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六月, 整個宮廷甚至整個長安都陷入了難以言喻的驚恐之中。
宮牆夾道,青衣小太監急匆匆走過,不小心迎面撞到了一個宮女, 太監發出一聲驚呼, 宮女立刻倒豎了眉毛, 呵斥聲卻是輕微的:“噤聲!”
宮裡不準大呼小叫, 尤其是這個時候。
寵冠六宮的徐貴妃娘娘痛失幼子, 精神崩潰,一點輕微的響動都會讓她難以鎮定。
天子日日陪伴在徐貴妃身邊,但這不能安慰一個母親的心。
後來, 天子從日日陪伴到一日一回,再後來就是兩三天見一次貴妃。
徐貴妃沒有察覺到這些微的變化, 她全部心思都在沉浸傷痛的往事, 只有警醒的含涼殿宮人注意到, 某一日,天子踏入含涼殿, 聽到內殿裡嗚嗚的悲痛哭聲,他臉上有了掙扎的痛苦,然後他像是不堪忍受一般轉身走了出去。
宮人們頓時警覺起來,他們很熟悉宮闈裡的那些故事,皇帝的心向來不會停留在一個悲傷的女人那裡。
宮女桂子走進內殿, 她想要讓徐貴妃振作起來, 但是這件事不能由一個小小宮女來說。
桂子看向坐在牀榻上的徐貴妃, 她跪在榻邊, 對面容憔悴的徐貴妃說道:“娘娘, 相爺很擔心你,徐大夫人想要進宮瞧瞧娘娘。”
徐貴妃點了點頭。
第二日, 徐夫人入宮,徐夫人先是安慰了徐貴妃,兩人不由得又垂淚許久,接着徐夫人來透出真正的來意。
她諄諄勸導:“娘娘,如今不是傷心的時候,娘娘要爲將來打算了。”
徐貴妃不是沒有算計的人,這些天來,傷痛漸漸消退,她開始感到了些許後怕。
她察覺到皇帝態度的微妙變化。
她向來清醒,她知道不能在一個君王身上期待什麼,正是因爲如此,她寵冠六宮,卻只在皇帝容許的範圍內任性。
如今被徐夫人一點,她哪裡會有不明白。
看着徐貴妃臉色漸漸凝重,徐夫人鬆了一口氣,她接着又說道:“妾不想提起娘娘的傷心事,可是這件事涉及娘娘今後的安危,涉及徐家的興衰,娘娘,你應當爲自己打算了。”
徐貴妃蒼白的容顏不再嬌怯,反而有了一絲陰毒的冰冷,她輕輕說道:“這是我最糟糕的時候,卻也是我的機會,就算是讓太后和聖上母子撕破臉,我也要去拿我本該拿到的東西。”
徐貴妃說的是皇后之位。
太后最看重規矩,在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對他寵愛徐貴妃頗有微詞,太后滿意的兒媳婦一直是鄭皇后。
因爲徐貴妃,太后和皇帝母子關係一直不太好,若是皇帝爲了徐貴妃廢后,只怕太后要和皇帝老死不相往來了。
但是徐貴妃不在乎。
徐夫人點了點頭:“娘娘既然有謀劃,妾就放心了。”
徐貴妃望着金猊香爐微微出神。
她需要謀劃的不止是皇后之位這件事,如今,她已經沒有了高楊,她所能指望的就只有高桓了。
徐貴妃將頭往西邊偏了偏,她彷彿透過牆壁,在看住在西偏殿的吳美人。
她一時心軟,竟然留下了這樣大的隱患。
如今高楊一死,她若要全力扶起高桓,那麼吳美人就不能留了。
她開口問桂子:“將吳美人叫過來。”
桂子顯得有些躊躇:“娘娘,吳美人在太后宮中。”
徐貴妃皺了皺眉。
徐貴妃對吳美人很忽視,她從前不在意高桓,因此對吳美人也並不是特別在意,她不曾留心過吳美人的行蹤。
因此她並不知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吳美人開始信奉神道,因此漸漸和太后走得很近,圍獵之行,吳美人沒有隨駕,她留下太后宮中爲太后抄經,一直留到了現在。
徐貴妃聽到桂子說起吳美人近來的行蹤,額上隱隱有青筋跳動。
徐夫人不明白其中的陰司,她見徐貴妃沉默下來,開始說起了還沒有說完的話。
“相爺在家說,近來三殿下似乎有所圖謀的樣子,娘娘,現在正是關鍵的時候,千萬不要讓三殿下取了先機呀,相爺吩咐,若娘娘需要,相爺便傾盡全力擁六殿下登太子之位。”
徐貴妃勉強壓住心中的不安,她說道:“這件事我也正想要同兄長說,只是,眼前有一件事需要處置了,在那件事之前,推六郎的事只能先放放。”
徐夫人不解其意,有些急躁起來:“娘娘,形勢瞬息萬變,娘娘還在等什麼?”
徐貴妃嘆了一口氣:“嫂嫂,請回吧。”
徐夫人無奈,回到徐府後如實傳達了宮中徐貴妃的意思。
徐相捻了捻鬍子:“先放放?娘娘糊塗了?”
但是他到底無奈,只能暫緩了手頭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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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飄搖的六月,李桑桑回到了李府。
李府的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幾間小院,幾株梅樹。
但是到底是變了的,比如一天到晚躲在屋裡不出門的李蓁蓁,和李年慪氣的吳姨娘,還有心思叵測的李叢。
李桑桑依稀聽說了家中的爭執,李蓁蓁不願意嫁給沈桐,在家裡鬧着絕食,而李年絲毫不讓步。
李桑桑沒有管這件事的打算,這樣想的似乎不止她一人,王氏閉門不出,李叢臉上關切,實際上是在等着看戲。
李桑桑悄悄嘆口氣,對家中的一切都感到有些煩躁。
但家中的這丁點煩惱和宮裡的事比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麼事。
李桑桑靜靜等待着宮裡的變化。
接下來就是徐貴妃成爲徐皇后,還有高桓成爲太子。李桑桑想到李蓁蓁的姨母吳美人也會在這一場浩劫中去世。
李桑桑對吳美人只有很淺淡的印象,她看得出來吳美人是一個懦弱的好人。
雖然吳美人的去世對李桑桑來說不是一件壞事,可是想到這樣沉默的好人去世,總是讓人心頭有難言的鬱郁。
抽空的時候,李桑桑會想一想高桓。
不是思念,只是在探究。
和高桓決裂之時,他說出口的一句話,當時李桑桑沒有細想,其後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
高桓說:“我對不起你。”
李桑桑知道高桓對不起她,前世的種種如今想起來,李桑桑還覺得很痛。
但是高桓爲什麼會對她說對不起。
只有今生記憶的高桓,骨子裡隱藏着瘋狂的高桓,視他人爲草芥的高桓會認爲他如今對李桑桑的所作所爲應當道歉嗎?
他在爲什麼道歉?
高桓身上種種讓李桑桑感到不對勁的地方重新浮了起來,李桑桑只感到渾身有些發寒。
但是,如何求證?
李桑桑暫且想不明白。
轉眼到了七月,李桑桑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她有一種事情失去控制的焦躁。
她一直沒有打聽到吳美人的事,她安慰自己,宮裡的秘密不會輕易傳到外面,就算悄悄死了一個吳美人,大約幾個月後纔會被發現。
但是這一天,她忽然聽說了,宮裡的吳美人觸怒了徐貴妃,徐貴妃盛怒要處置她,而太后將這件事攔下來。
兩方僵持的結果就是,吳美人被打發去守皇陵。
據說,是因爲吳美人照料九皇子不當,所以被派去給九皇子守陵,用以贖罪。
吳姨娘和李蓁蓁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似乎天都要塌了。
但是沒人知道,李桑桑的恐慌比她們更甚。
吳美人竟然沒有死?
高桓他在其中起到了什麼樣的作用?
李桑桑知道前世的吳美人對高桓來說意味着什麼,他因爲寵愛李蓁蓁,而對吳美人愛屋及烏,因爲李蓁蓁的關係,他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吳美人的墓遷到了妃陵。
他要在所有地方給李蓁蓁體面。
如果是那個時候的高桓,一定會盡量阻止吳美人的悲劇的。
李桑桑的指尖掐入手心,她遲緩地察覺到疼痛,緩緩放開,有一種遲鈍的痛。
另一重疑問浮現在她的心頭。
她開始感到糊塗了,若高桓還是這樣珍重李蓁蓁,爲什麼卻對自己糾纏不休?
她思考得很痛苦,卻怎麼也想不明白。
窗外,掬水從院門處跑了過來,隔着窗子對李桑桑笑着說道:“三娘子,吳王殿下過來拜訪老爺了。”
她說完捂嘴偷笑,在打趣李桑桑和高樟。
但也許李桑桑的表情太過淡然,掬水笑了一下就訕訕地放下了手,然後她好奇問道:“就在書房呢,三娘子不偷偷過去看看?”
李桑桑不明白高樟有什麼好偷看的,她疑惑地看了掬水一眼,但掬水看着她的表情是同樣的疑惑,然後掬水嘆了一口氣:“三娘子,還是小孩子呀。”
李桑桑沒有料到高樟在看完李年後會來到她這裡。
相比她而言,高樟還是比較守規矩的。所以李桑桑根本沒有想過,高樟會偷偷過來看她。
這種事,若是高桓來做,就合理許多。
將近黃昏的時候,高樟來到她的月洞窗下,他向裡面喊道:“桑桑。”
李桑桑驚訝地推開了窗,她看見高樟的眼神在昏暗的時候很亮,高樟問她:“桑桑,要同我出去走走嗎?”
李桑桑想了想宮裡的風起雲涌,她急需瞭解一些尚未掌握到的信息,於是她點了點頭。
高樟看起來有些欣喜。
高樟和李桑桑一同走出了李府,沿着朱雀大街一直往南走,直到走到曲水河畔,看見黑沉沉的水上飄着許多的河燈,高樟皺了皺眉,有些懊惱地說道:“我竟然忘了,今日是中元節。”
中元節,長安人會來到河邊,放走河燈,期待河燈能將亡者送去安寧之地。
所以,中元節實際上就是鬼節。
李桑桑笑了笑:“殿下,有你在身邊,我很安心,是不是中元節又有什麼關係?”
高樟很快露出笑容:“桑桑。”
不遠處的小樓上。
高桓坐在窗邊,他倚靠在沿窗的榻上,一條腿曲起,一條腿放下,神色冷淡地看着窗外明滅的河燈。
他的手上拎着一隻酒壺,不時仰頭,將酒往口中灌去。
他的目光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羣,落到了河邊的一對男女身上。
男的高大,女的嬌小。
他的兄長和他的桑桑。
高桓大腦什麼都沒想,他只感到渾身似被蟲蟻穿過,他的肌骨在被啃噬,他感到鈍鈍的痛苦。
他醉得糊塗了,他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只知道一回頭,他已經騎在照夜白的馬背上。
他打馬而過,驚起沿街的人羣,但他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他來到了李桑桑和高樟的旁邊,腰一彎,他一手撈起李桑桑,就帶着她呼嘯而過。
他握着李桑桑的腰肢,手臂收得極緊,他害怕李桑桑逃離,害怕李桑桑消失。
身後是兄長高樟的驚怒聲,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懷中的李桑桑掙扎了一下,轉臉看他:“六弟,你要帶我去哪裡?”
高桓手臂微微僵直。