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江籬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
江淮一帶過五月節有佩戴香囊的說法,閨中女子端午前夕剪綵布以刺繡,做成各式新巧形狀,內嵌雄黃荷包佩於腰間,用以辟邪保佑。
雨後初晴的田野青草飄香,白色紫色的小朵野花亦顯得別樣清新。楚鄒立在小徑旁,曹碧涵給他在腰間掛了一個菱形的香囊,上繡精美花鳥草蟲。這還是頭一回有女孩兒送自己東西,楚鄒低頭看,用手將褶皺撫平,對曹碧涵展顏笑笑。曹碧涵也回他青澀一笑,少年時的情懷純澈,無關乎情無關於愛,只是一種單純的悸動與美好。
楚鄒說:“我就要走了,你父親的案子我已叫馮琛幫你重查,你不必過多憂擾。”
他亦送了一副畫給她,畫上畫着幾朵欲綻未綻的曇花,或如這次下江南所遇之情感,只是剎那美麗,卻無意在心中彌留痕跡。
但曹碧涵不認識這種花,只看楚鄒工筆卓越,落款處簡書“周爾”二字,仿似走鳳游龍。再看他平素衣着氣度與言行涵養,便猜他一定出身自不尋常的上層人家。
碎花頭巾映襯着少女嬌素的臉頰,曹碧涵鼓了鼓勇氣:“經此一別,可是再見不到周公子一面?”
楚鄒道:“也不盡然如此,只是父……父親對我一貫嚴苛,怕回去後出入就不太方便。他日你若到京城遇了難處,可至西亭子街第三座,那裡是我大哥的府邸,有什麼事你可求助與他。”
還有大哥,大哥還有單獨的府邸,果然是出身不俗……這感覺怎麼像是戲文裡唱的,一個天上地下的相遇。曹碧涵臉紅,緊了緊手中的竹簍子:“那周公子從前……可有曾對誰人上過心麼?”
問完了又覺問得多餘,他在京城裡必是繁花錦簇,多少貴女千金是他的世界,而自己不過路邊一顆不起眼的小白菜,何堪相比?問了反襯托得如此卑微。
楚鄒倒是不曾注意,他的目光正凝在遠處,一對爺孫正在地裡刨野菜,衣衫顯殘破,背影亦佝僂。隆豐皇帝在位二十年間,大奕王朝上下天災人禍不斷,父皇繼位後國庫空虛,施政改革處處縮手縮腳。後因提督織造府太監引進西洋商人,自此每年出口的絲綢可補充國庫數百萬,朝廷因此鼓勵富戶買地種桑。
下發的聖旨說是高價給予稻農補償,但實則層層盤剝,真正到得稻農的手裡已所剩無幾,更或是幾乎沒有。沒了地的稻農便只能給富人當佃戶,繼續享受苛刻盤剝。江南的富,其實富在商賈,富在坊間市井,而鄉縣往下的農民身處底層,飢苦無法上達,日子卻依舊水深火熱。
這些都是父皇在宮中所不知的,他不自禁眉宇緊蹙。忽而捕捉到曹碧涵的問話,便應道:“我心中記掛之人倒是有許多,父親、母親,兄長、姐姐……還有個年幼的弟弟,”因想起日漸生分的楚鄎,心緒便又凝重,轉而問道:“你呢?”
曹碧涵原本聽到那句“倒是有許多”,心絃還驀地一揪。再聽到都是父母家人,便莫名鬆了口氣,那少女清麗的顏頰上鍍了笑,豔羨道:“你生得這般人中龍鳳,想必你母親也定是個妙人兒!我自出生起便沒了娘,平素聽人提起自己的母親,心裡便只有羨慕……我甚至連她長什麼樣兒都不曾見過,連回憶也無從回憶。”
她惆悵地說着,忽而又咧嘴一笑,那種執拗又浮上她的眉間眼角。
楚鄒便因她這句話而生出憫恤,因想起同樣不曾見過母后也無從對母后回憶的楚鄎,他便柔和了語氣道:“我母親在我十歲那年業已離去,她去的時候我沒能在她身邊,聽說生九弟時痛了兩天一夜……我後來只能在心中記掛她,猜她在另一個世界過得是好是壞。他們說她的魂兒留在我家中未走,因爲記掛最小的弟弟,但我卻希望她能離開。假若世上真有投胎一說,我希望她如今已喝下孟婆湯,在另一個天地裡安靜無憂地開始新生活。”
他說着話,十四歲的貴俊少年,眉宇間卻繾綣着深沉的哀傷,彷彿在不該的年歲裡便已歷經過滄海桑田。袍擺在田野的清風中舞動,身影看去是那樣的孤獨。曹碧涵看在眼裡只覺意外與心疼,忍不住低了聲音:“對不起……啊——”
話音未落,腳下卻忽地一滑,整個兒險險地往田埂下栽去。
楚鄒連忙就勢將她一扶。她因着身子後仰,那纖細的手腕便從袖中滑出,光潔的肌膚上只見道道紅痕,新的舊的惹人刺眼。
楚鄒不禁蹙眉:“你手怎麼了?”
曹碧涵連忙把袖子捋起,尷尬地咬了咬脣:“無妨。不過是我家姑奶奶打的,都已經習慣了。”
“我祖父去世得早,爹爹因爲是庶子,自小不得寵,便如同寄養一般。後來執意要娶我母親爲妻,便搬出去獨過了。如今他吃了牢獄,我無處落腳,只得硬着頭皮回祖宅。老姑奶奶不喜歡我,說我是野種子,平素沒少打罵。剛開始還覺得疼,現在都打麻木了。我如今最大的願望便是能給父親伸冤,等他從大牢裡放出來,我便與他遠遠地離開這裡!”
她應是自小遭受欺惡,而生出十分犟硬要強的性格,泰然得就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又像忽然記起來什麼,從袖中掏出一個本子道:“對了,這是我父親從前爲官時的筆記,我也不曉得有什麼用處,你看看可對案子有幫助。”
她這般輕描淡寫,楚鄒便也不好去寬慰甚麼,生怕觸及女兒家薄薄的臉面。接過本子略一翻閱,見只不過一些筆畫與數字,便闔起來:“你父親是僉書,專管做賬的?”
曹碧涵點頭:“唔,他做了很多年僉書,一直都是悶頭老實的。這次在山陽與清河監管買地,原以爲終於能升一升職,不料卻被誣陷了貪污。”
楚鄒只當是個小案子,那些太監抓了她父親去,不過是爲了圖個省事,老遠堵住那些富戶與桑農的口。便寬慰道:“馮琛是戶部的尚書,他必譴人替你父親重新審案。倘若你父親果然未曾收受賄賂,應該不多少日子便能出獄。”
曹碧涵眼目濯濯,祈盼地擡起下頜:“若果真是如此,公子可否捎帶我去京城麼?我想在京城找個當差的活兒,一併等爹爹出來……光靠給老姑奶奶養豬,不曉得攢夠盤纏要到何年何月了。”
最後一句忽然無望地沮喪起來。風吹着少女單薄的身板,那半舊素衣被風吹得鼓起,後頸處幾道掐痕便從衣領下若隱若現。楚鄒想到她從盤纏裡抽出錢銀給自己買的那些肉與梅乾,默了默,沒有可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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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天氣漸漸開始燥熱,小麟子在宮裡想念楚鄒想得發瘋。
古書話本上把宮廷生活寫得寒磣悲慼,不知宮裡的補給待遇原是好的。至少小麟子迷戀這塊三丈高的紅牆,繾綣這片彎彎繞繞的天地格子,還有御膳房裡每日蒸出的糕兒點心與四季新鮮的瓜果。
逢到夏天,當下差的奴才不曉得,中上差的宮女和太監每天可以分到一個小西瓜。
宮裡頭吃東西要講究,一不能吃不飽,二不能吃到飽。吃不飽肚子會咕咕叫,太寒酸,成什麼體統?吃太飽了會放屁,屎尿還多。在主子跟前當差一站得站二三個時辰,幾時不小心滲出什麼怪味道,讓主子皺了皺眉。好,大宮女一個眼神你就得隨出去,院子裡沒人處“呱呱”你兩巴掌,接着叫你自己打到哭。因此這些瓜分到手裡頭,是沒有人敢貪吃的,怕吃多了尿多。每每都是吃上兩口,就在自個住的僻仄院裡高高往下一砸,享受那一聲滿地開花的脆響,然後哥兒姐兒幾個哈哈一笑,圖它個灑脫樂呵。
宮廷裡夏天你別亂走,聞到西瓜味兒請趕快繞道,免得一不小心扎進滿院子綠頭蒼鷹嗡嗡。
唯獨小麟子可不怕,這紫禁城裡到處有她撒尿的地兒。內廷有坤寧宮,外頭有御膳房,小到她自個兒的破院子。連楚鄒的太子東宮也擱了她一個小尿盆。
他的太子東宮可大,東筒子南頭的錫慶門裡走進去,過皇極門兩排青松開道,再邁過長長一條石板路,寧壽門裡頭便都是專屬他的地界。空屋子可有不少間,先頭有個耳房沒人住,小麟子看到了,就自己琢磨着拿來用了。後來楚鄒想要存字畫,推開門進去一看,就看到地上放着個紅木綠漆的尿盆子。安安靜靜地擱在正中央,她收拾得很乾淨,還在屋子裡放了清香的乾花。因爲李嬤嬤教導她,做奴才的得把自個兒用度收拾清楚,收拾清楚了主子不嫌棄,自個還能把姿態端高,這叫宮廷講究。
彼時小麟子不在,楚鄒板着冷臉看兩眼,然後便拂袖子走開了……孃兒樣的蠢瓜子太監。
反正他不張口,奴才們對此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任由小麟子擱着了。
她吃西瓜不好好吃,那瓜皮兒薄,她用小刀在正中心剜個洞,然後把勺子戳進去掏着吃。先吃中間的,再很困難地剜着上下兩面吃,這樣吃一個瓜就能用掉大半個下午,沒有太子爺的光景就是這麼打發的。
五月的午後蟬鳴聲聲,有了仲夏的感覺。楚鄒回來的時候,她一個瓜正挖到緊要關頭,聽到院牆外傳來壓低的碎語——
“回來了?”
“唔。可不是,這下又有得那小子鬧騰。”
是陸安海和吳全有的說話聲,她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她太子爺回來了。她真是越長大越想他啊,多日子不見就沒了魂兒。
從隆宗門的臺階上跳下去,一路往他的東宮飛跑。大正午太陽靜悄悄的,把乾清門前的場院曬得白閃閃一片,她提着糉子碎步不停,額頭上的汗隨着帽檐子一點點往下滑,跑得小胸脯呼呼直喘。擡腳跨進寧壽門,一眼就看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太子爺。
日頭太刺眼,顯得殿內光線有些昏暗。她太子爺着一襲盤雕花錦的藏藍色團領袍,似乎個子又挺拔了一些,反正是瘦了,皮膚亦在南邊曬得有點黑。奴才們都在圍着他轉,他亦好脾氣地抿着脣,由着他們在自個身上排灰掃塵的折騰。他不生氣的時候對人總是順和。
小麟子一看見他,心裡頭便被填得滿滿當。那被陽光曬得粉紅的漂亮小臉漾開笑容,擡腳便開心地往他跟前跑:“爺,爺,我的爺,奴才可把你盼回來了!”
楚鄒卻聽不到,粗使太監正從門外往裡卸東西,宋玉柔也已經搶在她前頭忙碌了。宋玉柔這小子心眼兒堪比蜂窩眼子,他算着楚鄒這幾天要回來,便叫奴才整日在齊化門下守着,幾時看見太子爺馬車進城就迅速回來稟報。晌午他本來正在家中昏昏欲睡,乍然聽到太子爺馬車過去了,嚇得咯嘣一下便從牀上彈起,立刻提着他的蛐蛐罐子飛進宮來。
這會兒正捋着袖管,一會兒圍在楚鄒跟前斟茶,一會兒執把扇子給楚鄒扇風,伺候得可殷勤。小麟子想擠進去,宋玉柔就用臂肘子暗暗捅開她,不讓她靠近。一定是怕小麟子見了楚鄒,把他最近做得那些壞事兒都告了。
楚鄒一看這臭小子的臉,就曉得自己不在的時候,他兩個一準沒幹好事。便只是默默地受着,暫且按捺着不去說。
小麟子巴巴渴望着,挪着身條兒往楚鄒跟前膩。心裡想和他說很多很多話,一看見他忽然又不知開口。她打心眼裡喜歡他現在的模樣兒,他出宮一趟回來後,周身的氣宇更高冷更沉着了,鳳眸間的光芒像睥睨天下。肩膀和脊背也寬展挺拔不少,像一個俊武的大男孩兒,一點也不比二皇子差。她滿心都是崇拜,指頭勾着他藏藍的袖擺,裝作沒心沒緒地勾劃着,劃得楚鄒心裡就跟有隻小蟲兒在爬。
在宮外把她忘記,回了宮,那沁入骨髓的宮廷奢靡身份尊卑又彌上心頭,這纔是真正屬於他的甩脫不開的味道。
楚鄒心裡就柔軟,他這會兒心情是好的,有許多的政論想要與他的父皇說。
便扭頭看向她:“手好了嗎?能寫字了?”說着,捻起她粉嫩的小指頭在目下看了看。
小麟子不由感動,猜她太子爺一定看到自己畫的小蝴蝶了……還關心她的手指頭,一定有向送信的太監打聽過自己近況。
她被他捏得心裡軟綿綿的,便點點頭:“嗯,太子爺在江淮可辛苦?”
出來得太趕,那臉上西瓜沫子忘了擦,看起來就像只貪吃的小花貓。楚鄒睨她一眼,想起她之前的絕情,就勾脣冷笑:“你說呢?好了就自己玩兒去吧。”說着鬆開她的手,微往後一仰閉目養神。
那昏暗的光影中他的側臉冷俊而美,鼻樑英挺而脣線薄,有點憔悴。卻沒有從前對她的那些掛心傷惱,彷彿他出宮一趟,便已步入另一個更遠的空間。小麟子有些不習慣這種感覺,心裡頭莫名空空的,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