一聲“父皇”,隨後便闔起眼簾暈厥過去。他抱起他拉長的身條,滿心裡便對那肇事的充滿煞氣。
楚昂語氣中便不自覺地帶了憐恤,復問:“哦,她要用雪?”
孫皇后在殿內久等不來,一娓妃色刺繡花卉裙襬跨出門檻,嗔語漸行漸近:“人去哪兒了?又跑得不見影子。”
忽而下到露臺,擡眼看到兒子正在交泰殿下,與他的父親站在一處,那好惱的笑容便微微凝滯。
楚鄒回頭看見,有些急促欲辭:“制潤膚的胭脂,要用頭層的初雪,給皇姐姐預備嫁妝。”
嫁妝?
楚昂順勢望過去,看到孫皇后穿着綠綾地刺繡蝶戀花紋對襟褙子,搭着妃色的長裙盈逸地立在單層臺之上。看不出年歲的姿韻,脣瓣微微上翹,柳眉玉腮,一許流盼嫵媚。他從十五歲時幸了她,那時還是個未長熟的青果兒,一點點在光陰中看着她變化成長,未料今時驀然相看,竟惘覺這般陌生。而身旁她的女兒,臉上被她畫了一半的妝容,少女聘婷,宛若初夏荷花,被她一畫怎生像那初唐仕女的詼諧。
他便笑笑:“既是叫你,那就過去吧,仔細受涼。”說着摸了摸楚鄒的肩膀。
“唔。”楚鄒把球遞給他,向坤寧宮殿門跑回去。
孫皇后掉轉過身,餘光掠過楚昂冷峻的面龐。那長眸中有異樣,還含着一點兒帝王自帶的高慢與挑釁。三年多了,第一次站在這裡,一身墨色龍袍凜凜,似乎有對她不可說的情愫。
但有什麼意義?該冷的都冷卻了,曾經執念的也化爲塵埃。
她便作視若無睹,揩了揩楚湘的頭髮:“回去吧,該用膳了。”
“父皇,父皇,孩兒要球。”二公主楚池看着變得陌生和漂亮的皇后,連忙墊腳打斷父皇。
楚昂便收回眼神,把球落給她。
……明明就是熟悉到彼此刻入了骨髓。
他冷笑着扯了扯脣角,一道頎長身影擦過錦秀身旁,錦秀低頭屏息,聞見他身上一股略帶沉香的涼寒。
不稍多久李嬤嬤就張羅好了菜餚,蜜絲山藥、芙蓉燕菜、西湖蓮子萬福肉、熘鮮蘑菇……林林總總擺了一桌子。李嬤嬤是當年孫皇后從孃家帶來的,手藝一向合着幾個孩子的胃口。中宮屹立不變,太監們忌着孫皇后的尊位,雖不敢像對楚鄒那樣明裡暗裡的剋扣,但皇長子與長公主的日子實際也未盡然是好的,這般一桌倒是難得。
楚鄒有些靦腆地吃着,楚湘給他夾了一筷子愛吃的燴銀絲:“弟弟瘦了,要多吃些。”
楚祁默默地坐在對面不說話。
其實在普渡寺都見到楚鄒叫過“父皇”了,但都不約而同地替他瞞着,不想被孫皇后知道。四弟口中的一句父皇,與旁他皇子的不一樣。
孫皇后給他盛了一碗湯:“怎麼跑去那邊舀雪了,不是叫你在獅子腳上刨一勺。”
楚鄒正待要答話,張福領着幾個送膳太監走進來。站在桌前福了一福,恭敬地哈下老腰:“今兒是皇長子生辰,萬歲爺特地在前頭賜了兩道菜。”
說着就命太監擺上桌,其中一道乃是菠蘿咕嚕肉,用豬裡脊與青椒、竹筍、菠蘿精細翻炒,色澤明豔味酸甜,是兄弟倆幼年時候最愛吃的。
像是收到了父皇對母后發出的攻勢。
姐弟三個齊齊默了動作。而這攻勢,直指的卻是四弟。母后佔有着四弟,而父皇現今準備開始收回。
楚祁寂然地凝了楚鄒一眼,不見多麼動容。
桂盛在一旁歡喜道:“皇上對兩位皇子真是恩澤有加,那天在水潭邊,四皇子叫了一聲‘父皇’,皇上便親自蹲身把他抱起。今兒又賞賜了大殿下兩道菜,叫奴才們眼看着心中都歡喜。”
空氣像是一瞬間凝滯了,孫皇后笑盈盈:“你叫他了?”
楚鄒俊顏上浮起蒼白:“嗯……我沒有故意搡七弟。”
原本這三年多,沒有一個人親近過父皇的,那種背叛的感覺襲又上心頭,楚鄒連忙暗暗地看了看大皇姐。
孫皇后也不說什麼,只笑笑,叫李嬤嬤盛菜。“既是送來了,就吃吧。”每個孩子盤裡舀兩勺,自己卻不動不看。
太監們立在幾步外一目不錯地盯着,其實是在看哪個孩子先吃,楚湘便先咬了一口。
……
作者有話要說: 捂臉,更新了小短章,真心讓親們久等了,在努力尋找一種工作與寫文的平衡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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